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敲响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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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灵魂的洗浴

孙学明看到周宁和我出去以后,也想起来,但是他失败了。他浑身抖着,好像没有了屁股,怎么也坐不住,只好躺着,依然在苦难里躺着。他又一次想到了霍尔琴柯,霍尔琴柯的歌。脑子里走过的悠扬舒展的旋律,居然是《洗浴》。他想在这样一个生死未卜的时刻,他居然要洗浴了:

一年只有一次,

洗浴节,

有七个夜晚,

七个神灵娱人之夜。

燃起篝火,

让大地和星群一样瑰丽,

我们在滩头,

脱去厚重的皮袍和上衣,

感念着自然,

虔诚地洗浴。

我们按照神的意志欢愉,

我们让圣水把生命飘举,

我们舒展的裸体得到了神的赞许,

我们对自身的抚摸好像在抒发别绪。

就这样,

圣水一遍遍过滤,

滤尽了尘俗和苦闷,

头脑再也不会愚钝了,

感情生出鸟羽,

飘向一个美若天仙的藏女。

我们把肉体洗成清香的松柏,

我们把信仰洗成无瑕的美玉,

我们把灵魂洗成天上的花朵,

我们把语言洗成动人的歌曲。

此刻,灵肉干净得如同喜马拉雅山的白菊;

此刻,我们享受着最纯粹的温熙;

此刻,已是六弦琴拜谢神灵的时候了。

--不仅仅是为了清洁,

也不仅仅是为了感受雪水之冽,

当人与自然再也没有分界,

我看到了藏土与别处的区别。

又是七月,

流星如火的季节,

药神弥拉以银河的灿煜,

出现在冈底斯之巅,

所有的江河湖渠,

都变作祛除灾难的神谕。

一遍遍从心头滚过,不绝如缕的《洗浴》,是无与伦比的动听。就要死去了,还能听到如此美妙的音乐。啊,音乐,是原始的鼓乐。而我们的命运,正是在人头鼓的响声里,走向了尽头与新生。我们的人头鼓,响起来的时候,就意味着结束与开始。仿佛是早已定好了的,关于结束与开始,早已经定好了,我们不过是为了完成走向未来的仪式--寻找埋葬了一千多年的人头鼓,然后敲响它。敲响人头鼓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悄然来到日子的起点了。我们在洗浴,灵魂在洗浴中,在尽头里,在就要离开身体的那个地方。我和潇潇的灵魂拥抱在一起,听着人头鼓的声音,洗浴啊洗浴。

那么,序文呢?霍尔琴柯在问他,你答应我的序文什么时候写?洗浴的时候,在天堂般的温暖里,别忘了我的序文啊,朋友。

孙学明说:就写就写,早已经在脑子里了,就写就写。

孙学明说:就要昏过去了,还要写序文;为了霍尔琴柯,为了他的音乐着作《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无量山交响曲》,我虽然昏过去了,却还要写序文。

孙学明说:写什么呢?就写《祈愿吉祥》吧。怎么写?霍尔琴柯,请你告诉我怎么写?

他摸摸自己的心脏,思绪格外地清晰活跃起来--

对我来说,遥远的声音都意味着一种神秘的启示。我对这启示的敏感似乎已接近于水对山形的投影,枯漠对时雨的吸纳,太阳对早晨的欢喜。于是在一个金光照耀的大欢喜的早晨,我知道我应该遵嘱而行了。

嘱托来自霍尔琴柯,他是我的朋友,藏族音乐家,朝圣者,唐古特生铁铸就的珠穆朗玛的儿子。他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顶礼大师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有关大师的音乐史诗就要告竣,又有机会喜结良缘了,给我写篇序文吧。

我不擅为人做序,所以笔下这文字也不可进入万里书序之林而成为一树亮绿。大师是蓝天,这文字自然也应该是天光的一晖、蓝色的一抹。这一晖一抹是转瞬即逝的,但瞬刻即永恒,蓝天依旧,无数个黑夜的迭加只能更坚定地告诉人们:蓝天依旧。

我曾在蓝天照耀过的时间里寻找。所有的地方都有大师无形的雕像,不是朋友的人看不见,心地不光明的人看不见,朗达玛的子孙看不见,所有的卑微和屑小都看不见。而看得见大师行貌的,是跋涉过万里沙漠的老驼工--他们说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能看到那一片红霞,那是大师的袈裟,是当年万峰骆驼护送大师进藏时神赐的天灯;是巴颜喀拉山下的骑手--他说每当暖风吹来,我就知道是大师在给我摸顶了;是玉树草原上那一户五口之家的牧民--他们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大师的光临,当得知大师已于1989年1月28日西去拜见释迦尊者时,他们也就上路了,用五个人的等身长头,并行着丈量漫漫朝圣路,相信大师就在前面。假如前面果真是月亮,他们就磕头磕到天上。

