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游戏竞技寒烟几重
2044700000099

第99章

烟岚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颜色最为纯粹。一个是黑,一个是白。

黑色,合万千色泽于身,任何色彩都能为它所集纳而失却原本的色调,可将光线全部吸收却没有任何反射,一切肮脏丑陋的东西都被掩盖住,即便是暗藏波澜也能呈现出那样从容幽谧的气度,深邃,神秘,高贵。白色,孤冷而清澈,素淡到极致,越是无暇越是冰寒,什么都遮不住,沾染任何一丝污秽,都会刺眼得令人无法接受。

明明是两种极端对立的颜色,却有着那样难以言喻的共性。无论是深渊,亦或是清泉,正因为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接纳与排斥到了某种再也无法妥协的极点,才使得它们纯粹到让人不能反驳。

这样深沉的夜,因为如水的月色驱散了几分阴霾,夜清不幽惧。而那样干净的白,映衬着夜色沉暗,两相排斥的同时也有着不能抑制的交融。于是,反倒是最边上艳到刺痛人瞳眸的红,瞬间抓住了人所有的视线。

NPC的眼中一般只有NPC,当玩家的某些行为达到触发要求的时候,玩家的身影才会纳入他们视野。玩家,定是会首先注意NPC的,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中。而烟岚的职业习惯让她遇到各种场景的时候,主要的关注都会在玩家身上。

所以她一旦确定其中一个白衣NPC是叶孤城之后,想也不想就把视线挪向那个吹箫的女子。

红衣如血,随风翩跹,乌发似墨,飘散无束,两种惊心动魄的颜色带着一种独立于天地间的自由,萋萋相连,融合得那般天衣无缝,即使只有月色中恍然幽谧的侧脸,依然可窥见那艳中犹带的凄,凄里还含的傲。

可那箫声清冷孤寒,带着青竹古松般的隐逸幽谧,却如她这个人所带来的决绝情感丝毫搭不上。偏偏越是矛盾,就越是神秘,越是勾人。

白衣玩家是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仪表不凡,只着一身素净布衣,却是看似极为洒脱。发不束冠,衣袍散乱,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而与他的潇洒不羁相对的却是此人静谧到让人一眼见到就忍不住叹息的淡漠。

有些人的气质非常强烈,很容易感染别人。而这个人给予环境的感官就是一片比月色更寂凉的无言,那是种看破红尘的孤寂,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平静。他手上绕着一圈佛珠,一颗一颗拨转着,除此之外身上没有任何装饰。

三人呈半圆点虚围着一个花盆。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盆中是株昙花。

昙花开得正盛。

月华之下,容光绝世。硕大的花盘优雅挺立,剔透的白皙之上似乎笼罩淡淡的幽谧的荧光,犹如寒雾般轻盈,当真是风姿卓绝,玉骨冰肌,清香四溢,光彩夺目,可与明珠皎月竞辉!

烟岚把手从剑柄之上放下,就站在原地遥遥望着。

绛草凝珠,昙花隔雾,江湖儿女缘多悟。

这样的荒村,这样的野店,这样的凄夜!此地竟有这样千般风华的人!竟有这样绝世的名花!

等到箫声渐落,便看见着那昙花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是在瞬间便收避了花盘,倾伏于枝头。月华依稀,它却犹如慵懒的美人即将入睡,羞色难掩。

女子放下唇边的萧,三双眼睛都盯着那花,场中是难掩的沉默。

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是你输了。”

她的声音如她的萧声一般清冷隐逸,犹如烟笼寒树,轻飘淡然。

“我输了。”白衣玩家这样说。面情连着眸光都是止水无波,没有丝毫变化。

她转身看着另一个人:“你没输也没赢。”

那人点头,重复了一遍:“我没输也没赢。”

确定了胜负这件大事,于是三人同时抬头,视线如电蓦地直射过来——从这一点可知,这三个人都是极其认真的人——烟岚微鄂,但未惊,也将自己的视线投射过去。

这一回,她看的是三人中唯一的NPC。

他的衣服是雪一样的白,他的气质是冰一样的寒冷,俊美,贵气,孤傲,他的眼睛像是天上坠下的两颗寒星!

你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是那种高高在上不逢敌手的孤独。这与寂寞是不同的,他眉宇间可以显露出寂寞寥落,但骨髓里流淌的只会是孤独!

白云城主叶孤城!

