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灯
生是死的边界,死是生的初始。
“叮铃—叮铃—”是铃铛的声音。我蹙了蹙眉。有人在向我靠近。
“公子。”有人在喊我。我睁开了双眼,没有适应自己周围的环境。待眼睛聚焦后,发现我正悬在半空,身下是一片黑暗,但确确实实的趴在结实的物体上,像趴在黑暗这只蛰伏的巨兽上。我下意识的摸向身侧,我的宝剑还在那里。
“公子。”有人唤我。我爬起来看着来人。那人身着青丝勾边的月白长衫,束发,眉眼素净,并无粉饰但光彩照人。他手上提着一盏灯笼,在这一片黑寂之中撑起一片光亮的天地。他与我之间只隔着灯光,似乎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长。
“走吧。”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我停留了一会儿,发现他似乎没有等我的意思。灯光渐渐微弱,我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你是谁?”我问他。
“鬼侍。”
“这里是哪里?”我看了看他提着灯笼的那只手腕,上面系着一串银铃。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他淡淡道。
我冷笑一声,停住了步伐,“那我就不走了。”我抱臂看着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带我去某个地方应该是你的任务吧。”他顿了一下,定定的看着我,咬着下唇,良久,才妥协。
“这里是冥界,人死后来到的地方。我们是指引你们这些去【轮回】的。当然,只有好人才有资格受到引领,作恶多端的都永远走不出【渊】这个地方,最后变成影子游荡在这里。”
好人?呵。“所以公子是要带在下去哪里。”
“去【轮回】,帮你转世。”他站定,拂袖,从他的手心里释放出一股流光,流光所致之处空间碎裂,黑暗被翻转,犹如多米诺骨牌般逐层远去。瓦片如鱼鳞般掀起,石块砖头飞起堆砌筑成屋舍。原本是一片黑暗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
“走吧。”我迈进街道的一刹那,黑暗在我身后悄然闭合,我回头望去,已是人头攒动。
街上人影交错,店铺热闹非凡,处处灯火通明,和人间的夜市没啥两样。我站在街道中央,行人穿过我的身体继续向前。我这才发现,他们的身影是透明的,带着微光。
“这……”
“他们是阴阳人,能够自由地在人间与冥界穿梭。这里是人间的极乐之地,是冥界的入口。他们大多是来这和鬼和魂做交易的。”
我稍作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了一点不对头的地方。
“这里是否也有影子。”
“恩。”
我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这里的建筑还有一些人是没有影子的,而且有的建筑的影子像被人咬了一样,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蚕食。“你不能沉迷于此,否则就出不去了。”街上有人在大声吆喝,形似枯枝的老妪在为别人算命,身上的树纹和年轮微微闪着金光。狐妖在屋檐上起舞,忽的妩媚,忽的原形毕露,衣袖裙摆挥舞着让人眼花缭乱。屋檐下有人大吼着向上面扔金子,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有薄如纸片的画符在为客人斟茶,手如画卷般打开,一收,往身边一带,茶壶就已经稳稳地放到了客人的桌上。
他带我去了一间没有牌坊的楼阁,我下意识的按住了我的剑。当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呢喃,“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是什么意思?
“客官,需要点什么?”长着四只眼睛的葫芦怪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浮生茶。”他抢过话头。
茶杯被斟满,茶色为褐,茶沫沉底,水汽升腾。我小啜一口,入口极为苦涩,难以下咽,吞咽之后,却有回甘。
“这是什么茶……”我看向他的方向,发现他不知何时已不在座上,待我意识过来,手里只有他曾提着的一盏灯笼。“护好你的长命灯,只有它能助你渡【劫】。”耳边传来他离去时的叮嘱。
“什么劫……”我试图问他,却未有回应。
周围都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大厅。
“将军。”听到这个声音,我心里一震,回过头去,原本无人的戏台上站着一个人。她的倩影足以让人回眸,她的舞姿足以让人倾心,她的低眸浅笑足以倾城。
周围的风景全都褪去,我坐在庭院里,手不自觉的抚琴,拨弦。她随着琴声翩翩起舞。
那是他的爱妻。
不,不是这样的,快停下,可手却不受控制。
突然,她勾起嘴角,带笑,将藏在袖里的匕首向他掷来。我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匕首没入心脏,任由巨大的痛楚将我淹没。
我倒在了地上,马蹄从我头顶越过,我亲眼看着在战场上她站在敌方的军车上,冷眼看着那个生来未向任何人低头的将军被压在地上,他的宝剑被折断,他的头颅被砍下。敌方的军队攻城略地,无辜的百姓成为刀下亡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们逃跑时的嘶吼声,尖叫声,器物碰撞的声音犹如凌迟。我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悲愤,却无法动弹,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能任由别人的鲜血溅在脸上,和眼泪混杂在一起流下。
