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辉煌的北京(林语堂全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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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北京的精神(2)

我们将用单独一章介绍北京人的生活。但在此先要简单聊聊作为北京特点之一的北方人的品质。他们基本上很保守,具有保守派所有的好、坏两方面特点。他们不愿意接受现代新观念更偏爱千百年来在宗教信仰影响下形成的礼仪和行为准则,诸如长长的送葬队伍,古老的摇篮曲,男女相亲,在院子里种石榴树。现代的,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感到面对老北京人的准则,他们为之骄傲的价值观受到骤然的抵制。再来看看旅居北京的外国人,他们迷恋北京的艺术,同时却对它幽默的谚语和风俗感到困惑。他们中有些人也过上北京式的生活,只是不要用庭院将正房与东厢房分开,电灯要明亮些,电话服务好一些;另一些人成了学者,学习汉语文字,钻研历史与古典文学。这些人被他们的同胞们称为“怪人”,是企图动摇公众对“白人声望”的信任的人。他们的妻子则发誓不愿意离开北京,也离不开那些待他们的孩子如同己出的保姆。

不论在哪个城市,对于旅游者与居住者来说,真正要紧的是与之接触的人:家中的仆人、餐馆里的服务员、黄包车夫和出租车司机。他们可能偶尔会由于芝麻小事或无缘无故地找你的麻烦,但平时他们循规蹈矩、温和有礼、无偿地创造快乐的生活。黄包车夫们一路上总是说个不停,若是遇到一位能听懂的人,他们一路上会和你做一次漫长而愉快的谈话。他们更多时候是喜欢给予而不是接受他人的建议。北京的保姆多是温柔、朴素、极富自尊心的人。北京的服务员远近闻名,他们发明了既不失尊严,又周到热情为顾客服务的秘诀。东兴楼的服务员,身着蓝色的礼服,胳膊上搭着条白毛巾,站立一旁几乎是喊着而不是说出对顾客的亲切问候,似乎你就是最伟大的人物,他尽最大努力将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用坦率的眼神望着你,用淳厚的语调与你谈话。他心里明白,你同他一样也在努力谋生,而他却为自己的职业而骄傲。他们温和热情的天性为城市日常生活的运转添加了润滑油。当然还有些喜欢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狡诈政客和暴发户,但如果他们久居于此,甚至也会变得随和起来,并吸收城市古老生活方式中的朴素与庄重。北京就如同一位老妇人,教会人们如何去创造一种舒适、平和的生活。

什么东西最能体现老北京的精神?是它宏伟、辉煌的宫殿和古老寺庙吗?是他的大庭院和大公园吗?还是那些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庄重天性站立在售货摊旁的卖花生的长胡子老人?人们不知道。人们也难以用语言去表达。它是许多世纪以来形成的不可名状的魅力。或许有一天,基于零碎的认识,人们认为那是一种生活方式。那种方式属于整个世界,千年万代。它是成熟的、异教的、欢快的、强大的,预示着对所有价值的重新估价--是出自人类灵魂的一种独特创造。

任何城市的气候都在人们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说希腊的生活观念,甚至希腊散文的清新风格都是辽远开阔的爱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阳光的反映。如果在寒冷的挪威,对裸体艺术的崇拜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在印度,森林中的智者获得聪明才智是由于气候如此炎热,唯一可做之事便是坐在阴凉处冥思苦想。法国温暖的气候为人们建造露天咖啡馆提供了可能性。这样的设施建于寒冷多雨的气候里是不太可能的。英国人需要用丰盛的早餐和午茶增强他们的御寒能力,去勇敢面对早晨的寒冷,为了逃避下午的大雾,也同样渴望红红的炉火和热茶。我相信寒冷的天气和厚围巾甚至对语音也有一定影响,像在英国,人们用围巾扎紧喉部肌肉,说话时几乎张不开嘴。北京方言中也有清纯敦厚的元音,听起来很悦耳。只是在人不觉寒冷时才会发出如此悠闲适度的韵律。

北京位于北纬四十度。就气候而言,对北京倒并无什么不良影响。处于同一地理位置的纽约、意大利南端、希腊北方及伊朗也是如此。北京冬季阳光明媚,夏季雨水充足,这种结合看起来非常理想。雷公自十月份离开北京整整一个冬季。湖面、池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乡村的孩子们就穿着布鞋在冰面上滑来滑去,有时借助于绑在脚上的干草溜冰。(据马可·波罗先生记载,忽必烈汗和他的王子们曾举行过溜冰游乐会。)气候干冷得刺骨,西山顶上可能会被雪覆盖,但这很少见。干燥、稀薄但却明亮的太阳将地面的土照成明净的浅黄色。乡下的土被严寒冻得龟裂开来。

冬季里,西山的小羊长出了浓密的羊毛。人们逃进了挂着厚棉门帘的大门内,门帘上有木板加固以防寒风吹得它嘎嘎响。在酒馆里,蒸汽与人们呼出的气体混杂在一起,七十度老白干的气味与芳香的洋葱、烤羊肉味混杂在一起。男人、女人们都明智地穿上了内衬皮毛的长袍。羊皮非常便宜,甚至连黄包车夫也能买得起。衣服末襟附着一冬天的灰尘。老人们的斗篷,通常用布或丝绸制成,黑色或红色的头饰,系在头上,绕在脖子和肩上。穿着上一个最明显的习惯就是将裤角用带子系起来,起到防尘和保暖的作用。此外还有一种穿法,就是棉裤外穿上套裤。这套裤也是在脚踝外扎住,但是后面的裤腿上口被去掉,前面的裤腿系在腰上,这样既保暖又不妨碍腿的自由运动。

