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觉得,注释是那般重要。
记得有一次,一位年轻的朋友在编辑一位美国著名汉学家有关中国文化的专著时,将书后十几万字的注释全部删去,令我那么的心疼。我对他说,作者在那些注释里面凝结的心血,并不比他行文中的少啊。没有了注释,这本书将不再完美。
红尘素居,碌碌诸事中,有的时候,我们是那么的需要一些注释,来注释自己,注释周围的人,注释整个世界。孩提时我们总是缠着妈妈问十万个为什么,就是在寻求着世界的注释。而当妈妈坐在我们的睡榻旁,安详地为我们一一作了解答,我们才能心满意足地带着一丝微笑睡去。
诗人以“离人心上秋”来释“愁”,以“黄鸡紫蟹堪携酒,红树青山好放船”来注释“乐”,以“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来注释“思”,以“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来注释“痛”,而我们在一个春天芳香的夜晚开始伏案写下的日记,亦是对自己生命的注释啊。
我们已经习惯于给自己的生命一个解释。我们汲取知识,是因为我们需要聪慧的大脑;我们锻炼身体,是因为世界等着我们去创造;我们种花莳草,是因为它们的枝脉可以染绿我们的心灵;我们夜夜做梦,是因为我们瑰丽的幻想在夜晚也要接力奔跑……
而每当做错一件事情,我们又总是百般地想给对方一个解释,通过对自己行为的注解来赢得一点点的谅解,以及内心的安宁。
可是啊,我亲爱的朋友,有的时候,我们是不需要注释的,不论是我们的思想,还是我们的行为。沉默中,心有灵犀的人自能心领神会,心律不同者即便你费尽口舌,他仍会恍然不知。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需彼此注释而“心有灵犀一点通”,该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境界啊!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没必要诠释自己;管仲割席与友断交,亦无须多言一句。最钦佩古时话本里那些特立独行,从不多言的英雄。大漠孤烟,夜黑风高,他们或杀身取义,或拔刀助友,决不多说一句,从来不为己的所作所为加上一段长长的注解。待血迹擦干,宝剑入鞘,是朋友,自会相视一笑。好汉武松本可不上景阳冈的,可他偏向虎山行;刺配二千里外的孟州,一路上本有机会逃跑,可他宁肯将松下的木枷重新戴上,把封皮贴上,一步步自投孟州而来……不解者,百思不解;知其心者,自会竖起拇指,由衷地叫一声:“好!”
还有爱情,自古以来就令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爱情,更是不需要注释,也没有注解的。就像一首歌中唱的:“爱,不需注解的。就像你,注定跟我走。”
我读书时,曾结识一位从意大利米兰来中国留学的小姐,她在意大利学习了四年的中国历史,又到中国来研究古典文学,能写精美的绝句,曾令我惊叹不已。多年以后,我看电视,知道她嫁给了大学的一位锅炉工。我想问为什么,但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所以没有问,“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屏幕上,她为专心读书的丈夫扇扇子的情景,令我万分感慨。想起征婚广告中那么多比工程设计还要精确的择偶要求,我真的怀疑那样是否可以寻到真正的爱情。
言传是必要的,可意会却是更高的境界。当我们温柔相爱,让我们什么都别说,因为一切的解释,一切的评说,都有可能使我们之间的那汪意境退色。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人,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肝胆相照的朋友不是用语言说出来的,而是彼此间心灵的信任与交流。心已如此,何须多言?
由音乐而文学而人生的“高山流水”,因《列子·汤问》记叙的故事,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表示知音或知己的成语。虽然,我们已经习惯于给自己的生命一个解释,可是你要知道,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需彼此注释而“心有灵犀一点通”,该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