这就是叶孤城!

现在,叶孤城又说话了,他说:“现在还有个机会,可以赌一局。”

他的语气很平静,表情也很正常。这一晚他展现出来的态度简直可以算是平易近人了!应有的孤独跟骄傲显露得很少,似乎对着面前这两个人的时候,他原本就不需要拘束。

“我同意。”红衣女子这样说。

她的视线看得烟岚有种心惊肉跳的错觉。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子,非常美,无法形容的美!

这样的脸容,这样的红衣,甚至让烟岚恍然忆起那时青云庄离园之中疯狂凋落的梅树海下,生命走入末路释放出来的惊世绝艳,那燃烧着仇恨的优柔女子殷楚。可如果说殷楚的艳绝是夙世之后时光解脱隐忍的惊心动魄,那这个人就是神明的羽翼不慎遗落凡间的恩赐,那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弧度似乎都是上天精心测量之后刻画塑造出来而成。

“倘若她不会呢?”白衣玩家移开了视线,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佛珠,像是一个挚诚的信徒。

“我手上还有一份高级萧谱。”叶孤城道。

毕竟是游戏。只要有秘籍在,什么都可以学会,只是造诣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叶孤城总归是NPC,谁知道他手上的东西会有怎样的作用。

“太过牵强,落了下层。”白衣玩家近乎习惯般一颗一颗拨着佛珠,视线静谧注视着昙花。

“只有此局。”红衣女子说。

“你敢赌,我又如何不敢?”

烟岚此刻已经走近,她看看三人,又看看昙花,微微一笑,不动声色:“我会。”

虽然不知道这三个人打了什么赌。但既然找上她了,玩一把又何妨。

这一声落地,三个人的视线又放在了她身上。

红衣女子笑开,艳之极致的美貌让人根本不敢直视。白衣玩家的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情绪。而叶孤城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说:“你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烟岚看着他,微笑轻淡而谦恭:“古墓派,歌焰,初次见面,白云城主果然这般风采。”

白云城,叶孤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叶孤城对这话没什么表示。只是皱着的眉缓缓松开了。

红衣女子像看一个孩子一样看着她。烟岚无法解释那种眼神……她接过了萧。

手一握住冰凉透骨的箫身,她就浑身一颤,彻底愣住。

那是一柄紫竹箫。萧身冰冷细腻,光滑如玉,艳红色的流苏在风中飘曳。她顺势握着的是萧的前端,那上面用潇洒的字体刻着两句诗。肌肤触碰其上,刀痕映在手心,不用看,她已然觉出那两句诗是什么了。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

仿佛有针忽然之间从血液中淌出,深深地扎进了心脏,她愣愣地望着那红衣女子。

“乖。”那人轻轻说道。很认真的表情,幽谧淡浅的声音,仍旧是不笑也翘的眼,仍旧是漆黑无波的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那一眼轻波啊……只是因为这张脸的太过绝美,让人竟忽略了那对无双的眼啊。

烟岚感觉自己的眼眶忽然干涩起来,僵硬地扭过头,望着那白衣玩家。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调出流浪者权限扫描了一下在场玩家的身份,就彻底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手却依旧稳稳握着那萧。最后她将它凑到了唇边,吹响。

箫声呜咽,恍然觉得总像是在哭泣。

极乐的拂尘上刻着两句诗——她有一个习惯,什么都不想地放空时总会下意识摩挲着那两行字。烟岚知道那上面刻的是什么……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

极乐是朵纤素到没有一丝瑕疵的白莲。她近乎迷惘的忧愁太容易摄人心魂,甚至只是轻轻一眼就让人忍不住甘心为她赴死,就算是残忍作为,满手血腥,依旧掩不住那孩童般天真又执拗的茫然,给人心带来的震动。

这个红衣的女子,她的箫声是极乐啊,她的存在才是心魔啊。

她可知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尹寒?

尹寒可否知晓,他视野中的人就是他曾倾心恋过的女子?

原来这就是当年那场别离之后的岁月。曾经叱咤风云的王者遁入空门,曾经至死不悔的爱恋变作灰烬,那在时光中燃烧的……是谁人的心魂,谁人的思念?

