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敲响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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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量光佛和扎西警察

周宁认为,人头鼓在浩瀚的喇嘛世界里才具有最崇高的价值和现实意义,否则它就仅仅是古董,而与古董纠缠不清的只能是盗墓贼而不是僧人了。

张文华说:它肯定不仅仅是一件古董。

孙学明说:所以我们在香日德的调查必须把重点放在两世班禅的遗迹上,否则就是大海捞针。

可是遗迹在哪里?我们走在香日德镇的大街上,东张西望着。

四周是和喇嘛世界一样浩瀚的戈壁。往北的地方,有一线绿色,那是香日德农场,一片由劳改犯建造起来的梦幻似的绿洲。往南的地方是山,坦坦荡荡的山坡上,隐隐地有一些房舍,那儿是班禅到过的地方,那儿的人群曾是班禅的属民。当地藏民有歌儿唱道:“天上的人家,地上的香加。”香加是班禅属民部落香顿斯吉巴加保的简化,意思是无量光佛在此称尊为王。部落的名称既然如此风光,顺理成章就有了一座远近闻名的香加寺。香加寺供奉的主尊佛是无量光佛,而在藏传佛教的神佛谱系里,班禅额尔德尼便是无量光佛的转世化身。

孙学明说:兵分两路,一路去香加寺,一路留在香日德镇调查所有店铺,因为这里毕竟是驿站,各色人等都要停留。

王潇潇的高原反应越来越严重了,她只能留在镇上。当她用眼光征询谁跟她一路的时候,我们都说:学明留下吧。

孙学明没有反对,只是叮嘱我们快去快回。

周宁、张文华、我以及司机刘国宁乘坐切诺基离开了香日德镇。汽车朝着远山扭扭曲曲地走去。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香加寺。

香加寺规模很小,但里里外外都很精致。坐西朝东,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为主的宝光殿,雕房似的四壁,汉宫似的屋顶。进门就是三方佛:中央是婆娑世界的教主释迦牟尼;左边是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亦即药师佛;右边是本寺的主尊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也就是转世而为班禅的无量光佛。无量光佛目光炯炯,趺坐在金莲台中央,双手平行迭放在两膝上,以禅定印捧着一个印度风格的大钵。三盏直径约有五十公分的铜质酥油灯静静地燃烧着,让人觉得整个香日德的白昼便是它们照亮的。

一个红袈裟的喇嘛正在佛前默坐。

张文华上前搭话,喇嘛神情淡漠地点着头,一句不吭。

张文华说:他好像听不懂汉话。

喇嘛倏地站起来,生硬地说:佛不拜么?不拜了就出去。

我们赶紧双手合十,朝三尊大佛深深地鞠躬。

喇嘛笑了。我们也笑了。

周宁说:师傅我们向你打听几个人,你见过三个川西的喇嘛没有?你见过一群去拉萨朝圣的甘南人没有?你见过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没有?你见过一个日喀则的民工没有?

喇嘛半晌没反应。周宁又问了一遍。喇嘛说:没有没有。

我们互相看看。张文华小声说:不能就这样算了。又问喇嘛,我们来到香加寺,是为了寻访人头鼓,人头鼓你知道吧?据说是巫圣大黑天的法器,你们这里有没有呢?

人头鼓?喇嘛迷茫地摇摇头。

周宁说:是这样的,怎么说呢,你知道无记涅盘么?知道十五世纪的藏族名僧日特那隆巴么?日特那隆巴刻印了一批伏藏,就是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古代佛教典籍,其中有一部《普通众生解脱道次第广论》,里面说,有的人有些做法,介于黑白二业之间,不可断为善,也不可断为恶,如果自觉于世无愧,坦然归寂,也可以往生净土,不受轮回之苦。以往一切经文均将此漏记,故曰无记涅盘。漏记的要补记,补记之法,就是敲响人头鼓,鼓响佛知,普通生灵涅盘的天梯也就搭起来了。我们都是普通生灵,我们来这里朝拜人头鼓,就是为了寻找觉悟的天梯。

喇嘛更加迷茫地摇摇头。

张文华说:是这个意思,佛经里说,只要敲响人头鼓,灵魂就能脱离苦海。如果香加寺里供奉着人头鼓,就请你拿出来,让我们敲一敲。

喇嘛终于听明白了,眯缝起眼睛说:人人的头都可以做鼓,自己敲自己的吧,敲得脑袋清醒了,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敲别人的鼓干什么?越敲越苦。

张文华说:你说的挺深刻,但是但是但是,人头鼓是神人的宝物,我们凡俗之人的脑袋,都是臭骨贱肉,敲了没用。

喇嘛说:那你就敲我的吧,我不是臭骨贱肉,我给你们做鼓,你们要是觉得可以得救,敲烂了也没关系。

周宁说:不敢不敢,只有喇嘛摸顶的,没有俗人在喇嘛头上动土的。我们还是看看人头鼓吧,不让敲就不敲,拜拜行不?

