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恩情张大千终生铭记于心,每年他开画展卖画赚钱后就给哥嫂们买最好的东西孝敬他们。新中国成立后,张大千与哥嫂相隔天涯,但是他总是不断地给他们寄钱寄物,还嘱咐女儿心庆每年过年和张丽诚生日都要去看望三伯母两次。在1961-1964年间,旅居巴西的张大千还奔走努力要把三哥三嫂接到海外去养老,观张大千在海外写给兄嫂的家书,几乎每一封信都在谈这个问题,当听到一点有希望的消息时,兴奋和喜悦之情立即跃然纸上,之后寄钱汇款,策划出境的路线,安排朋友帮忙接待,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每次都是万事俱备,东风不来,当听说申请又被拒绝时,张大千那种痛苦和绝望的心情简直让人不忍卒读:“哥手示,拜读再三,哭泣不已。老年手足但求同聚,不计贫苦。”“老年弟兄天各一方,不得相见,惨痛万分。”“兄与弟俱老矣,不得聚首,每每思念则为下泪。月之二十七号为弟七十诞辰,悬身海外,尤为难过。”“弟痛心万分,此生此世无复见面之矣!”
对嫂嫂尚且如此,对自己的母亲更不用说了,张心庆在《父亲是孝子》一文中记述的张大千为病重的母亲洗小脚、剪脚趾甲的事情真是令人感动万分。
一个有感恩之心的人心中自然充满对天地和道德的敬畏,为人处世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我每见一些大千的友人记录,说张大千即使到朋友家做客,往往也是随手脱鞋退袜搔脚痒,憨态可掬,他谈锋甚健,喜欢开别人的玩笑,也从不介意别人开他的玩笑。张大千爱热闹,喜欢交朋友,但凡友朋有求于他,哪怕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他都会舍命陪君子。每见于此,我都忍不住感叹,大千先生乃一真人也!
徐悲鸿盛赞张大千的国画“五百年来第一人”,张大千表示愧不敢当,说:“五百年来一人,毋乃太过,过则近于谑矣。”但张大千虽然对自己的画艺表示谦虚,对自己的赏鉴之功却一点也不谦虚,他说:“世尝推吾画为五百年来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连古代那些大收藏家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当今同辈。
正是有了这种独步天下的鉴赏功夫,张大千是最懂得真的人,才能造出最“真”的假物。画艺或许跟天赋有关,但是精鉴之功则必定来自于后天。张大千的努力令人感佩,他造假石涛赚的钱往往用来购买真石涛,观摩学习后提升自己的功力,他晚年曾告诉朋友自己收藏过的石涛真迹多达五百件,一时石涛精品荟萃大风堂。这样的张大千,造出来的假石涛,谁能识破?
曾跟随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壁画的谢稚柳说:“大千学习极用功,在临摹学习古人技法时是非常用心的。他对这些画家的用笔、用墨习惯、作画时的节奏韵律都做过细致的分析研究,甚至对这些画家一生中用了多少枚印章、哪一枚印章用于某年的作品中、其中某一枚印章又在哪一年跌损过、上面有什么样的残缺,他都做有详细的记载。在如此掌握大量信息资料的情况下,他摹仿出的假画,当然能够蒙骗许多收藏家,以致不少的鉴定家在他面前也大跌眼镜。”
张大千评徐文长说:“徐文长假的东西太多,先要看真假,才能断好坏。不过有时候,假的东西比真的还好!”这段话可真是夫子自道也!人常说张大千仿石涛,不仅是模仿,兼有创造之功,反观我们现在的造假者,一味地剽窃占有,品格低下,如果造假能造出张大千这样的境界,我们又何忧造假之风盛行。
张大千早年以人物画尤其是仕女画而出名,这个时候画的是工笔,以求真求细为准则。中年游历天下山川及敦煌三年面壁之后,画风为之一变,开始从形似转向神似,从工笔走向写意。到了晚年,由于目力受损,竟然因祸得福开创泼墨泼彩,引领新潮。从最初的以人为师,到中年的以天地为师,到晚年的以心为师,张大千的国画在外在上是越来越不“真”,内在上却是越来越“真”!
