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面推论,自战国初期起,气候与农事的季节开始改变。但战国末年的《吕氏春秋》与战国秦汉间的《礼记》仍说麦熟在四月,黍熟在五月,似乎与推论不合。笔者认为《吕氏》与《礼记》所传,都是照抄古代农书上的文字,并非当时实情。文中谈到一套一套的天子如何如何的繁复仪式,都是春秋以上赋有大巫身份的天子所做的事,到战国时代早已成了过去。战国秦汉间的人,一般的只讲理论与古典,对干眼前的事反不太注意。可惜关于战国秦汉六百年,找不到与农事季节有关的具体记载;最早的此类资料,到晋朝才又见到。《晋书·五行志下篇》有下面两段文字:
咸宁五年(公元279年)五月丁亥,巨鹿,魏郡,雨雹,伤禾麦……六月庚戌,汲郡,广平,陈留,荥阳雨雹。景辰[丙辰]又雨雹,及霜,伤秋麦千三百余顷。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五月,东平,平阳,上党,雁门,济南雨雹,伤禾麦。
以上一连两年,都讲五月雨雹伤麦,其中一年五六两月都提到麦受雹灾,证明至迟到3世纪晚期,麦熟已不在四月,而已延至五月,甚至可以晚至六月。但我们可以断定这并非3世纪晚期才有的现象,由各方面的材料综合看来,六百年前恐怕已开始生变,至迟到战国中晚期时(公元前300年左右),农事的季节恐怕已与今日无大分别,甚至可能在李悝的时候(公元前400年左右)变化已很彻底,已与今日大体相同。
(四)今日的情况与前景
上文所论,都是过去人谋不臧的情形,今后我们当然不会再像过去的一切听其自然。上论的凄惨景象全出人为,既出人为,人力也就很易补救。近来我们已在计划在中国的北边种植防沙林带,在内地也计划大规模植林,两种计划实现后,华北应当不难恢复三千年前的温湿环境。我们纵然不能希望再在此地猎象,其他的三千年前景物可能都再出现,华北的外观很可能要接近于今日的江南。撇开并行发展的科学技术不谈,只此一点,就必将大量增加华北各地的农业生产。
今日我们的造林计划尚未大规模实施,然而最近几年已发现气候与季节在开始转变,关于这个转变,最值得注意的有下面两点:
(一)冬春之际已无黄风沙。抗战之前,每年冬春之际,一定有一两次惊人的风沙,黄尘弥天,对面不见人,白昼即须点灯。风过之后,屋里屋外都是一片黄世界。但由1946年冬到1950年春,四度冬春,没有发生过一次此类的大风沙。这恐怕绝非偶然。此种令人可喜的变化,何年开始,可惜难考。抗战与胜利的九年之间,找不到与此有关的观察资料,无从判断。所以我们只能说是1946年以下开始无大风沙。
(二)二月兰开花时期发生变化。华北有一种十字花科的野草,俗名二月兰,学名旧称Moricandasonchifolia,新称Orychophragmusviolaccus。我们所要注意的是它的俗名。就俗名论,此花一向名实不甚符合。名为二月兰,但过去开花总要到三月,即清明之后。笔者注意此事,将近四十年,只要是身在华北,每到春季必观察此花没有例外的花期一定是在清明之后。私下曾有一个假定,就是此花从前开放是在二月,后来不知何故花期改晚,但习惯上仍称二月兰。然而这也只是假定而已,无法证明。1946年复员北返后,转年就发现此花开放有提早的趋势,1950年特别惹人注意,在清明前已零零散散地开花,清明一过遍地怒放。这是前所未有的花事,并且一定又是事出有因的。
以上两点,我们可以总括如下:(一)华北风沙减少,那就是说北边与西北边沙漠地带的沙粒刮到华北的已经大量减少;(二)花开提早也就等于说,春缓略为提早,植物的生长季节略为向前加长。
这以上两事,我们要如何解释呢?除一部分或为自然界临时的或偶发的现象外,另一部分可能与苏联中亚细亚几个加盟共和国中的大规模植林、养草与垦田,以及在苏联协助之下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彻底建设与开发不无关系。中国北方与西北方两面的飞沙来源都在大量减少之中,这可能是我们这几年不见大风扬沙的基本原因。同时,近邻改造自然所引起的变化,也一定影响到我们的国土,生长季节的加长,间接的或者就由此而来。近几年雨量的趋于增加,主要的虽决定于太平洋的气流,但间接的可能也与中亚、北亚改造自然的事业有关。这当然不是说,近几年的多雨要成为正常现象,将来一定不会有旱灾,而是说今后比过去两千年可能要较为风调雨顺。
以上的推论如可成立,将来我们不仅可以恢复古代的景象,并且可以超迈前古。就中国自己讲,我们用科学方法大事建设与改造自然之后,整个环境应当远优于殷周之际听其自然的局面。再有一点,我们西北与北边边疆以外的大环境,一万年来,自世界发展较快的地带由旧石器文化过渡到新石器文化以来,虽也有过变化,但自中国有比较可靠历史的殷商一代以来,大体没有改变,就是一般人印象中的沙漠状态。现在这个大环境已被苏联从根本上加以改造,并且仍在继续改造之中,所以我们将来无论就内部讲或就外边讲,所处的都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今日一想到华北就在脑中浮起的干旱平野印象,大部将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