喇嘛说:想拜就拜吧,这里有三方大佛,天下万事都可以求。说着,盘腿坐下,颤动嘴皮念起了经。

我们扫兴地叹口气,知道再纠缠下去已经没有用了,就敷衍了事地磕了几个头,出了宝光殿,来到香加寺的院子里,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没发现我们要找的人的痕迹,正要离开,就听一阵牲口的叫声从宝光殿的后面传来。

周宁说:什么在叫?不像牛,不像马,不像羊,也不像狗。

刘国宁说:可能是骆驼。

张文华说:对,两个信徒的骆驼。说罢,撒腿就往宝光殿后面跑去。

孙学明带着王潇潇从香日德镇的东头走到西头,没有人告诉他们见过三个川西的喇嘛、一群朝圣的甘南人、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一个日喀则的民工。孙学明心说难道他们都没有经过这里?或者都是晚上经过的,谁也没看见?不可能,喇嘛要在这里化缘,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的朝圣者要在这里恢复体力,拉骆驼的要住店,日喀则的民工要吃饭,不可能没有人看见。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们看见了不说。

为什么?

突然,王潇潇喊起来:藏獒支队。

那是一辆牛头越野车,车身上印着藏獒支队几个字。他们朝牛头走去,刚走近车门,身后就有人喊道:喂,干什么的?

一个跟踪而来的警察叫住了他们。显然刚才他们到处打听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孙学明说:我们找人。又把要找的人说了一遍。

警察说:你们是什么人?找这些人干什么?看看你们的证件。

孙学明说:证件就不用看了,你们藏獒支队的顾问许新国是我们的朋友。

警察说:那就更需要看了,如今的荒原上,骗子和贼太多了。

孙学明说:对,这个提醒好,谁能保证你不是骗子呢?你先把你的证件拿出来让我看看。

警察说:三说四说你倒成管我的警察了。说着就要掏证件,突然又停下说,不行,凭什么我要给你拿?

孙学明说:那好,咱们一起拿。说罢就喊:一、二、三。

警察和孙学明同时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孙学明哈哈大笑:扎西同志,原来你就是扎西同志,藏獒支队里最勇敢的藏獒,多次追捕盗墓贼和文物贩子,战果辉煌,我们找的就是你啊。说着就跟他握手。

扎西警察一愣,瞪着对方的工作证说:孙……孙学明同志,你好你好,你什么时候到的?

孙学明说:刚到,你不是看见了么?走走走,一起喝杯茶去。

扎西警察云里雾里搞不清遇到了什么人,看对方如此热情,就用十倍的热情说:街上的茶不好,到我家里去喝。

孙学明问他:你家在哪里?

他说:不远不远。

孙学明他们的北京吉普紧跟着扎西警察的牛头,从镇街上的一条小巷穿过去,驶进旷原,然后就野马一样跑起来。

跑了很久,家还是不到,而且越跑越没有人烟了。

王潇潇说:他会不会骗我们?

张长寿说:就为了喝一口茶跑这么远的路划不来,小心叫人家把我们打劫掉,这么偏僻的荒滩上,杀了我们也没人知道。

孙学明说:真的有这个危险么?那这个茶咱就喝定了。扎西警察要是个歹徒,说明我们离人头鼓已经不远了。

整整跑了两个小时,他们才看到前面的牛头戛然刹住了车。但这里仍然不是扎西的家。这儿没有房舍,这儿只有一座土丘一个窑洞。两个身着汉服的黑脸汉子从山丘下的窑洞里钻出来,大喊大叫着,朝汽车扑过来。张长寿一脚踩住了刹车。王潇潇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孙学明。孙学明说:别停下,往前开。

但是车已经发动不起来了。张长寿着急地说:日妈妈的破车,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我们来到宝光殿的后面,看到一个无树无草的院子里,站卧着十几峰骆驼,顿时就很沮丧。我们只需要看到两峰,而这里却出现了这么多。院子南头的僧舍门前,有几个喇嘛正坐在地上聊天,见到我们过去,突然就静悄悄地不说话了。

张文华问道:这些骆驼是你们的么?没有人回答。他又问,这里哪儿还有骆驼?

有个喇嘛说:多了,满草滩都是。

周宁说:有新来的么?新来的两峰骆驼?

摇头,所有喇嘛的头都摇起来,带动得我们也摇起了头。

我们离开了香加寺,坐车往回走,发现景色已经不一样了。一大群骆驼从西往东缓缓移动着,牧放骆驼的人骑在马上,戴着礼帽,尖起嗓子唱着什么。

我们停下来,走下车去。刘国宁说:他在喊骆驼呢。周宁仔细听听说:对,他一个劲地唱,骆驼来,骆驼来,骆驼来。

张文华大声道:喂,你见到两峰驮着海螺的骆驼了么?

