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夕阳渐渐地远去,房间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贡宸远没有开灯,默默地看着窗外。秋风一改白天的柔和,忽然强劲起来,扫掉了树上的枯叶。枯叶在秋风中飞舞,杂乱无章,毫无方向,让人心里有些凌乱,倍添几分伤感。贡宸远忽然想起宋朝词人刘过写的一首词《念奴娇·留别辛稼轩》,不知不觉地吟诵起来。阎开来静静地听着,屋内落地钟钟摆走动的声音在贡宸远苍凉的话语中此起彼伏。想起当年与仝全辉患难与共的艰难岁月,贡宸远禁不住泪眼蒙眬。窗外的秋风忽然停了,静得有些奇怪。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在贡宸远的脸上,有些严肃,也有些温馨。
前段时间,林清砚专门到省委党校看望了柳浩然。省委对轩州市的领导班子进行了微调,省人大办公厅一名副秘书长下来任轩州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免去柳浩然的副书记、市长职务,听候安排。林清砚告诉柳浩然,谢剑飞已经任吉祥县委副书记、代县长了。
“太快了,这样恐怕对他不利。”柳浩然觉得谢剑飞还需要进一步磨炼,一下子当上县长有点太快,担心他没有经验干不好。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说让他到吉祥县当县长,和孟天顺搭班子,让孟天顺好好带带他。”林清砚明白柳浩然的想法,年轻干部如果进步太快,磨炼程度不够,往往会栽跟头。
“原来的书记呢?”柳浩然想起了吉祥县原来的县委书记崔文隆。这个人是个老江湖,在家排行老三,被人戏称为“崔三”。此人和黄一凡关系密切,刘清华、杨庆发主政的时候,崔文隆就与黄一凡一唱一和,找他们的麻烦。后来,黄一凡被整老实了,这家伙也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有想到的是,林清砚刚上任,他便欺负林清砚是个女同志,仗着自己有黄一凡撑腰,公开找她的麻烦。林清砚并没有像刘清华、杨庆发他们胸怀宽阔,心慈手软,而是快刀斩乱麻,直接让他到县人大当了第一副主任了。这是“崔三”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但悔之晚矣。
“王八蛋,没有眼神,公开和我叫板。直接让他到人大任副主任,没撤他的职就不错了。”林清砚一改淑女形象,骂了句脏话。看来这个崔文隆把她恶心得不轻。
“他能甘心?”按照常规,县委书记只要不出问题,一般都会任地级职务,直接到县级人大任副主任已经够丢人的了。柳浩然知道这个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据说与黑社会都有牵连。刘清华在任时,考虑到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没有动他。
“一个社会上的小瘪三,能掀起什么大浪?有关部门已经查实他受贿三百多万,找个适当的机会就把他送进去,省得在社会上惹麻烦。”林清砚还是觉得不解恨,面如沉水,但暗含杀机。
“还是师妹有魄力,见恶必除,除恶务尽。”看来林清砚的道行非常深,柳浩然非常清楚,没有深厚的社会背景是不敢这样整崔文隆的。
“对这样的人我从来不心慈手软,见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坚决把这样的人清除出革命队伍,我就不相信正不压邪。”林清砚虽然面色平静严肃,但心里还是有些生气。
“是呀,如果都像师妹这样,我们的革命事业就会无往而不胜。”柳浩然笑着调侃道。
“不要和我耍贫嘴。说实在的,我一看到这样的人就烦。也许天生就这种秉性,眼里容不得沙子。”林清砚余怒未消。
“不过,还是要注意一些,难免狗急了跳墙。”柳浩然还是有点替林清砚担心。
“这个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对了,你对将来是怎么想的?”林清砚觉得话题有些扯远了,便立即把话题拉了回来。她这次到省城来,主要目的是看看柳浩然对未来职务的安排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什么意见,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不过,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回高校。”柳浩然淡淡地说道,对官场上的风风雨雨,似乎有些厌倦。
“怎么啦,遇到一点挫折就想打退堂鼓?”林清砚对柳浩然的回答很不满意。
“不是。我觉得有点厌烦官场了,察言观色,迎来送往,确实有些累了。这一段在党校学习,我发现我还是适合在高校,做做学问,搞搞研究。”虽然在仕途上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一旦跌落下来,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每当想到这些,柳浩然就有些后怕。
“说实话,我也同意你的看法。有些时候,也想到高校教书,带几个学生,做做学问,确实很悠闲潇洒。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选择了这条道,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林清砚的脸色在秋日的余晖中,显得更加高雅庄重,柳浩然有些恍惚。
这是省城比较着名的茶社,名曰“雅静阁”。位于省城黄金地段,茶艺高超,设施一流,环境优美。临窗而坐,送目远眺,令人心旷神怡。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看着窗外美丽的景色,柳浩然忽然想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不由自主地吟诵道。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林清砚顺口接了下阕。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即便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又有何用呢?”经过这一番折腾,柳浩然确实感到身心疲惫。想起陆游、王安石、辛弃疾等过去那些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壮志的文坛豪杰,忠心报国,矢志不渝,最终都难免被奸臣所害,或被贬黜,或被流放,柳浩然对仕途更加淡然。