画面重新回到那日的将军府上,我弹琴,她起舞,我坦然的笑着,似乎我们那样深爱彼此。我拔出了我的剑,向她刺去。
梦醒,我坐在床上,依旧心悸。感觉都是那样的清晰,似乎是真实发生的。
我望向床边,那盏长命灯悬在那。微光抚平了我内心的波纹。突然一个黑影掠过我眼前,眨眼间就冲向门外,消失不见。
长命灯不见了!我立即起身冲向门边,却和来人撞在了一起。“当心。”他微微侧身,然后揽住了我的腰才没造成两个人都摔倒的局面。我和他靠的很近,气氛有点微妙,我回过神来,向他道谢。
“多谢。”我稍稍分开了点距离,向他微微点头。
“你是在找这个吗?”他把长命灯从身后拿了出来。我有点诧异他居然抢了回来。
“恩。”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看着我,倏尔轻笑,“记得保管好。”他嘴角微微勾起,如勾起一纸江南。我看着他,微微失神,回过神来才发现他肩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衣服已被血晕红一片。
“你受伤了。”
“不碍事。”
“等着。”我下楼向小二要了些药。我道了声“失礼”,他也不推脱,我便帮他解衣,然后把草药敷上去,再从自己身上的长衫扯下一块帮他包扎好,我尽可能的小心翼翼,不碰到他的伤口,但我是第一次帮别人包扎,手有些不稳,蹭到了伤口。我能感觉到他颤了颤,“见谅。”有点懊恼自己的不小心。他没有多说话,在这个过程,他都保持沉默。
“我们走吧。”他起身,我和他一起走出楼阁,在出门之后,那个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回头看去,原本是无字的牌匾有书墨显现。“浮生阁”我轻声念道。回首,跟上那人的步伐。
穿越繁华,穿越喧嚣,复又归于平静。我和他走在小径上,身边是幽寂的森林,只有他手上的银铃和衣料摩擦的悉索声。他打着灯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长路漫漫,似乎没有尽头。走路时带起的风掀起了隐匿在草丛中的萤火虫,跟在我们身后,萦绕着我们。
“你叫什么名字。”跟着他走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轻声回答道。
“……我叫朴灿烈。”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
“恩,我知道,我在生死簿上看到了。”名字很好听。
他把手背在身后,长命灯拿在手上,灯光跟着他的衣摆上下摇摆,步伐带着几分俏皮和随性。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很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前方的光亮渐渐多了起来,我们来到了一片光海,蔓延无边际,直通远方黑暗处。定睛一看,是萤火虫!它们覆盖着整个湖面,犹如兜着世间所有的光芒。他驱散了一处的萤火虫,露出湖的一角,上面倒影着我们的影子。
“这里是【镜湖】能够倒影出你心中所想。”他淡淡道。
心中所想?我移步上前,他退后,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提着灯笼,对着自己笑了笑,侧头,在自己的脸上印了一个吻,然后消失不见。
心中所想。
我退后,盯着他,他的眼里映着镜湖的光芒,有微光流转,含光,映影。他也没有询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快速的走到他旁边,手推了他的后背一下,他就一个踉跄,最后稳稳的站在了镜湖边。湖面有涟漪漾开,湖上的镜像也不是原来的了。我远远地看过去,看见两个人在纱帐里纠缠,待我看清上面的人,我震惊了,那上面是我和他。
我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湖面。湖面的景象一转,只有他一个人,在远处笑着,轻声唤道,“灿烈”。我的意识开始游离,脑海一片空白,我无意识的向前走去。他神色一禀,伸手拦住了我,“不许去!”我推开他的手,笔直的往前走,“灿烈!朴灿烈!我在这!你看着我。”他站在了我的前面,直视着我的眼睛。
“他叫我跟他走。”我呆呆的开口了。
“别听他的。”
“可是我不行,我想去见他。”朴灿烈的眼睛空洞,失去焦点。
“我就在这。”
“他说要告诉我真相……”说完,我绕过他,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湖里。我的身体不住的下沉,却看着湖边的那个人。微微一笑,然后阖上了双眼。朴灿烈就像被冰封住一样,沉在湖底。
又一个梦境。
“灿烈,去看烟火吗?”我和他走在热闹非凡的街道,周围是汹涌的人潮。
“伯贤……”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边伯贤。
“干嘛……”见我不说话,他又说,“哎呀,你倒是说两句话啊,你这个闷葫芦。”他敲了我的脑袋一下,随后就被烟火吸引住了目光。
“灿烈,我们去游湖。”
“灿烈,我们……”场景变换不变的却是他的笑颜和一如既往的目光。
“灿烈,我喜欢你。”喜欢?边伯贤喜欢朴灿烈?“恩,喜欢。”画面一转,一切来的突然却又合情合理。
后来,朴灿烈被祸国罪论处,当他被押上刑台的那一天,他没有看见边伯贤。他去哪儿了?朴灿烈被斩首,尸首无处安身,连一座坟都没有。边伯贤也消失不见了。
朴灿烈作为一个旁观者,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流沙般逝去,新的景象如画卷版摊开在他的眼前。
“你愿意为了让朴灿烈能够超度不惜牺牲自己做鬼侍,永世不得超生吗?”
