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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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戏曲篇(11)

然而,亦需演员自己刻苦磨炼,才能成为真正的表演艺术家。明李开先《词谑·词乐》中记载了颜容刻苦练功的故事。颜容实际上是一个“下海”的票友:“……乃良家子,性好为戏,每登场,务备极情态;喉音响亮,又足以助之。尝与众扮《赵氏孤儿》戏文,容为公孙杵臼,见听者无戚容,归即左手捋须,右手打其两颊尽赤,取一穿衣镜,抱一木雕孤儿,说一番,唱一番,哭一番,其孤苦感怆,真有可怜之色,难已之情。异日复为此戏,千百人哭皆失声。归,又至镜前,含笑深揖曰:‘颜容,真可观矣!’”倘若没有在穿衣镜前,怀抱木雕孤儿,说一番、唱一番、哭一番的训练和如此投入的情感体验,绝不会有“千百人哭皆失声”的巨大成功。还有一个例子。明末清初的侯方域《马伶传》写南京一个名叫马锦的演员,因演《鸣凤记》中严嵩这个奸臣而不如别的演员演得好,便到京城一个相国(也是奸臣)家,为其门卒三年,服侍相国,察其举止,聆其语言,揣摩其形态,体验其心理。三年后重新扮演严嵩这个角色,大获成功,连三年前扮演严嵩比他强的那个演员,也要拜他为师。为了演好一个角色,刻苦磨炼三年,令人钦佩!

戏曲是综合性的艺术,其综合性的好坏就表现在舞台上的各个成分是否配合默契,这也是导演的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李渔在“吹合宜低”款中论述了合唱与独唱的“分合”,戏场锣鼓的协调,丝、竹、肉(演唱与伴奏)的一致等等问题。成功的导演,应该像一个优秀的钢琴家,十个指头左移右挪、按下抬上、此起彼伏、相得益彰,把各个音符组合成一支美妙的乐曲。如果一个指头按的不是地方、或者拍节不对,都是对有机整体的破坏。然而,将舞台上所有这些因素都配合有致,的确不太容易。有一次我们在开封开会,正赶上仲秋节,主人热情为我们组织了一台晚会。古筝演奏、二胡演奏、琵琶演奏、男声独唱、女声独唱,都很精彩,演员的确是用自己的心在演奏、在歌唱;但美中不足在伴奏和锣鼓。场地本来不大,观众也不足百人;可锣鼓却震耳欲聋,伴奏也常常盖过了歌声。这正犯了李渔当年所批评的戏场锣鼓“当敲不敲,不当敲而敲”,“宜重而轻,宜轻反重”,锣鼓“盖过声音”,“戏房吹合之声高于场上之曲”的毛病。

李渔在“吹合宜低”款中,还谈到优师教演员唱曲的方法。这里又使我想起李开先《词谑》中所写优师周全授徒的情形:“徐州人周全,善唱南北词……曾授二徒:一徐锁,一王明,皆兖人也,亦能传其妙。人每有从之者,先令唱一两曲,其声属宫属商,则就其近似者而教之。教必以昏夜,师徒对坐,点一炷香,师执之,高举则声随之高,香住则声住,低亦如是。盖唱词惟在抑扬中节,非香,则用口说,一心听说,一心唱词,未免相夺;若以目视香,词则心口相应也。”在当时的条件下,周全可谓一个善于因材施教,而且方法巧妙的戏曲教师;即使今天,亦可列入优秀。

此外,李渔作为导演特别重视正舞台之台风,即涤除表演上的恶习。《闲情偶寄·演习部·脱套第五》“衣冠恶习”、“声音恶习”、“语言恶习”、“科诨恶习”等数款,对当时戏曲舞台上的某些鄙俗表现和低劣风气痛加针砭,准确而深刻,得到同道者强烈共鸣。余怀眉批:“余向有此三疑,今得笠翁喝破,若披雾而睹天矣。然此物误人不浅,即以花面着之,亦不为过,但恐着青衫者未必尽君子耳。”我看,李渔所言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这实际上是树什么样的舞台台风的问题。李渔谈到当时的演员不论何种场合都喜欢说“呀”、“且住”等等语言恶习。今天某些流行歌星的“语言恶习”比起李渔那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时代“进步”了,社会“发展”了,倒是不说“呀”、“且住”之类了,而改说“哇”、“谢谢”、“希望你喜欢”;而且不论何种场合,什么时间,说这些话时都要用港味儿普通话,港味儿越浓越好;说的时候越是嗲声嗲气越好,越是对观众表现出媚态越好;说“谢谢”,不是演出完毕谢幕时,而是在演出之前,献媚之态可掬。李渔在谈“科诨恶习”时,批评了当时演员为了博观众一笑常常做出“以臀相向”等猥亵动作。今天的某些相声演员或小品演员,不是也常常以不太高雅的动作来取笑吗?不是常常以生理缺陷作为噱头吗?不是常常以人们平时难以出口的下流语言制造“效果”吗?真真是连“科诨恶习”也“现代化”了。我希望对舞台恶习进行一次大扫除。

“取材”与“正音”