大千先生兴趣广泛,而且常带几分痴气,他养有许多动物,家里简直成了一个动物园,他热爱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为了能看到梅花盛开的胜景,他甚至常常打飞的直奔日本赏梅。他也如米芾一样爱石,回归台湾时,不惜花费巨资将一块巨石海运到摩耶精舍,石侧遍植梅花,呼为“梅丘”,身后亦将骨灰葬于此石之下。
有人说张大千是“一个究于艺事,至死不忘其本之人;一个博爱众友,舍命陪君之人;一个痴爱众生,好玩得趣之人”,这样的人又怎会假的了!
晚年的张大千偶尔还会画一画假石涛,这个时候当然不再是为钱了。
前辈风流谁可比
数画人才华风流古有唐伯虎,今有张大千。看了张大千的故事,相信每个人都会说:此言诚不我欺。
张大千的第一位夫人曾庆蓉是名门闺秀,是旧式的家庭妇女,两人的结合属于包办婚姻,感情并不深厚。第二位是黄凝素,与张母乃远房亲戚,因为父母早亡寄居张家,和张大千自由恋爱。黄氏不仅长得漂亮,而且精明干练,略通画事,两人共生育了十一个子女。
第三位是杨宛君,原是北平观音寺清音阁的鼓书艺女,据说张大千在北平听她唱大鼓一见钟情,立志抱得美人归,竟动用了二夫人黄凝素去当说客;还有一种更有意思的说法,说是中国画向来称“画人难画手”,张大千因为画仕女图的关系对于女孩子的手特别注意,他偶然邂逅杨宛君,发现其有一双芊芊玉手,不由为之意乱神迷。后来他娶了杨宛君后,便创作了不少以她为模特的仕女图,去敦煌临摹壁画的时候也是带着她。
第四位是徐雯波,她是张大千大女儿心瑞的同学,平时喜爱绘画,一天慕名来大风堂观画,张大千被其美丽娴静、风度优雅所吸引,便邀请她天天来看自己作画。张大千虽然年纪和胡子都是一大把,但他是“三有”(有钱有名有才)男人,加上能说会道,幽默诙谐,善于“摆龙门阵”,这样的男人俘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芳心自然并非难事。等到徐氏珠胎暗结,木已成舟,张家人和徐家人也只好无奈地承认了这桩婚事,两人结婚这一年张大千四十八岁,徐雯波十八岁。
徐雯波被娶进张家的时候,也正是黄凝素离开张家之门的时候。黄凝素个性较强,一次带头联合曾氏、杨氏两位夫人造反,将乱发脾气的老公打出了家门。张大千躲到一个山洞里,嚷着要出家,吓坏了三位夫人,只好向他负荆请罪,事情才告了结。
黄凝素嫁到张家后,几乎成了生育机器,抚养子女的琐碎与辛苦当过父母的都深有体会,何况是一堆的孩子。而其艺术家老公事业心太强,以至于常常入不敷出,他的女人自然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命,本以为嫁给他能成为艺术品,到最后发现还是日用品。加上张大千有了杨宛君后,对她较为冷落,关心不够。黄凝素为了解闷整天流连于麻将桌,以至于红杏出墙,张大千娶徐雯波成了她提出离婚的最佳理由。这个奇女子,先是和张大千自由恋爱,敢于反抗独裁老公,又能够主动跳出不如意的婚姻,聪慧果敢,可惜徒有王熙凤的胆识,嫁给张大千后却一直在走祥林嫂的道路。因此,张大千深感对她有愧,给了她一笔不菲的分手费,这件事也成了他心中一个长久的伤痛。
黄夫人的离开虽然是张大千婚姻中一个不和谐的插曲,但是从各种记述来看,张大千的几位夫人应该还是比较贤惠的,这也说明了他看女人跟看书画一样,都是眼光精准的。张大千离开大陆后只带走了徐雯波,但是曾夫人和杨夫人并没有怨恨他,连他留下的许多画都舍不得卖,捐给了国家。有如此贤妻,张大千此生足矣!