“也罢。如果你真的看透官场、不再进入仕途,我也不勉强你了。人生是个过程,怎么过都是一生,既然步入了官场,能够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老百姓办些实事也不是没有价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光考虑自己。你真的让我失望。”林清砚有点生气,堂堂须眉,还不如一个弱女子的意志坚定。柳浩然也听出了林清砚话中有话。
“师妹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如果仅仅是我自己,我会像师妹一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哪怕粉身碎骨。只是我不想让别人为我担忧,因我受牵连。”柳浩然想起了挚爱的妻子陶芝兰,想起了一生的红颜知己谢梅心,都因为自己接受调查,也差点锒铛入狱。看到她们为自己担惊受怕,柳浩然就心怀歉疚,伤心不已。
“师兄的担心我理解,不过我觉得将来不会再有了。只要我们好好工作,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我想就没有什么担心的。师兄,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战斗下去。”林清砚有点动情,眼角有些潮湿。
“我尽力吧。不过你我现在说的都不算数,一切还是听组织安排。”看到林清砚伤感的样子,柳浩然也有些于心不忍。说实话,如果这个时候真的放弃官场到高校教书,柳浩然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壮士断腕,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还是比较难。至于将来干什么,到哪里去,柳浩然心里也没有底,只有听从组织安排。
“好吧,咱们说的都不算,到时候听组织的。”林清砚看到柳浩然的态度有些转变,心情也高兴起来。
自从和柳浩然搭班子,林清砚就感到干劲十足。尽管她非常清楚,柳浩然肯定不会再回来当市长,但只要柳浩然不退出官场,将来还会有机会。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两座山碰不到一块,两个人碰到一起还是很有可能的。林清砚坚信这一点。
陶芝兰从专案组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原来那样争强好胜了。柳浩然怕她受不了刺激,心里一时缓不过劲来,就把她接到省城来散心。经过一段时间调养,陶芝兰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只是很想念女儿柳紫嫣。柳浩然便给她买了去美国的机票,让她飞往了美国。原来计划两个人一块去,只是柳浩然在党校学习,组织调查还没有解除,只好让她一个人去了。
“你还愿意让我回来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陶芝兰抱着柳浩然,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傻妹妹,你怎么想起说这话来了?”看到陶芝兰伤心,柳浩然也很是伤感。
“你和谢梅心的关系我都知道,不要瞒我了。我走以后你要多看看她,她是个好人。”陶芝兰长发散乱,泪水滴在柳浩然的脸上,柳浩然感到有些凉。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我只能给你说一点,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柳浩然心里也很矛盾。陶芝兰和谢梅心都是他的心头肉,谁离开都会让他心痛。
“你不用说了,你的心思我理解。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了,你心里想什么我很清楚。有些时候,我也在想,你们两个也不容易。我原来以为你和谢梅心像其他贪官包养情人的关系一样,无非是为了钱,或者为了色,一时糊涂,过段时间就会烟消云散。”陶芝兰趴在柳浩然的身上,温柔地说道。
“没有想到我们还是藕断丝连?”柳浩然故意调侃,但心里还是酸酸的。
“不是藕断丝连,而是感情那么真挚。尤其这一次,我以为你出了事,不当市长了,谢梅心一定会逃之夭夭。或者接受调查的时候,会把责任一股脑地推给你。没有想到,她并没有那么做。况且,她为了你一人独守省城,如果换了我也做不到。”陶芝兰并没有理会柳浩然,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生我的气了吧?说实在的,我心里也非常惭愧,总觉得对不起你。越是有这种感觉,越是怕见你。”看到陶芝兰心怀坦荡,柳浩然也说出了心里话。
“开始的时候我确实生气,也想和你大吵一番,然后离婚算了。后来仔细想想,如果我们离婚,紫嫣肯定受影响,也会影响她一辈子。况且,你除了谢梅心也没有别的女人。她是你的红颜知己,你工作上有什么难事,她也能帮你,毕竟你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陶芝兰的话中还是透着些醋意,柳浩然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说这些了,好不好?我现在不是不当官了嘛,好好陪陪你。你也不要去美国了,紫嫣不是快放假了吗?”柳浩然温柔地擦干陶芝兰的泪水,用手理了理她的长发。
“傻哥哥,怎么这么说呢?我真的很想紫嫣。自从出事以后,我担心的就是你和紫嫣。在里面接受调查时,整天想你。你没有事,我也就放心了。现在更想紫嫣了。如果没有你们,我肯定活不下去了。”陶芝兰把头伏在柳浩然的胸口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我们结婚那么多年,风风雨雨走到了今天,怎么能没有感情呢。”柳浩然把陶芝兰搂在怀里,亲吻着陶芝兰有点瘦削的脸颊。他非常清楚,两人就像打破的泥人重新捏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分不开了。
“哥,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你们两个的事我不管,但你给我保证一点。”陶芝兰知道柳浩然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他不会为了谢梅心而抛弃这个家,同样,也绝不会为了这个家而抛弃谢梅心,除非谢梅心抛弃他。
