书城小说市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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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场面上出现了骚乱中的平静,这时双方才注意到各自阵容的伤势,有的头发被揪下一大把,有的人耳朵被咬得直往下滴血,有的人额头被重拳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裤子被撕开了裆,有一个后生赤着脚在满地找他丢失的鞋子……也许,打到这时,双方都需要休整一下,即使再打,也要有个间歇。人们有向各自阵地撤回的趋势,此刻,不知是哪个狗屁不懂的混账使个绊子,把和镇长弄个斤斗,只听“啪”一声,年已半百的副镇长摔倒了,欲平静下来的湖水像投进一块重石,浪花与涟漪又翻腾起来,只见成官村有个彪形小伙一记重拳,把个暗中使绊子的向阳村的小伙击出了三四米开外,躺在地上的和镇长在拼命地喊:

“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

“我日你妈,你个狗杂种,今儿个给你拼了——”被打倒的小伙在地上翻个滚,就地顺势爬了起来,欲要冲向对手,他的太阳穴处已出现一片黑青,眼角开始向外渗出鲜红的血迹。向阳村的老者顺势把他搂住,以愤怒的口气制止住他的反扑。老者知道向阳村人不是为打架,必要的出击是不能少的,目的是叫成官人晓知向阳村人的实力,是让成官人望而却步,达到叫他们抬棺材返回的目的,决不是去把对方打伤,甚至致残,那样弄下去,太危险了,也太不上算了。这是一笔账,这账算到眼下,已恰到好处,小伙虽然叫人击倒了,还挂了彩,可他把人家的镇长绊倒了,这已经扯平,至于刚过去的那阵群体格斗,乱军混战,各有伤势,总体来说,向阳村人没吃什么亏。

谁知,突然从人缝里飞出两个向阳村的小伙,趁对方不大注意,同时飞起踢腿,把个铁塔般的汉子掀翻在地,为自己的弟兄报了一跤之仇。成官人立即又点燃起战火,像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发出连锁反响了。这时,早已站起的和镇长横挡在成官人的前面,不仅用扯破嗓门的声音,更用全身心的体力,阻拦着欲要泛滥的潮水,他比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明白,这样打下去,是达不到目的的。他已发现,向阳村的人是愈打愈多,即使打下去,自个的增援部队一时过不来,在场的人要吃大亏哩,再说,自己是副镇长,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可就大了。

场面终于平静下来,这平静中却包藏着“杀机”,有一种更大的械斗正在暗中孕育,这种平静,是双方在思索下步的战略战术、格斗方案和谋略的前奏,正像激烈体育比赛中的暂停。而和镇长被绊倒的消息,已通过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传到了他的大本营——成官镇的成官村。

不大会儿,就有一股汹涌的激流向向阳村冲击而来,它的源头就在成官村,这完全是一支突发的激流,没有官方的标签,也没有政府的烙印,但却很有实力和士气,他们以百米速度,齐刷刷地向目的地冲来,只见有人手持溜光的木棍,有人挥动光亮的红缨枪,还有人竟然端起了双管猎枪,那阵势像山洪波涛,一泻千里,大有万夫不挡之势。远远望去,在大道上弥漫的“沙尘”中,犹如一支带响的弓箭疾速地朝向阳村射来。

有那不怕死的向阳村汉子,摩拳擦掌,欲要顶风而上与来者一决雌雄;有那胆怯的人,想跑,又不敢;大多的是没主意的人,看着就要冲来的对手,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那位受向阳村人敬佩的长者高喊:

“还不快撤,等死哩!”

一声令下,刷——人们四下散去,无影无踪了。

严方的话到此却戛然而止,他叼上支烟,大口地抽着,抬起头注视着我,那表情像是在问,咋办?我已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弄不好,就要发生悲惨的械斗。

我二话没说,就吩咐严方、老阚一道上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肇事现场奔去,路上,我实在控制不住被激怒的情感,直想骂人:

“净他妈的没事找事,大白天抬着个死人往人家家里闯,能不出事吗?胡闹!”

严方和老阚看我发脾气,都不再说话,低着个头。

接近成官镇时,已闻到火药味了,格斗的消息大概已飞得满城风雨了,路边有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在值勤,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汽车在距向阳村500米的地方停住了,前边已无法通行,看热闹的人及维持治安的人混在一起。

几个干警围过来告诉我公安局长已带部分干警进了村子,市委负责政法工作的副书记,还有其他几位领导也正往这里赶。

由干警开路,通过如潮的人流,走至村头,发现有白纸黑字的醒目大标语贴在农舍的山墙上。

“当年先辈为解放人民勇于抛头颅;如今村民要扞卫乡土敢于洒热血。”

“迅速武装起来,保卫向阳村的神圣领土!”

“乡亲们团结起来,砸碎来犯者的头颅!”