骑马的人不唱了,问道:你说什么?听张文华又问了一遍,就说,我的美驼(公驼)跑了,跟着人家的骆驼跑了。那两个母驼骚啊,比这里的所有母驼都骚。

张文华对我们说:听明白了没有?他的美驼发情了,跟着同样发情的两个母驼私奔了。

周宁说:两个母驼?干什么的母驼?

张文华说:莫不就是驮着海螺的骆驼?往哪里跑了?喂,你的美驼往哪里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骑马的人说:往诺木洪跑了,一个星期前就跑了。人家是朝拜去了,它跟着去干什么呀?说着又唱起来,骆驼来,骆驼来。

我们听着,飞快地钻到车里:快,回香日德镇,咱们今天必须赶到诺木洪。

回去的时候走岔了路,两个半小时后才到达香日德镇,到处找不到孙学明他们,周宁拿出手机摁了好几遍孙学明的手机号,总是没有信号。我们非常着急,开着车环绕香日德镇转了好几圈。

周宁说:他们会不会去了香日德农场?

张文华说:这个地方除了香加寺和香日德镇,也就只有农场的佛梦滩是个值得去的地方了。

我们驱车向农场驶去。

两个身着汉服的黑脸汉子扑向牛头越野车,把扎西警察从车里撕出来,喊着: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你往哪里跑?他们把扎西警察撂倒在地上,又朝北京吉普扑来。

孙学明开门跳到车下,大吼一声: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黑脸汉子说:你是谁?你是扎西的朋友?一起走一起走。说着,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孙学明。

另一个黑脸汉子说:你是朋友你去作个证。

扎西警察从地上爬起来,哈哈笑着。

孙学明顿时不紧张了。

王潇潇从车里走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你们怎么随便抓人?

两个黑脸汉子松开了孙学明,抢着说:我们不抓人,我们是请人,扎西才抓人,扎西身上有手铐,他想抓谁就抓谁。

扎西警察说:我今天就是来抓你们的,你们破坏婚姻法,我把你们,把我自己,统统抓起来。说着撩起衣服,哗啦一声亮出了手铐。

两个黑脸汉子连惊愣都来不及了,古怪地叫了一声,撒腿就跑。扎西警察嘿嘿笑着,招呼我们上车。

孙学明说:我们就不要去喝茶了吧,你家也太远了。

扎西警察说:就到了就到了。

孙学明拿出手机想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可是手机不显信号。

又走了四十分钟,他们才看到黄昏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小村庄里就有扎西的家。

一座小院子,东西两边是平房,房子很狭窄。他们来到西房。西房由于摆着家具和电视机,尤其显得狭窄。正面设有一个神座,供奉着一尊无量光佛的铜像,铜像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十世班禅的画像。他老婆从里间迎出来,十二分殷勤地给他们端上来了奶茶和糌粑。

喝茶吃糌粑的时候,扎西警察和老婆热烈地说起来,说的是汉话,偶尔夹杂着几句藏语,孙学明他们差不多听明白了。

原来路上劫持他们的是兄弟两个,两兄弟跟扎西警察是一起在草滩上滚大的朋友。朋友有一个妹妹,谁也不嫁就要嫁给扎西警察。扎西警察坚决不要,他说自己是公家的人,怎么能带头违反婚姻法娶两个老婆呢?再说他也知道,这不一定是他们妹妹的意思,主要是两个哥哥想和扎西警察继续做朋友。

孙学明说:不娶他们的妹妹就不能再做朋友了么?

扎西警察说: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是盗墓的,他们是想把我和他们绑到一起。我不傻,我要是跟他们伙着干,我就是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为此扎西警察躲到外面不回家。两兄弟就苦苦地在半路上等着,企图把他绑架到家里,跟他们的妹妹关在一起,再请来亲戚朋友喝一场酒,就等于把好事作成了。没想到和扎西警察在一起的还有孙学明他们。两兄弟以为扎西警察的朋友也是警察,心里胆怯,一看见手铐就跑了。

扎西警察说:幸亏有你们,不然我今天就由不得自己了。

大家开心地笑着。扎西警察的老婆听说王潇潇头疼,就让她脱了鞋,点着了一根芪艾,在脚心熏起来。王潇潇立马感到额头上没有了紧箍咒,舒服多了。

孙学明看看表说:该走了,周宁他们肯定在到处找我们。心说汽车跑了三个小时就为了喝一次茶,这茶喝得也太疯狂了。

扎西警察拽住孙学明,死活不让走,又招呼老婆再熬一壶茶,最好能搞点肉来。这时孙学明的腰里响起了《香巴拉并不遥远》的音乐。他惊呼:手机有信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