“恩,我愿意。”他的眼里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坚定,比起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深渊中,能够看看他,即使万劫不复也是心甘,情愿的。
“好。”那个千手老翁伸出他的一只手,覆在他的额间。手下有光芒绽出,他的手往回一勾,边伯贤的身子也被他微微的带了过去,随后,“边伯贤”三个字从他的眉间飘出,纳入了千手老翁的掌心。他的身体忽然向上飘起,悬挂在高空,“啊——”一声鞭响,他的身上出现了一条血痕,没有鞭子,他却受着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生、死、耳、目、口、鼻,念想越多,承受的也越多。一鞭去情,一鞭去欲,一鞭去思,一鞭去念,鞭鞭入骨,让人痛不欲生。整整一千三百六十鞭,抽在早已不省人事的人身上。晕过去了,停下,待到人清醒时,继续着这凌迟一般的折磨。【去鞭】完了,便是被放逐在千年寒谷底,头顶烈火冲天,下至千年冰霜,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他咬紧牙关挺过来了。朴灿烈看着他全身发着抖,双颊凹陷,眼眶发青,满脸狰狞的趴在地上。他的手往前一伸,指甲嵌进了冰块里,挖出一道沟壑,身体跟着往前挪一步。他好像在说些什么,朴灿烈走上前去,“朴灿烈……朴灿烈……”他无知觉的一边往前爬着,一边念叨着他的名字。那是他的药,那是他的信仰,是他的救赎。朴灿烈愣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心里复杂的不知是何种心情。
梦回人醒,朴灿烈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湖边,身边坐着的是边伯贤。他看着他,似乎这样就能把他刻入自己的脑海中。他帮自己包扎着,我看了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他的左手没了,一整条手臂都没了。
“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因为我吗?”
“没事,它会自己长好的,鬼侍就是有这样的身体和能力。”
即使听着这样安慰的话语,朴灿烈也不难想象当时他断臂时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对不起……”
“这是我应该要做的,不能让你被影子带了去。”
“对不起……”我看着他已经空掉了的那只袖子,心下却是酸楚和悲痛。你为了我,真的不值得。
“我们上路吧。”我看着他收拾好自己,神色与初遇时没有什么两样。便也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跟着他往前走。
我跟着他走到了那条光河边,长长的河行至天边不知哪是尽头。他把手中的灯笼放在上面,惹得一阵飞火流萤,好不美丽。那盏孤灯随着光波慢慢往前,不知行至何处。
我继续跟着他完成这场旅途。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身边逐渐变得荒芜,“【轮回】到了。”这就是【轮回】?“我应该怎么做……”我还未说完,他已经一跃,衣袂飞扬,长袍裹身,退至远处。他扬起手,随着他的手势,地面开始摇动,我压低身体,不让自己摔倒。身下逐渐升起一个巨大的轮盘,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似乎还有年月,指针一格一格不停地往前走。我站在轮盘的中央,不知所措。
“你……”
“你站在那,听我说。”他难得的严肃,“你愿意转世吗?”
“我……”我不知道了,我以为我愿意的,但我却犹豫了。
“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现在,我要帮你转世。”他手心发力,往前一推,指针开始飞快的转动,卷起一阵狂风,我站在无风的中央,空间剥裂,那个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这个给你!”我把自己的宝剑解下,扔给了他。他稳妥的接住,世界无声。他伸手,似乎要取什么东西似的悬在半空。接着我感到胸中一阵不适,一团裹着陈年往事的喧嚣从我的胸膛处破膛而出,“额啊——”我低吼了一身,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我看着那团浑浊中有爱妻,有他,有他的梦想,有他和他画面。他这是要把我的记忆夺走吗?不,如果我错过这一次,我可能再也不会拥有他,拥有真相了。我跌跌撞撞的跑上前,想要抓住一个记忆的片段,却被大风卷至风暴中心。
“不!边伯贤!”他无动于衷。
“边伯贤!我喜欢你!”他面无表情,我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像有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拼命的捶打着和那个世界隔离的屏障,却无力改变些什么。
“我喜欢你。”我最后用口型对他说。
风渐渐平息,一枚美玉收回他的掌心,他慢慢的走,行至一根巨大的柱子前,然后把美玉挂在通天柱上面。若你仔细看的话,那根巨大的柱子上挂着的都是一样形状的美玉,上面刻着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手覆盖在肩上的伤口,伤口逐渐愈合。鬼侍要用术唤人入【劫】,再用血唤人苏醒。他不会疼,不能说,不能恋,只能忍痛,忍思,忍念。
脚前有水波流过,他拾起那盏长命灯。下雨了,在埋怨是哪个神的眼泪同时护住了手中的长命灯,小跑回屋子里,将那盏长命灯挂在里屋。一柳掩屋,一树繁花,看灯,听雨,不知在思索什么。
雨停,风起,他提着灯,穿过【轮回】,越过【镜湖】,穿行于【长乐街】,步入【渊】,银铃响起,他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人,轻声唤道,“公子。”他修的千年换得入狱做鬼,只为一次又一次的唤那人一声公子,只为一世一聚,只为执灯陪他走过漫漫长路。
长灯,长灯,长路漫漫,执灯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