屋子里是用炭火盆取暖。燃烧的木炭放在厨房中,直到不冒烟了再放入铜盆里,盖上热灰。窗户用厚实、耐用、柔软的纸蒙住,可用来隔离冷风和热气。真正的御寒措施要属土炕。那是修在屋内的卧榻,通常是顺着屋子的长度而设的,能有七八英尺宽,和一般床的长度一样。这种炕用泥和砖筑成,生火和通风都在屋外,白天它的功用是代替座椅,晚上才用作床。不富裕的家庭,取暖设备很有限,冬天里可能全家人都挤在一个热炕头上睡觉。通常人家用草席子铺地,富裕家庭却用豪华的厚地毯。人们在外衣内穿了几层内衣,晚上便不用换睡衣--当天气寒冷时会感到很方便。有些很穷的满族人睡觉时一丝不挂,以减少睡衣的磨损。

当屋外狂风呼啸,干燥的树枝被折断压在屋脊上,屋内却温暖舒适。夜幕降临,屋内一片平和的气氛。有寂静,也有喧嚣。胡同里开始慢慢有了动静。古时候,钟鼓楼传出的钟声充当着守夜人,这职能现已被城市雇用的守夜人所代替。他们走街串巷,用木锤击着梆子,午夜击三下,破晓时击五下。小巷里传来小贩们的叫卖声,轻柔、低沉,远远地拉着长腔。听说有些欧洲人认为这种叫卖声是对人们睡眠的最讨厌的干扰,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那是一种独特的、平静的、睡眠时不可或缺的声音。

无论冬夏,小贩的叫卖声都充斥着小巷。他们很注意街坊的安静,只是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轻微的骚动。小贩们对于家庭主妇来说作用非浅。她们感谢小贩的服务,如果她们不愿意去市场,那就可以不去,因仍能从小贩那儿买到需要的东西,因为生意人会送货上门。卖鱼的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到来,卖女人们日用小物品如针线、带子、孩子玩具的小贩们一天中随时都可能上门。另一种买卖就是走街串巷收瓶子换火柴的。这种小贩说不定何时来,只要他们一来,勤俭的主妇们就会准备好空瓶子,换取免费的火柴。这种小贩的到来并没有频繁到打扰小巷平静的程度,倒是给小巷带来了生机。

不同的街头小贩都能根据其不同的叫卖声识别出来。在炎热而令人倦怠的午后,大音钗的颤响告诉人们有人来给孩子理发了。理发师被请进院子里,如果妈妈愿意,她会自己提供水盆和毛巾。铜盘的叮当声告诉人们卖酸梅汤的来了,那是一种用又酸又甜的野果制成的冷饮。

再没有什么能比夜里十一点听到用瓷勺敲碗的叮当声更令人高兴的了,那是小贩来卖浸糖水的小汤圆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会听到小贩们叫卖甘美圆润的冻柿子的吆喝声,还有孩子们喜欢吃的冰糖葫芦,裹着糖的小果,五六个串成一串,染上红色招徕顾客。有人在宋代的短篇小说中,即在上溯至十二世纪的作品中,便读到有关在居民区卖烤山鸡、烤鹌鹑的小贩的情形。汤圆、热面、冷饮都可作为夜间快餐--尤其是在电话尚不发达的情况下,这种巡回移动的餐馆是个不错的玩意儿,主妇们不必离开家门就可买到许多略显奢侈的食品。

这些商贩们有一特别之处,就是他们用手捂住耳朵的样子。人们能想象到,若用手扣在嘴边,那拉着长腔,又总是富有节奏的叫卖声会传得更远,但他们似乎也相信若用手扣在耳边,声音会更清晰--可能是他们自己听得更清晰吧!

春天来了。人们从市郊采回象征春天来临的桃花枝儿,坐着黄包车和四轮车路过西直门大街或哈德门大街。在城内有无数的寺庙、公园。人们或是去前门外古老的寺庙内赏丁香,或是去昭孝寺观牡丹,或去更远的先农坛那边,在外城南门内饱览刚刚发芽的桑树叶。人们还可以去齐化门外的东岳庙祭拜司掌婚姻和长寿的各位神灵。前门外的天桥,是个大众娱乐场所,有拳师和卖艺人的表演,还有露天演戏,十分活跃。花市设在厂甸。庙会通年常在,主要是在东城的隆福寺和西城的护国寺,每月交替举行,在固定的日期,如一日、十一日、二十一日在一处举行;三日、十三日和二十三日便在另一处举行。

城外,在白云观附近的跑马场,有赛马跑道。再向远处,在万寿寺,人们可以在直通颐和园的水面泛舟。在西山游览至少要一天时间,因为要游玉泉山或卧佛寺,或更远一点的西山八大处。有春假的人们则要出城去游览明十三陵或是居庸关一段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