向村里望去,只见由八九人一行的特别武装的队列,来回巡逻走动着,他们头戴安全帽,脚蹬解放鞋,身着迷彩服,最鲜明的特点是小腿打上了裹布,像当年新四军那样的装束。每人手持1米长的狼牙棒,干警说,这狼牙棒之所以称狼牙,是在木棍前端50厘米的部分镶有锐利的铁钉。锐利的钉尖在太阳下闪闪放光,持狼牙棒的人是向阳村才组织起来的敢死队,据说,村里凡40岁以下的男性,统统志愿加入了这支队伍。

步入村中,方知刚才又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事件。

在成官村人突袭过来时,为避免吃眼前亏,向阳村人迅速退却散去,成官村人把死者棺材埋入墓穴,与他去年下世的老伴合葬一起,完成一切丧葬程序后,成官村人扬言,若向阳村人胆敢寻衅找事,酿造出的一切严重后果只能由向阳村人自负!在这激情鼓舞下,成官村人个个跃跃欲试,似乎向阳人已被打败逃窜,胜利的旗帜已飘扬在成官人的阵地。他们留下部分人在坟地看守值班,其他人就撤离了现场。

这向阳村人并非豆腐,一切就能切去一块,从坟地暂时撤回去后,就迅速组织队伍,准备进行反扑。他们照军队编制组成了敢死队,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志愿军,现在已70余岁的前任支书做了敢死队顾问,不少班排头目都是退伍的解放军战士,平时在村里当农民,总觉得无用武之地,一说成立敢死队,积极性很高。

眼下,向阳村的300余名敢死队员,挥动着狼牙棒,伴着嗷嗷大叫的嗓音,齐刷刷地向坟地奔来,不知是哪个退伍兵喊起早被人忘却的语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当这支队伍来到坟地时,留守在这里的成官人顿然醒悟,面对如此的对手,他们没敢应战,一溜烟地撤离出阵地。

敢死队进驻坟地,硬是把已埋下的棺材挖了出来,扔到坟头一角,并扬言,成官人若不把坟头起走,小心向阳人把这里变成一马平川,叫死人无葬身之地。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成官村,成官人哪里能咽下这口气,谁不知,起土挖坟,是犯大忌的罪孽,这回就是拼上命,也要与向阳村干到底。于是,他们就联络周边兄弟村庄。现在的农村,闲人多,许多人总觉得没事干。俗话说无事生非,还有一部分心理总是弄不平衡的人,他们昼夜都在想着,咋能叫乱起来就好了,这部分人就是所谓的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现在遇到成官人的串联和呼吁,就马上倾斜过去。一支由多家村子志愿人员组成的联合“兵团”,开始往向阳村四周集结,形势很是严峻。

眼下成官人集合的有500余人,有那偏激者竟然喊出血洗向阳村……一场上千人的械斗正在孕育着。

怎么办?当即采取强硬措施。

市公安局局长周方披挂上阵,在坟地安营扎寨,已被开挖的坟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以坟头为中心,以25米长为半径,用白线画出一个大圆球,这白线是警戒线,任何人不许逾越白线,只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可以自由出入警戒线,他们是专门保护坟头安全的。

另外,在通往向阳村的咽喉道路上,都布置了足够的兵力,严防成官人的联合兵团的袭击。

环视四周,到处都有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武警。他们目光专注,精力集中,很有节奏地在周围走动着,巡视着,搜寻着一切可能出事的踪迹。

这时,市委又来了几位领导,我们便一起进入村办小学的一个教室。靠教室讲台,坐着市委、市政府的官员们。教室里坐着政法部门的办案人员,还有成官镇的负责干部,向阳村和成官村双方的支书、村委主任及村民代表。

天空阴沉沉的,虽然才下午5时,室内的日光灯已经开开,教室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几个领导先商量一阵,讨论了具体的方法,下边的事就由负责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安传明主持了。

安副书记在金远排的名次为第三把交椅。他办事稳当,讲话不紧不慢,让人感到城府很深。他说:

“今天发生这事,刚才已经听过成官村与向阳村双方的说法,情况基本弄清了,看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安书记话音刚落,成官村的村委主任就发言了:

“今天出这事,我看向阳村人做得太不对了,俺成官村把自个儿的土地划给你们,叫你们种地,叫你们盖房子,你们却翻脸不认人了,连俺老祖先用的坟地都要霸占。”

“是谁先挑的事?”向阳村的支书沉不住气了,他等不及人家画句号,就插了进来。

“是嘛,你们抬着个死人往俺村里闯,你还有啥说哩。真是恶人先告状。”说话的是向阳村的群众代表。

成官村委的主任点燃支烟,抽着烟,慢慢地说:“慌个啥,你等我把话说完嘛。”

安传明不紧不慢地说:

“不要打断别人的话,一个说罢一个再说。”

“俺成官村是把耕地和生活用地划给了向阳村,俺的地凭啥划给你们,是俺高看你向阳村了,这都不懂。再说你甭忘了,俺的坟地埋的还是俺成官人的尸骨、成官人的祖先啊。”

“你说的不对,俺向阳村划了你们的地不假,可俺是给了你们买地款了,又不是白划的。”向阳村又一个群众代表抢答。

“你说那是睤,你们移民,掏6000元就买俺1亩水浇地,谁个去办这傻事,俺稀罕你那点小钱,不行把钱退给你,你们把地还给俺。”说这话的是成官村办丧事的那家代表。

“你说的算数不,俺正不想往你们成官来哩,现在就退钱,咱河南河北——两省。”