白玉有瑕,柳浩然就是一块有瑕的白玉,优点鲜明,缺点也比较突出,让人一眼就看出来。陶芝兰觉得这块玉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尽管有瑕疵,还是要包容。只有包容,才能永远拥有这块玉。
“保证什么?夫人?”尽管心里不是滋味,柳浩然还是笑着问道。
“好好对待紫嫣,好好对待谢梅心,好好对待我。人走在一起就是缘分。如果在旧社会,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能走到今天,这是上天赐给咱们的缘分,好好珍惜。”陶芝兰依偎在柳浩然的怀里,她觉得柳浩然的怀里非常温暖。
“傻妹妹,你不说我也会做到的。相濡以沫,直到永远,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的。感情上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柳浩然下了床,打开CD,一首《约定》轻柔地在卧室里荡漾开来: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我们在屋檐底下牵手听/幻想教堂里头那场婚礼/是为祝福我俩而举行/一路从泥泞走到了美景/习惯在彼此眼中找勇气/累到无力总会想吻你/才能忘了情路艰辛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要做快乐的自己/照顾自己/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也说好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我会好好地爱你/傻傻爱你/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这是两人最喜欢听的歌曲。柳浩然与陶芝兰温柔相拥,谁也不说话,周惠轻柔缠绵的声音飘进了两人的心里。他们都非常清楚,艰难中牵手,风雨中度过,不弃不离,无怨无悔,这也许就是两人一生的约定。
天气已进入深秋,尽管省城位于淮河以南,但秋风袭来,还是有些凉意。连续几天的阴雨,虽然没有“一层秋雨一层凉”故都的清冷,但让人也能够感觉到秋天确实来了。
省委书记贡宸远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几株青竹错落有致,修长青翠,让人耳目一新。贡宸远生性爱竹,当初布置办公室的时候,有关人员搬来了几盆兰花,被贡宸远拒绝了,换来了几盆青竹。兰花虽然淡雅清香,但生性娇柔,需小心伺候,才能生存长久。不像青竹生性泼辣,有水有土就可以枝繁叶茂。
“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看来今年是多事之秋啊!”听完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阎开来的汇报,贡宸远面色严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建设的案子还没有处理利索,省委常委、高新技术开发区党委书记周全贵,被中纪委专案组陈青阳、何正明他们揪了出来,与此还捎带着黄一凡。经中纪委查实,周全贵贪污受贿四百万元,生活糜烂,包养多名情妇。黄一凡在担任副市长期间,利用职权,插手当地多家锡矿,占有股份,分得红利高达五百万元。至于张建设的案子,鉴于省委副书记仝全辉长期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其子仝鸿运至今音讯皆无。专案组决定,把张建设贪污受贿一案移交省纪委办理。自己的属下出了事,作为省委书记,贡宸远也难辞其咎,毕竟还要负领导责任。
“是啊,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个局面。”阎开来心情非常沉重。一个副书记病倒了,一个常委被“双规”了,省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全国都出了名。作为主管这项工作的负责人,阎开来脸上很不好看,也确实抬不起头来。
“按照规定办理吧。至于张建设的案子要按照程序抓紧结案,免得夜长梦多。”看到仝全辉一家落到这个局面,一个病倒了,一个下落不明,贡宸远心里很不舒服。
“柳浩然怎么安排?”柳浩然在省委党校学习已经半年多了,阎开来觉得这样长期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让组织部门先与他谈谈话,看他个人有什么想法,然后再研究。”贡宸远比较平静。柳浩然虽然没有贪污受贿,但作为地级干部毕竟有个红颜知己,这在社会上并不是好事情。
“仝全辉最近身体怎么样?”贡宸远关心地问道。
“还是老样子,神志不清。医生说,如果这样下去,有可能过不了多长时间了。”阎开来伤感地回答道。
仝全辉曾经在中学当过教师,阎开来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他的骄傲。后来,阎开来能够步入仕途,官运亨通,仝全辉明里暗里也给了他很多帮助。
“你准备一下,咱们明天上午看看他。唉,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文革时期,贡宸远和仝全辉一起蹲过“牛棚”,属于患难之交。看到仝全辉落到今天这个局面,贡宸远心里非常难过。
“还要其他人随同吗?”阎开来小心地问道。
“不必了,就咱们俩吧。轻车简从,不要惊动其他人。”贡宸远心里明白,也许这一次就是他和仝全辉最后一别了。
秋日的夕阳渐渐地远去,房间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贡宸远没有开灯,默默地看着窗外。秋风一改白天的柔和,忽然强劲起来,扫掉了树上的枯叶。枯叶在秋风中飞舞,杂乱无章,毫无方向,让人心里有些凌乱,倍添几分伤感。
贡宸远忽然想起宋朝词人刘过写的一首词《念奴娇·留别辛稼轩》,不知不觉地吟诵起来: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着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阎开来静静地听着,屋内落地钟钟摆走动的声音在贡宸远苍凉的话语中此起彼伏。想起当年与仝全辉患难与共的艰难岁月,贡宸远禁不住泪眼蒙眬。窗外的秋风忽然停了,静得有些奇怪。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在贡宸远的脸上,有些严肃,也有些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