恐怕许多人不容易想像华北成为山清水秀之乡,还有一个不甚自觉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北”方。例如一提到北京的位置,人们大概就联想到莫斯科,华沙、柏林、巴黎、伦敦而不知这些城市都远在我们之北。我们如果顺着直线把北京向西推移,可把它推到地中海上,在地中海上选定地点停住之后,向外一望,就可发现连罗马还在北京之北,与北京并列而稍微偏南的是雅典与里斯本当然,大陆的华北与海国的希腊,意大利,或葡萄牙,不能相提并论,但过去华北的干荒景象的确是人为的成分多,自然的成分少,我们只要好自为之,将来的新华北要超过我们今天所能想像的程度。
(五)重建沟洫问题
美好的远景,没有问题。但这里有一个目前就须注意到的小问题,就是最近两年有些个别区域所遭到的淫雨之灾。最近两年离奇的大雨,一定不会长久继续,但上面的推论如果正确,今后华北要比较的风调雨顺,雨量也要比较的增加。若果如此,雨水宣泄就成了一个急迫的问题。立潦是非常可怕的,从某一方面讲,较河决的冲没尤为严重。河决影响的范围,有一定的限度。大雨成灾,可以波及河决的洪水向来不能达到的地方。并且立潦的性质,恐怕也时常被人忽略。河决后的水潦与大雨后的立潦,性质根本不同。河决之潦乃深水淹没之潦,水深一尺以及数尺,一切禾稼完全淹死。这是绝对的,除非事先防河不决,否则一决之后,就已无计可施。但河决的问题,不属本文讨论的范围,可暂不谈。至于大雨淹田,浅则一二寸,除沼泽之地外,最深亦不过数寸,平地雨水盈尺,在华北为不可见的事。三数寸的水,实际不出几天就都渗入土中,禾稼本可不受损害,其损害不来自雨水,而来自雨后的阳光。积水一二寸之后,天气放晴,亢阳大照一日,水已半沸,把禾稼蒸萎,收获当然减成。如果水深数寸,一时不能渗完。三五天、五六天的日晒,把禾稼几乎蒸熟,结果只有焦黄死去。反之,假定积水后,雨停而天阴,让雨水慢慢地渗净,则禾稼可以不受损害,或只受极轻微的损害。此理讲明后,沟洫的功用不言而喻了。如开沟洫,田间只要积水,立刻放入沟中,立潦发生的可能就将减少到最低的限度。古代雨量较大,就是靠沟洫避免立潦的时常发生。战国以下,林木的砍伐使雨量减少,沟洫填平,也少有立潦的危险。现在看来,雨量可能又要较过去两千年略为增加,类似古代沟洫的办法必须采用,方能避免立潦之灾。
新的沟洫制度如要建立,为免发生大的困难与错误,可先作小规模的尝试。第一,可先由目下已有的少数国营农场作起。另外,可选择少数地势与政治条件都适合的农村,来做试验。在这两种情形下,学习经验,发现问题,如果证明确有必要,再推行全国,或最少是推行华北。
最少就华北而论,沟洫主要的功用是宣泄,而非灌溉。华北总是比较干燥的地带,如真天旱,沟中的一点积水恐怕很快的就要蒸发净尽,很少能供灌溉之需。在没有可以实行的更好的办法之前,真要灌溉,恐怕仍靠打井;只有普遍的打井,才能使华北永脱干旱之苦。
惟一可能的重要反对意见,就是把一部分良田开为沟洫,未免太不经济,太不合“尽地力之教”的道理。此点诚然。但沟洫仍可供生产之用,并非完全荒废。例如种藕,既省精力,又可增加菜食的供应。如善于计划,沟中甚至可以养鱼,使终年素食的农民食谱得到调剂。但如果要保障沟洫的生产,就更需要打井,天旱时不只需要井水灌田,并且也要灌沟。所以凡是挖掘沟洫的地方,同时也要挖井。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的问题要考虑的,就是沟洫纵横,将来难免要阻碍农业经济集体化时机器的自由运用。这的确是一个应当照顾到的问题。但此中困难并不太大,将来如果发现阻碍,可将内圈的较小沟洫填起,让机器有回旋的余地,把外圈的沟略为加宽或加深,仍可适合泄水的需要。填满的工程远比挖沟简单,在今日无需顾虑到此。目前的问题,是如何为平坦的田,尤其是低洼的田,解除立潦的威胁。
此种沟洫制度如能实行,除解决立潦问题外,尚可能另有一个良好的影响,就是给农民一个在日常生产活动中学习合作的机会,为将来集体农场的建设铺平道路。农民一向是惯于个体经济的,须靠合作来挖掘与维持利用的沟洫系统或者是将来能够体会集体经济的一个助力。假定每一个自然村,甚至每一个行政村,作为一个沟洫系统的单位,这恐怕是在形象上、意识上、与具体工作上训练合作的一个相当有效的办法。
至于华中、华南,无论是平地的水田或山地的梯田,一向依赖灌溉,农民之间多少都有过合作的经验,不过合作的程度不高,规模不大,不够系统化。将来土改完成后,如能鼓励他们,使灌溉更加系统化,合作的范围更加扩大,也可成为集体生产的一种准备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