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敲响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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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信仰之野佛梦滩(2)

他的友人中有一个是大通县的县委副书记,他见了就说:索南朵啊索南朵,你原来叫索南朵,后来青海解放了你就改名字叫索南解放,再后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你又改名字叫索南爱国,过几个月你还要改名字,叫索南卫东。他一把抓起索南书记的手摸了摸又说,你的手已经变硬了,你要打人了,你打人千万要小心,别往死里打。

又见了一个熟人,是林业局的局长,他说:快跑,你要做鬼了,你赶快跑。

不久他的预言全部得到了验证。在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上,跪在地上向毛主席请罪的林业局局长后悔地说:莲花金刚叫我跑,我为什么没跑呢?我这个人哪,就是不听好人言。主持批斗会的索南卫东突然想起莲花金刚对自己的预言,心里不免一惊,又恨又怕地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要是以后继续乱说下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到底?

就在这天晚上,莲花金刚被造反组织东方红战斗队抓了起来。他一脸奇怪的样子,一再地说:你们怎么今天来抓我?我算好的是明天晚上来抓我。他被关在大通县监狱里,和几个死刑犯一起度过了1967年的春节。正月十五这天,他突然号啕大哭,他说我看见广慧寺没有了,众佛之家没有了,佛像变成土了。

两个月以后,他的幻觉变成了现实,从西宁来了一帮红卫兵,伙同当地的造反组织东方红,怀着无产阶级的满腔仇恨,砸毁了广惠寺里的所有佛像,然后一把火将偌大一座寺院烧成了灰烬。

广惠寺俗名郭莽寺,藏名赛库合寺,因为是青海大寺佑宁寺的大喇嘛赞布端智嘉措创建,又叫赞布寺,建寺于1622年或者更早,有显宗、密宗、时轮、医学四所经院。主寺活佛敏珠尔于1665年被五世达赖敕封为敏珠尔诺门汗,从此,敏珠尔可以转世了。二世敏珠尔1726年被朝廷迎请到北京,受到雍正皇帝的礼遇,并立刻成为清王朝的驻京呼图克图,地位崇高得如同上了九天,寺院也因此一再扩大。1731年,雍正皇帝颁赐广惠寺寺额。广惠寺在经学上师尊西藏哲蚌寺,两寺的关系密切而绵长,其收藏并经历代敏珠尔活佛阐释过的论述藏区地理的名着《世界广论》是一部国宝经典。在《世界广论》的讲读声里,更有造化的还是广惠寺的医学院,治病救人尤其是治疗包虫病的声誉覆盖青藏两地,远达印度、尼泊尔。

就是这样一座如意宝刹,在莲花金刚噩梦般的预言里,从大地上消失了。这时候的莲花金刚已经被造反组织判了十五年徒刑,绑缚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开水渠,种庄稼,打土坯,盖房子,栽树,挖沙,继续卜问国运和神意,当然是偷偷的。据说他成功地预言了林彪的垮台,预言了自己将在四个魔障(“四人帮”)被佛法降伏之后获得公开卜神问卦的自由。

的确如此,莲花金刚和他的难友蓝色的文殊一样,没有刑满就被释放了。他回了一趟五百多公里以外的大通县,在连破砖烂瓦也没有了的广惠寺遗址上,露天睡了一个星期,然后又回到了香日德的佛梦滩。他在一座据说是班禅讲过经的荒丘上垒屋建房,把一个破脸盆权当人头鼓,当当当地敲着,定居下来了。房屋简陋得挡不住雨雪风霜,但是不要紧,他说我在佛在。他在房屋前的平地上用石头镶嵌了广惠寺的汉文和藏文,扛来废弃的电线杆,树起经幡,天天都是经声佛语。

张文华认识莲花金刚的时候是1988年夏天,金刚之躯正在生病,发烧发得一米之外就能感觉到他的滚烫。张文华给他退烧药他不吃,他说他已经知道神的意思了,让他难受几天,让肉躯之火把他身上的病毒全部烧干化净,他的病就会好了。