除了明媒正娶的四位老婆之外,张大千尚有已知的和未知的红颜知己一箩筐!
上海名门之后的李秋君算是张大千的首席红颜知己。李家系宁波望族,世居上海,与张家乃世交,1921年,结婚不久的张大千返回上海,借寓李宅。李家三小姐秋君是沪上才女,家学渊源,诗词书画样样皆通,两人由相识发展到相知,志趣相同,情投意合。李家的家长看在眼里,也有意撮合两人。一天,秋君的二伯父李薇庄将张大千叫去,单刀直入,跟他说:“我家秋君,就许配给你了……”大千一听,赶紧下跪,自承已经有妻室,“有负雅爱”。“李府名门望族,自无把千金闺女与人作妾的道理;而我也无停妻再娶道理”,一桩金玉良缘就此化为泡影。但是,令张大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秋君竟因此终身不嫁!
虽然没有机会“登堂入室”,但是大千寓居李家时,李秋君始终无怨无悔地服侍他,衣食住行一手包办,可谓无微不至,以至于不知情者皆以为二人是一对夫妻。张大千也发扬了君子之风,发乎情止乎礼,自承“绝无半点逾越本分的事”。在他的熏陶下,李秋君画艺大进,以一幅《秋山读易图》荣获1930年布鲁塞尔“劳动和美术”国际大奖赛金牌。
抗战前夕,张大千将自己两个女儿心瑞、心沛过继给李秋君做养女,李秋君视她们如亲生骨肉。1948年,大千和秋君都刚好到知天命之年,朋友们为俩人在上海合庆百岁寿诞,两人当场合作一幅《高山流水图》,友人纷纷送礼庆祝,其中以陈巨来所刻、寓双方名字于其中的“百岁千秋”印章最为夺目。而后,两人还一起合购墓地,互写墓碑,相约死后邻穴而葬。
“文革”期间,李秋君病逝于上海,消息传到台湾,张大千为之肝肠寸断,在给秋君之弟的信中写道:“偶思七十子之徒,于夫子之殁,心丧三年,古无与朋友服丧者,兄将心丧报吾秋君也!呜呼痛矣!”
张大千的感情攻势不仅限于国内,还冲出国门,上演跨国之恋。
1927年,张大千应日本古董商江藤涛雄邀请赴朝鲜金刚山游览,结识了年仅十五岁的歌舞伎池春红。池春红能歌善舞,喜爱书画,两人语言不通,但心有灵犀。大千在朝鲜数月,两人形影不离,大千作画她磨墨抻纸,休息的时候则为他献歌献舞解其困乏。温柔乡中的张大千诗兴大发,写有情诗多首,其中一首写道:“闲舒皓腕似柔翰,发叶抽芽取次看。前辈风流谁可比,金陵唯有马香兰。”
张大千离开朝鲜时,对春红依依不舍,本拟将之带回国内,无奈写信回家试探时,遭到了黄凝素及张母的强烈反对,只好忍痛割爱。临行前,张大千赠予春红一大笔钱,让她用这笔钱开了家中药房,从此不用再卖艺。此后十年,张大千每年都去朝鲜和春红幽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天各一方的日子,大千常以吟诗作画的方式寄托自己的相思,有《春娘曲》、《美人双蝶图》等诸多作品传世。
中日战争爆发后,这段感情被迫暂时中断,抗日战争胜利后,张大千正准备前往朝鲜看望池春红时,得到的消息却是池春红在1939年因抵抗日本鬼子的非礼而被杀害了。大千为之唏嘘落泪,立即写了一纸碑文托友人带去韩国为池春红修坟立碑,30多年后,张大千应邀到汉城办画展,还特地到坟前上香祭拜,“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张大千的另外一位有案可查的国际红颜知己是日本女郎山田喜美子。
上世纪50年代,移居海外的张大千经常到日本购买绘画用具或装裱字画,下榻于横滨名园偕乐园。园主介绍山田小姐照顾张大千的起居,年轻貌美的山田很快成为了张大千的侍应兼情人。大千在诗中写道:“亲辇名花送草堂,真成白发拥红妆;知君有意从君笑,笑我狂奴老更狂”,有了“红妆”陪伴,张大千几乎乐不思归。此后,大千多年往来于南美与日本,出乎意料的是,徐夫人知道了之后不仅没有责怪丈夫,反而鼓励他去和山田相会。跟池春红一样,大千也作了很多的诗画赠予山田。