为大师谱写生命的交响曲,我的朋友霍尔琴柯萌愿已久。他是一个执着专一且热情洋溢的人,民族的自尊与宗教的虔诚催生而出的灵感滔滔如河。致使我在遥远的京城也能感受到那河水决堤之后如雷贯耳的乡音。在这种左右着我的精神之旅的乡音里,我能够触摸到他那浑朴的音符和文字里刀劈斧凿的美丽,能够看到他滚烫的情绪是如何塑造了他的灵魂的伟岸,能够确信他已然是格拉丹冬冰川的一角,用消融自己流淌成鲜绿的牧草、葱茏的新林。

这就是说朋友的贡献已不是文字,不是音符,不是书本,更不是任何物质形式所能框限的凡庸之品,而是他奉献给精神教父的全部情感,是大师日益璀璨的精神品貌。这种精神品貌启示我们更加坚定地信守心灵的净土,启示我们时刻注目大师的神性和人格在完美的统一过程中是如此的令人钦佩--我想起大师在文革中摇着铁窗猛吼三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天雨滂沱,牢狱动摇;想起磨难中大师说过的那句话:我是佛,我不怕上西天;想起大师视察青海时所说的人民不是羊以及汉藏是两口子的着名比喻。刚正不阿俗界骨,悲天怜人圣者情。大师精神不死,山河在,大师在,这是广袤藏土的欣慰了。

而朋友霍尔琴柯的这本书,便是一片欣慰的祥云--没有荫凉的会得到荫凉,缺少雨露的会得到雨露。墨香万里的时候,我们会认为,这是靠了大师的法力。

蓝天在上,祈愿吉祥。

写到这里,孙学明再次摸摸自己的心脏,发现好像跳得不怎么对劲了。他顿时意识到了危险,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钱来,心说三江源保护野生动物的赞助费还在身上装着,得赶快把这件事儿办了。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说了句什么,把头一歪,不省人事了。

孙学明出生于青海,父亲是青藏公路最早的决策者和设计者之一。基于这个原因,他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沿着青藏公路九进西藏,成为青藏线上历险最多、见识最广的人。1986年,昆仑山地区大雪,孙学明在离青藏公路五道梁九十公里的赛什唐草原被困,没吃没喝,连往哪里走都不知道,眼看没救了,本能地顺着几行狼爪印往前爬,爬了一天一夜,突然感到身子底下软乎乎的,扒开雪粉仔细瞅瞅,才发现那是一具还有热气的狼尸。狼引他来到了这里,这里已经离青藏公路不远了。他吃了狼肉,又爬了半天,看到一堆火正在前面燃烧--一辆卡车被雪灾围困在了这里,司机用棉纱蘸出汽油,点着了车箱板。孙学明得救了,从此他视狼为救命恩人,常常想着报狼之恩。

他曾经在果洛草原的玛沁县从一个猎人手里买回一只脖子受伤的三岁母狼,带到县兽医站对兽医说:“我这里有一千七百元钱,谁治好这只狼谁拿走。”猎人跟踪而来,他琢磨这个傻汉人如果还要买打不死的狼,我以后就多多打狼,只打伤不打死。可他发现这个傻汉人纯粹是为了拯救这只狼,当下就给他跪下了。他说他们祖宗三代都是下贱的猎人,上个月大武寺的喇嘛对他说,你和狼的孽缘就要结束了,要是遇上一个救狼的人,你要好生对待,那人的前世是汉地五台山的佛爷。猎人认定孙学明就是喇嘛所说的救狼的人,极其惶恐地磕了几个头说:“佛爷啊,把我救出这杀生造孽的苦难之海吧。”孙学明想了想说:“那就由你来治好这只狼的创伤吧。”说着把一千七百元钱给了猎人,又用自己仅有的五十元钱在兽医站买了药,让兽医教会猎人如何涂抹。据说狼活了,猎人从此不打猎了,他用那一千七百元钱买了五只母羊和九只羊羔,定居到阿尼玛卿雪山没人放牧的草场上去了。

还有一次是在康巴人的玉树草原。孙学明碰到西宁青唐动物园的老张一行。老张一行是来捕狼的,动物园的狼死了。孙学明跟他们套近乎,没说几句话,就十二分热情地把他们拉进了饭馆。大家都喝得迷三倒四,喝完了回到驻地,看到他们捕获的四只狼居然从铁笼子里逃跑了。他们谁也没有怀疑是孙学明捣的鬼,都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没拴牢铁笼子的门,两个月的工夫白费了。

1987年的那次是在祁连山的托勒牧场,省上有个领导听说狼舌头能治胃病,就派了几个人在牧场四周到处打狼。孙学明正好来这里采访,听说了以后马上去屠宰房要了一只牛舌头,拿去问打狼的:“你们打到了狼没有?没有?真笨哪。我昨天刚来就打了一只,呶,狼舌头,要不要,用十颗子弹换。”他们当然求之不得,给了他二十颗子弹,让他下个月再送一只狼舌头到西宁,然后就打道回府了。孙学明后来听说领导吃了部下带回去的“狼舌头”,胃病大有好转,又可以和从前那样两瓶三瓶不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