“净是胡扯淡,扯那么远干啥?说正事。”是政法委副书记严方的声音。

“我说句公道话。”站起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看那相貌是成官人,不像山上人,“你们向阳村先前住那睤地方,别人不知道,俺能不知道,俺外甥女她三舅就是你那村的移民,你那地方担挑水都得翻山越岭地跑七八里,你们到俺成官村,是到福窝了,说真心话,你们舍得再回去?你刚才说的不是心里话,是气话。”他的目光对视着刚才说话的向阳村人,“人办事都得讲个理,你们向阳村人想想,那坟地就是卖给你们了,也得给俺个期限啊,老祖先的尸骨还都在那地方安睡哩,咋的,一夜间都得叫俺把坟起走,这事不用说活着的成官人不愿意,就是死了的成官鬼也不答应。咋的,俺们的人下世了,去与老伴合葬都不行,天地良心,哪有这个理啊!”

“是啊——是啊——哪有这个理?”

“都成你们的理了,你们那理是个屁,俺向阳村掏了钱,你成官村收了钱,这地理所当然地归俺向阳村了,俺说不叫你们埋人,就是不能埋,咋的?”

“不能埋,就是不能埋。”有人附和着。

“再说,你们来埋人,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你们得到谁准许了?净鸡巴野治家,没个规矩。”

“谁是野治家?你们才来成官两天,就不知道自己老几啦。敢说俺成官人是野治家,告诉你,你们的村委主任童毛蛋都不敢说这话,俺事先给你们村委打过招呼,咋的,你几个鸡巴群众代表想翻天不成?”说这话的是血气方刚的三十来岁的成官人,个头又粗又大,声音又响又亮。

这时我方注意到在教室一隅坐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到现在没说一句话,身边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向阳村委主任童毛蛋。

“童毛蛋算个睤,是你们把他买通了,这村长不能要。”有人竟然公开向村委主任挑衅了。看来他们之间早有积怨。

“我日你娘,你娘把我买通了——你个流氓羔子、小兔崽子,拿证据,谁买通我了?你拿不出证据,告你犯诽谤罪。”毛蛋终于说话了。

“静静——静静——不准骂人,一个说过一个再说。”

安传明拍拍桌子,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他要制止会场上出现的骚乱。

会场又平静了些,但双方争论依然激烈,争来争去,不外乎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这坟地继续由成官村人用,因为这里埋着成官人的祖先,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个既成的事实吧。一种意见是马上停止成官村人的坟地使用权,并且限期把坟头起走。

双方都在申诉自己的理由。双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有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了。

看来,下边该由领导们讨论处理办法了,就指示成官村与向阳村两方的人们退出会场。

教室里只剩下决定政策的领导们了。安书记微笑着说:

“大家发表高见吧,集思广益嘛,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这时才认真看一下,仅市级领导就来了8人,其中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都有副职一级的人物到场。人们云集一起,讨论个什么问题,就会各抒己见,这种场合,谁都觉得自个儿水平不低。一个领导先开了炮,他的火力对准了移民村:

“咱们的移民村有个不好的趋势,他们一搬家,到新地方就想立门市,想树山头,就想压住别人,这不行,我看这股风得刹一刹。”

“是啊,咱们不能太娇惯他们移民了,人家成官村既然把棺材抬来了,把人也埋下去了,怎么能把埋下去的棺材再挖出来呢?这种刨祖坟的事,可是大忌,人家成官村报复起来打伤人,怨谁呢?”

“何止伤人,真格斗起来,谁能控制住局势,弄不好要出人命事故哩?”

“我看这样吧,人家成官人既然把棺材抬来了,又埋下去了,是向阳村人又把棺材刨出来了,就应该把棺材再合葬进去,给人家成官村人一个台阶下,也叫人家消消气,大事化小嘛。”

场上出现暂时的静默,也许是大家认可了这种处理的办法,不过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敢认同这种办法,就向大家阐述我的意见:

“大家说得很好,很有理。”欲要否定,得先肯定,“不过,倘若将向阳村人已挖出的棺材再埋下去,这事不难,难在埋进去后,向阳村人会不会再把它起出来。我说这话并不过分,他们不是已经把棺材起出来一次了吗?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成官村人总不能一天24小时在坟地巡逻监视吧。”

“他们敢——疯了他们啦!”有人叫道。

“敢不敢,谁敢保证不敢?想一想,1500多人的村子啊!啥人没有。有那调皮捣蛋的,游手好闲的,特别是有那惟恐天下不乱的,只要跳出两三个来,就把事办了。白天他们不会干,半夜他们就会干,一旦把棺材再弄出来,各种结果都会出现,他们甚至敢把棺材扔到河里(村边就有一条河),到那时,恐怕事态要发展到怎么坏就怎么坏了。”说这话的是最了解双方情况的严方。今天政法委书记洪山赴省里开会了,他这个副书记就了政法委的当然代表人了。

场上静默了,一时没有人说话,大概都在思索严方这话是否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