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的进步中,生活的艺术和杀人的艺术--航空术和战术--常是存在一起的。任何民族都不会保持三百年以上和平相处没有内外战事发生的。这似乎是从人类是爱好斗争而又爱好和平的动物的这一事实引出来的。在人类的身上,爱好斗争的本能和爱好和平的本能--这我称做食肉的本能和食草的本能--是完全混合的。
这意思倒并不指中国的缺点;问题是一种把人驯服得毫不好斗的文明是不是需要。生活是常和斗争在一起的,否则种族会逐渐消灭的。
我不想赦宥战争,我只是指示我们生物学上的遗传。在自然界里好斗的本能和生活的本能是一件事物的两个表现,那些原始的生物学上的本能比任何短暂的意识形态或政治信仰都来得深刻。在生物界中无情的战斗常和母子的爱以及异性的爱是在一起的。这些异性的爱是产生美的:譬如花的香,百灵的婉啭,蟋蟀的歌声。
这也许要使研究博物的学生沮丧的,那最无情的争斗在表面上看来平安无事的地上地下日夜继续着,一只和气地坐着的鱼狗却是刚刚杀了一条无辜的鲦鱼的;自然生活本能本是难堪的,要经过一次灾难才能还复原状。如果大风暴后,你到长岛去观光一下,你看到那青绿的树和美丽的风景,你会不禁感到自然生活得太艰辛了。
现在欧洲又一次被战神蹂躏了。在每个人看来,慕尼黑会议以后,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因为和平是那么和战争接近,短暂的和平就预示了无穷的破坏。更使事情纷乱的是,作战的人还自夸是爱好和平者,而侵略者还斥责对方是“战争制造家”。希特勒从杀戮了波兰回过头来,同样向欧洲伸出他的魔手,他坦白地问道:“为什么要有战争呢?”在进行整个大陆的大屠杀的日本,却说只是要建立“新秩序”。和平和战争比前时更混乱不堪了。
这些是什么意思呢?人的爱好和平的本能有没有被好斗的本能所暂时抑制了,征服了或者是消灭了呢?而时代文明(艺术,宗教,人类的共同信念,科学的新发现和生活的艺术等)会不会消灭呢?我们先来解答第二个问题。
许多人都因城市在空袭中消灭而感到无限恐怖,有的思想家以为时代文明是会被消灭的。我要深深地表示不同的意见。
我知道好战本能仅仅是爱好和平本能的另一面,我相信上战场的人没有是不愿生存的,所以我以为爱好和平的本能是两者中的较强的一个,因此是不能消灭的。这本能既不能消灭,文明或是生活的艺术便也不能消灭。我们说战争会消灭时代文明的意思是什么呢?
事实上,艺术和科学也许要暂时地倒退,可是我敢断定在战争以后,母鸡还是会生蛋的,人们也不会忘了怎样炒蛋的,羊还是会生长羊毛,英国的工厂还是会纺织出呢绒织物的。城市的外观也许会因无情的轰炸而改变,一些旧的存稿甚至大英博物馆的Magna Carta也许会遗失或焚毁。一些英法的诗人科学家也许要被杀戮,一些有价值的实验室,或甚至牛津大学里的也许要扫灭。然而,地下卜兰Bodleian图书馆是不会消灭的,而科学方法也还是能保留下来的;要消灭所有的文件书本是不可想象的。留声机片子和萧邦的音乐还是有着的,因为音乐的爱好者还是有着的。
人类也许因民族的少壮一代被屠杀而经受显明的痛苦。可是如果民族并不因轰炸而完全消灭的话,时代文明和一切艺术和科学的遗产是会继续下去的。
在战争破坏后,人类爱好和平的伟大本能以及人类天才的创造能力能把欧洲在极短时期内恢复过来的。
这说明了仅是物质的混乱是不能破坏什么的,中国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在这次战事中中国学校、文化机关的遭日本破坏可说不能再有比这更系统、更完全的了。可是要是说中国的文化消灭了是太牵强的。浙江一个大学的教授学生从东南徒步千英里走入内地,重新在云南西南开学上课。
如果人没有消灭,什么也不会消灭的。中国古代文化的爱好者会因世上唯一仅存的永乐皇家藏书被一八五九年的英法联军消灭而感到忧戚。可是这对整个中国民族又有什么关系呢?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也不能消灭儒家文化。
这说明了这问题的更微妙的非物质一方面和人类生活的积极方面。如果那些制造文明的事物--信仰自由,个人权利,民主政治和普通人的爱团信念--消灭了,时代文明才会消灭。极权国家不能用战争剥夺人民的这种文明。把人当做间谍来处理,这已经在开始消灭文明了。如果有一个民族并不能这样容易地摆布,人们的精神还保持自由的话,文明是不能用战争消灭的。
把爱好和平的本能置放于好斗的本能的隶属之下,消灭文化是全然可能的。如果不把人生的价值加意地防卫,把生活的权利有意识地抬高,文化是可以消灭的。在这个时代的思想和生活中这种生活的权利渐渐交给了独裁者了,这才是危险的征象。欧洲极权国家的公民早已丧失了非洲土人至今还享受着的生活和思想的权利了。