这段感情在多年之后宣告结束,原因是张大千发现对方动机并不单纯,也有说是山田接受大陆邀请访华,张大千不想因此卷入政治的是非之中,故而选择了“沙扬娜拉”。
万里归迟总恋乡
1949年12月,在解放军的隆隆炮火声中,驻守西南重镇成都的国军已经四面楚歌。靠着好友、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的帮助,张大千勉强弄到了三张空军机票。三张机票意味着除了张大千本人外,只有两个家人可以一同离开。夫人中,自然是正与张大千如胶似漆的徐雯波,徐氏此时已经生育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心碧和刚出生半年的儿子心建,顺理成章也应该带走其中的一个才是。
然而,就在犹豫的这当口,张大千和黄凝素所生的女儿、三岁的心沛吵着要爸爸,张大千心里一痛,决定带心沛离开。徐雯波这时表现了难得的深明大义,放弃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带走了黄凝素的女儿。这一瞬间的决定,也让三个孩子的命运从此天差地别。心沛跟着父亲过着幸福的生活,而心碧却在父母离开没多久就得了急性脑炎,死在了姐姐心庆的怀里。
心建倒是活到了“文革”,并在成都铁路局当上了电工,他聪明肯干,深受赏识。然而,在申请入团他时受到父亲“叛国分子”的连累而遭拒绝,女朋友也离他而去,他竟因此想不开,冲动之中卧轨自杀,同样死在了姐姐心庆的怀里,从小没有父母关爱的心建临终前他深情地对心庆说:“姐姐,我想叫你一声妈妈,可以吗?”
家人怕刺激张大千,一直瞒着心建死的消息不敢告诉他,直到1974年,可怜的张大千还在家书中对三哥说:“心建侄十年无音信,想已死矣,倘有所闻望告知,弟绝不为此伤痛也。”说不伤痛,又怎能不伤痛!在政治的残酷和无情面前,即使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师,也不免感到渺小和无助啊!
关于张大千登机离蜀还有这样一段插曲,据说当时同机撤离大陆还有国民党当局的几个高官,包括大名鼎鼎的陈立夫、阎锡山以及行政院副院长朱家骅、教育部部长杭立武。由于张大千带了一只箱子,里面装着七十余幅名贵古画及他在敦煌临摹的壁画,导致飞机超重不能及时起飞。杭立武认为张大千所带的都是国宝,他竟然把自己所带的一箱黄金从飞机上扔下来,以成全张大千!
张大千或许没有想到,这一去,他此生竟再也未能涉足大陆。
移居海外之人即使没有被同化,或多或少也要入乡随俗一点,但张大千跑到国外去反而更加中国化,在洋人的地盘,他照样穿长袍,吃中餐,住中式园林,他的喜好乃至情趣都完全是中国的。一个人爱不爱国,往往要到了他离开这国家之后才能看得更加真切啊。
人越老,思乡病就越严重。1979年末,一位日本画家送给张大千一瓶从西安华清池采集的水,张大千激动落泪,以此水研磨作画;1982年3月,一位从中国访问回来的美籍人士向张大千赠送了一包“故乡成都平原的泥土”,手捧泥土,张大千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恭恭敬敬地把泥土供奉在先人的灵位前。
在张大千晚年的诗词中,思乡成了主旋律:“万重山隔衡阳远”、“万里归迟总恋乡”、“平生梦结青城宅”,故乡的山水在他的心中萦回缠绕,挥之不去,于是《长江万里图》、《庐山图》这样的巨作喷薄而出,如相思之情一样不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