果然两天后他退了烧,他吃着牧民们送来的糌粑,对张文华说:你给我画张像吧?张文华画了一张,莲花金刚十分喜欢,却没有自己收藏的意思。张文华说:是我画的不好?他摇摇头说:你把我画成人了,其实我是佛;你把我画成佛了,其实我是人。你把我画得再好,也不是我,越好越不是我;你把我画得不好,就更不是我,越不好就越不是我。不是我,那他是谁呢?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留在我这里就更没有人认识了。画像你留着,你要是没钱花了,就卖出去,就算是我摸过你的顶了。

这幅素描后来被张文华带到了北京,有个日本佛教徒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它,惊喜地说: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我从来没有见过画得这么逼真的菩提达摩。这位日本人问张文华:此画卖多少钱?张文华说:不卖。又问道,你怎么说我画的是菩提达摩呢?我画的是一个现世高僧,他还活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叫莲花金刚。日本人笑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收藏了中国古代的六幅达摩祖师像的真迹,我还能看走了眼?

张文华寻思,这个名叫白玛多杰,号称莲花金刚,生活在荒凉的佛梦滩的藏族活佛,莫非就是菩提达摩的化身?于是他思念莲花金刚,思念在香日德荒原和莲花金刚一起度过的日子。

思念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另一件事来。有一天,他要莲花金刚详细说说自己劳改时的感受,莲花金刚避而不谈,倒是给他说起了一个基督徒的故事:

郑州基督会堂的牧师张彼得,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押送到香日德农场,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说:我从来没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据说这个地方来过一个圣人,有人梦见了他,他梦见了谁?--大卫王家的后裔,以色列人的君王,奉父圣名来到世界,当受万众的赞扬。

张彼得逃跑了,当然会被抓回来。抓回来再跑,跑不掉就大声念叨:骷髅地,今犹寒,每瞻望,泪不干,多少人都愿享清福,为主舍命有谁愿?十字架,血未干,魔鬼的计谋越来越凶险。多少灵魂被吞咽,有谁同情有谁怜。

他十一次逃跑,十一次被抓回来。之后就不是逃走而是出走,不是抓回而是找回了--管教们已经意识到,这个虚龄七十七岁的老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以为是走向以色列的,所以他肯定不会真的走向以色列,他肯定还会走回来,只要肚子饿他就会走回来。管教们之所以还要去找,主要是想给上面有个交代。上面要是知道了就会说:一个判了刑的罪犯怎么能随便在监狱外面乱跑呢?是的,不能,所以我们把他找回来了。

老基督徒得到了管教们的同情,自由多了。有一次年终审讯(这是例行公事,每年对每个犯人都要搞一次,就好比监狱外面各单位的年终考核),提审张彼得的时候,管教们说:其实我们也知道你没有罪,但是徒刑不是我们判的,你还得在这里委屈下去,再过一两年,我们给你上报减刑材料就是了,你别着急,好好活着,争取活到一百岁。老基督徒潸然泪下,连连摆手,颤颤抖抖地说:我的罪比头发还要多,无数罪孽追上我,罪孽刑罚怎能免除?恳求你们拯救我,千万别把我放过。审讯他的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了?说他无罪他反而跟你急。那就当他有罪吧,就把他关起来和别的犯人一视同仁吧。他很高兴,从此再也不逃跑了。

张彼得1975年就解除了劳改,动员他走的时候,他几乎愤怒地说:我罪极重,应当沉沦;我罪极重,污秽可憎;我罪极重,如浪翻腾;我罪极重,魔鬼缠身;我罪极重,尚可蒙恩;我罪极重,主恩最深。他不走。硬要让他走的时候,他又说: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第二天他就失踪了,管教们说:等着吧,过两天他就会回来。

管教们错了,他这次是真的走了。他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身上吃的喝的用的什么也没带,只能是走向死亡而不是走向以色列了。或者,他的以色列不过是一种精神天堂的符号,对他来说走向以色列就应该是走向生命的终结。

一个星期后,农场挖沙盖房的劳改犯在香日德西边的沙漠里发现了张彼得的尸体。

莲花金刚说:张文华你知道张彼得为什么死在了沙漠里?因为九世班禅当初流浪香日德的时候说过,一看见沙漠就想到死了,死就死吧,沙漠最干净。

张文华说:你说得有点玄了,但我理解这是基督教的东方精神,和佛教的视死如归在本质上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