这里还要补充谈谈李渔关于选择演员和培养演员问题的论述。

对于李渔这个戏曲家来说,教习歌舞根本是为了登场演剧。就此,他在《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歌舞”中从三个方面谈到了如何教习演员。一曰“取材”,即因材施教,根据演员的自然条件来决定对他(她)的培养方向--是旦、是生、是净、是末;二曰“正音”,即纠正演员不规范的方言土音;三曰“习态”,即培养演员的舞台作派。这三个方面,李渔都谈出了很有见地的意见,甚至可以说谈得十分精彩。而我最感兴趣的是第二点,而且我的兴奋点还不是在教习演员的问题上。是什么?是语言学问题,更具体说,是语音学问题,是方言问题。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有一个语言研究所,那里有专门研究语音问题的专家,特别是研究方言的专家,他们常常到各地作方言调查;我的母校山东大学有几位老师也专作方言研究,五六十年代我上学的时候,他们还领学生下去进行方言调查,并且写了文章在学报上发表。而李渔谈“正音”,正是对方言问题提出了很有学术价值的意见。因为李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各地的方言都有接触,而有的方言,他还能深入其“骨髓”,把握得十分准确,不逊于现代的方言专家。譬如,对秦晋两地方言的特点,李渔就说得特别到位,令今人也不得不叹服。他说:“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秦音呼‘东钟’为‘真文’,晋音呼‘真文’为‘东钟’。”用现在的专业术语来说,秦音中没有eng(亨的韵母)、ing(英)、ueng(翁)、ong(轰的韵母)、iong(雍)等韵,当遇到这些韵的时候一律读成en(恩)、in(音)、uen(文)、un(晕)等韵。相反,晋音中没有en(恩)、in(音)、uen(文)、un(晕)等韵,当遇到这些韵的时候,一律读成eng(亨的韵母)、ing(英)、ueng(翁)、ong(轰的韵母)、iong(雍)等韵。李渔举例说,秦人呼“中”为“肫”,呼“红”为“魂”;而晋人则呼“孙”为“松”,呼“昆”为“空”。我对秦晋两地的人有所接触,我的感受同李渔完全一样。比较一下他们的发音,你会感到李渔说的真是到家了!三百年前的李渔有如此精到的见解,真了不起!

中国地广人多、方言各异的状况,李渔认为极不易交往,对政治、文化(当时还没有谈到经济)的发展非常不利。他提出应该统一语音。他在《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歌舞”条谈“正音”时说:“至于身在青云,有率吏临民之责者,更宜洗涤方音,讲求韵学,务使开口出言,人人可晓。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辨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鞭扑,倒用劝惩者。声音之误人,岂浅鲜哉!”

由李渔的意见,也可以见到今天的推广普通话是多么必要和重要啊!

文化

《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文艺”这一款是讲通过识字、学文、知理,提高人(李渔主要是指女子)的文化素养的问题。李渔说:“学技必先学文。非曰先难后易,正欲先易而后难也。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之锁钥。锁钥维何?文理二字是也。寻常锁钥,一钥止开一锁,一锁止管一门;而文理二字之为锁钥,其所管者不止千门万户。盖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此论之发,不独为妇人女子,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皆当作如是观。以许大世界,摄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谓约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凡学文者,非为学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则文字又属敲门之砖,可以废而不用矣。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

人是文化的动物。文化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标志。世界上的现象无非分为两类:自然的,文化的。用《庄子·秋水》中的话来说,即“天”(自然)与“人”(文化)。何为天?何为人?《庄子·秋水》中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就是说,天就是事物的自然(天然)状态,像牛与马本来就长着四只足;而人,则是指人为、人化,像络住马头、穿着牛鼻,以便于人驾驭它们。简单地说,天即自然,人即文化。不过,庄子有一种反文化的倾向,他主张“无以人灭天”,提倡“反其真”,退回到自然状态。与庄子相比,荀子的思想态度是积极的。《荀子·礼运》中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这里的“性”,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即自然;这里的“伪”,就是人为,就是人的思维、学理、行为、活动、创造,即文化。假如没有“性”,没有自然,人的活动就没有对象,没有依托;假如没有“伪”,没有文化,自然就永远是死的自然,没有生气、没有美。荀子主张“化性而起伪”,即通过人的活动变革自然而使之成为文化。人类的历史就是“化伪而起性”的历史,就是自然的人化的历史,也就是文化史。文化并非如庄子所说是要不得的,是坏事;相反,是人之为人的必不可缺的根本素质,是好事。倘若没有文化,“前人类”就永远成不了人,它就永远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动物阶段;人类也就根本不会存在。

因此,人的聪明还是愚钝,高雅还是粗俗,美还是丑,善还是恶,等等,不决定于自然,而决定于文化。文化素质的高低,是后天的学习和培养的过程,是自我修养和锻炼的过程。李渔正是讲的这个道理。他在《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文艺”条中认为,“文理”就像开门的锁钥。不过它不只管一门一锁,而是“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所以,李渔提出“学技必先学文”,而“学文”,是为了“明理”,只有明理,天下事才能事事精通,而且一通百通。

李渔所讲的这个道理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