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对一个有教育的英国人说我喜欢伦敦的乞丐,这一句话使他震恐起来。这是双重的震恐,因为他以为伦敦没有乞丐,而且因为我指出那些乞丐是英国的伟大的表征。他不肯相信,可是我说到使他信服了。他是一个欧战后生长起来的一代人,是一个认为他的同胞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这一类人。“你喜欢英国的什么?”他向我诘问。
我说:“我喜欢你们的英国少女,穿了低跟的步行鞋子在牛津街上跨着大步走着的样子,还有她们在伦敦雾中的清爽而健康的笑声。我也喜欢她们在电影院内的嘹亮笑声,听起来很令人高兴。在她们的笑声里以及走路的步伐里,有些显示出独立和心情愉快的东西。这种同样的独立和自尊心理,你可以在伦敦的乞丐身上看到。”
当然,那英国人要说伦敦是没有乞丐的。有的只是老妇人在街头上出售火柴。那英国人不肯承认,而那些老妇人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对于英国人,乞丐是不存在的。很好的,可是我却认为乞丐是存在的。可是我并不是想及那些出售火柴的老妇人;我是想到伦敦那种等于在上海西藏路和爱多亚路的行人道上的炭画家和涂鸦者这样的人。在上海,俗称这做“告地状”--是失业的文士和画师被迫在街头表现一下他们的图画和文章。可是其间也有分别的,因为中国的行人道艺术家会把他们的可悲可泣的事迹告诉你们,而伦敦的却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愉快,来报答你投入他的帽子里的两个铜子。
因为求乞有两个方法,一是把贫苦表现出来,一是随便用一些简单的方法引过路人的欢笑。我曾在南京的夫子庙那里看见一个三四十岁体重一百五十磅左右的男子,踏在一个仰卧在地上默然若死的十二岁的女孩子的肚子上。一个人会看见那个女孩子脸上肌肉的紧张样子。我希望新生活运动的人能看见这张脸孔,他们也许都会看到的,因为他们常常到夫子庙去的。那个男子不会从那个女孩子给他踏到弯了进去的肚子上面下来,他叫人们可怜他们的穷苦,抛给一些铜子。他忘记了指出这个肚子并不是他的。这样看来表演吞剑的人至少要比他诚实得多了。他也是四面求人给铜子,嘴里插了一把刀进去,脸上露出痛苦的样子。可是这是他自己的脸和他自己的喉咙,他表现出一点巧技。上海城里老茶园内的九曲桥上,把他们的痛楚地方给你看的乞丐,便是表现方法的最特色的例子,要整整一章的篇幅才能够写出上海乞丐的诡诈和方法。
所以我觉得很感动,当我看见伦敦的人行道画家用一些关于希望和勇气之类的格言来逗我的兴致。在卢赛方场附近的吉尔福街有一个乞丐,我现在记不起他所说的格言了,有一条是关于“早起的小鸟捕得小虫”。我认为他把这个思想给我是很好的,虽然我并不相信早起的小鸟这种无意识的话,因为起身太早午夜工作便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了。另一个在勃隆斯堡的,总是用他的颜色画笔绘出有玫瑰花覆盖了的房子,灿烂的夕阳,以及在风涛抛荡着的海船。他甚至绘了一幅很逼真的首相的漫画。一个乞丐绘出首相的漫画!我想:他值得给一整个先令。在国王大道上,有一个失业的新闻记者。我不知道他的简洁诙谐的评论,是从笨拙和铁笔抄出来的,还是他自己脑子想出来的。他的广阔的额头暴露着,因为他的帽子放在路旁的一个用粉笔写出的“谢!”字后面,我在爱多亚路的人行道上也见过同样文采华美的人,事实上,我曾在南京大戏院附近见过一个人写得很好而善用惯用语的英文。可是他并没有什么东西回报我,因为他正在说着自己。在剑桥马戏场上面的却令克洛斯有一个人不大好,因为他大肆咆吼,反对世界上的没有公理,他没有得到我一个铜子。他的态度乖戾苛恨,没有一点轻松的样子。对于一个有教育的乞丐,希望他在人行道上的文章里,不要露出一点儿乖戾之感,我未免不近情了,可是我不喜欢他,因为我不喜欢他。我最赞成勃隆斯堡那一个,他具有幽默,合适和自尊心。直到今日,他在黯晦的伦敦天空下,所绘色彩鲜明的,有玫瑰花覆盖了的英国式房子的图画,仍旧是我对于伦敦最生动的记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