事实上,我们已经从通常理解的文明走远了一段路程了。一切在闲荡着,于是文明来了,给我们相当的舒适生活,还有相当的限制自由,叫做责任感。马是没有责任感的,信鸽的飞回家来只是为了它喜欢如此。可是人要做工作。
首先,告诉他要为生活而工作。于是再告诉他要为保卫工作权利而奋斗。我们要随时准备作战,带了枪吃饭,穿着作战长靴而死是远比不穿来得光荣。我们没有自然的自由而回到自然。人们有的是食粮领取证和责任感。百万个训练编排得一样思想的机械人,在他们主人的指挥下咒骂着或颂扬着苏联。
所以威胁今日的文明的不是战争本身,也不是战争的破坏作用,而是几种政治主张所惹起对于生命价值的观念的变动。这些政治主张直接地侵害了人的正常自然的生活权利,而使它们隶属于民族间屠杀的需要。在极权主义者看来屠杀的重要性是远过于生活的重要性的。
无可否认,在为了战争和征服而组织的国家的观点上看来,极权主义是需要的,可是在追求文明服务和生活幸福的目标个人看来,极权主义在这一方面是没有什么可取的。消灭时代文明的不是战争,也不是机械,而是把个人权利隶属于这时代思想的有力因素的国家的那种趋势。
罗马帝国也许是被老鼠和蚊子所消灭的,而最后还是因人类的堕落而消灭了。时代文明也可能因那种引起同样的种族堕落的和平而消灭的,这种种族的堕落,不论是如荷顿(Hooton)教授所说的那种物质上的感觉,或是人类自由的丧失的精神的感觉,结果都是一样的。在物质方面,戴了防毒面具的二十一世纪的人是足够吓退一种原始的穴居人了;可是在精神方面,在某种国家中,我怀疑他看来是更值得尊敬的。
普通人的羞耻是早已没有了。在极权主义的世界里,华尔怀德曼的《开路歌》念起来恍恍惚惚的:
愉快地,我进行着,
开路工作,
健康自由的世界。
便在我的面前,
我面前长长的,棕色的大道,
领着我,向我要去的地方走去,然而他的警告是不。
能忘记的:
我在路上行走,你会不会对我说,
不要离开我?
你会不会说,不要冒险吧--如果你离了我,
你便会迷路的?
只有尊重人类自由的梦想,只有恢复人类生活权利的重要性和价值,才能避免损害时代文明的威胁。我现在更相信那个拒绝舍弃一寸自由的伟大流浪者才是世界的救主。
我开始时就说人类好战的本能和爱好和平的本能只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简直没有人会想,一个报名上前线的志愿兵和那愿在炮火中战死的更高贵的愿望同样是追随着冒险开路的本能的。
兵士俘到一个敌人时比抓到一只迷路的小鸡时更为兴奋的事实,并不就是前线战争的真正面目。真正面目倒是这个事实的反面。一个人在跑过通路时突然觉悟到生命在死神前才是最珍贵最甜蜜的。人们走出了战壕便不会再默念他们的敌人的仇恨了,除非他们因过分的憎恨才杀了他。
一个业余的诗人读到他新近因灵感而写下的一首嘲笑田鼠和村女的打油诗;一个伍长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斗,而全体士兵在静听着一个同伴读Bulwer-Lytton的小说;一个十八岁的白面的,敏感的青年带了他在毁坏了的邻村中发现的紫罗兰走了进来;有人弹着吉他唱着歌。这时,天上百灵鸟的婉啭声和地下蟋蟀的歌唱声在前面似乎更令人迷惑了,更觉得珍贵了。
突然的,兵士发现了人是为自己而生活的伟大真理,当他回头看到后方的人民时,生活的真正的面目便显出了极端的重要性和魅力。在战争开始时的兴奋中,一个志愿兵会马上快活地穿上军服,可是在战壕中度过了二三年以后,如果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打了红领带和他的情人幽闲地散步时,他会觉得这是世上唯一值得留恋的事情了。打红领带的重要性在你不能打时你才会体验到的。对于一个休假回来的兵士,城市生活或是乡村生活最平常的景象--一只夹肉面包的柜子,晚上的霓虹灯,甚至路灯--看来都是美好而令人安心的。即使做一只懒虫,蹲在床上没有什么起身号的幻觉,似乎也能构成一个人类文明的庄严、美德和伟绩。
事实上,一个人突然觉悟到人生的一切美好事物--早晨的咖啡,新鲜空气,午后的漫步,甚至赶乘地下铁路或是在火车上巧遇故人--所有这些都因他们构成了生活的目的而也便构成了文明。战争使我们悟解到我们平时认为当然的事物的非同寻常。没有人会比前线回来的兵士在理发店中修面再觉得愉快的了。
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生活,这是多么明显的事实,我们简直从没有想到过,而且和平的时期中我们有时竟会对它发生怀疑。譬如,道德家在蔑视躺在床上的生活,而神学家也常以为困苦便是美德。可是前线的兵士总迟早会觉得躺在床上是文明的至上礼物,而脱了战靴睡觉的生活方式远比穿了睡觉来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