彼此都用伪装隐藏着自己,在这茫茫尘寰中,或许曾无数次地擦肩而过,或许曾无数次地错失缘分,即便是终有一天相遇,也亦是相见对面不相识……

烟岚不知道自己此刻填充着胸腔的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有种尖锐的疼。

昙花凋谢了。

箫声停止的时候,它枯萎在花盆中,风姿依旧,却没了生命。

“我输了。”红衣女子轻轻道,神情平静。

“我赢了。”白衣玩家同样平静地回道,佛珠手串轻绕的红色流苏微微缠着手指,他的眼静得如同死水。

她跟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枯萎的昙花,以一种根本不在意的语调讨论着输赢,像两个孩子一般,有种让人想要发笑的天真……可烟岚呆呆看着,胸膛处还是疼得厉害。

她不懂。她不懂这是什么。

昙花一现抵为缘,魂梦相依情难宣。

我不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也不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苦苦寻觅,阴差阳错,相忘流失,终究是命数。

“很美的箫声,”叶孤城说,“让我想起白云城的云涛薄岚。”

似乎连这个人也被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氛围所影响,平静得让人难以想象。

“你想起来了我为什么熟悉吗?”

“没有。”

“你会想起来了的。”

“我想也是。”

就像两个久见的朋友一样,这边也是没意义的对话。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是吗?”

“你又要去哪里?”

“就在这里。”

“做什么?”

“等你。”

“啊。”

烟岚忽然摸了摸脸,轻轻抹去了脸上的一点水渍。

她抬起头,天下起了雨。

原以为这雨很快就会停,可是一不小心它就哗啦哗啦下大了。

烟岚站在檐下张望着那在风雨中飘摇零落的茅草片刻,手里拿着叶孤城给的萧谱跟卷轴。

那三个离开了,就像随兴所至,随兴而走般,离开得那般潇洒。她的心中却留下无法抚平的波澜。

NPC永远是最简单的。叶孤城是绝学NPC。他当然会觉得她熟悉,她那样高的魅力福缘,任是哪个高智能NPC见到她都会觉得熟悉。而且审查者的气息遍布混元正道各个地方——或许说,他熟悉的,也可能是她身上源自于流浪者的感觉,没准正是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他也曾遇到过那么一些人控角色。

对于NPC来说,同是NPC的NPC与玩家总是不同的。

她在想,极乐跟尹寒究竟是怎么回事。

通过她的观察,她很肯定这一对曾经的恋人根本不知道对面那个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极乐的形象乃至性格完全改变了,连她一开始都还认不出来……那想必尹寒也是如她一般,改变了外貌吧……

再遇,同行,不相识……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命运捉弄?

身后有脚步声缓慢传来。

烟岚茫然地回过头,偏头想了想。

“大哥,”她看着他,说,“大哥,我不懂。”

苍冷默默地把迷路的羔羊牵回房。

蓝色正盘腿坐在床上生闷气,一听见门开的声音马上高兴起来,然后一看到苍冷后面的孩子就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烟岚受到的刺激很大,这种影响不自觉就淡褪了原本一丝不苟的清雅。那种沉默给人一种死寂的感觉,眼睛睁得很大,却总觉得是想哭都哭不出来般。

她可以理解的,她理解所有的爱情演绎的开始,过程,结局。她能完整地剖析出爱情所存在原因,价值,崩溃的理由……可是看到那样的极乐与尹寒,她发觉她是真的不懂——爱情,除了爱情本身之外,究竟指的是什么。

她只是忽然知晓到一件事。

她根本没有爱。

烟岚在第二天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淡雅盈美,含笑静谧。仍旧是过去所见的,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淡然。完全看不出一点迷惘。

她的自愈能力一直很强。因为这颗脑子太好使。就算一时被什么难以接受的东西梗住,静下来仔细想想,迅速旋转起来自卫的思绪总会给她一个合适的理由解决这个麻烦——就算只是暂时。

相反,蓝色跟苍冷的心情十分沉重,虽然没表现出来。

烟岚看着秘籍老半天,最后也没学了萧谱。这个可不是简单的技能书,它附加的状态在面对音攻一类的武学时还能抵消好一部分攻击,而且是那种稀缺型技能状态——真不知道叶孤城从哪得来的。

可对她来说,真的没有用啊。半点用都没有。她说到底还是个伪玩家,武功能做做样子就行,这种东西学了就是浪费啊。于是直接丢给蓝色当礼物。

苍冷接过了她从叶孤城那里拐来的卷轴,也很满意。虽然没有见到叶孤城本人,但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现在我们去哪里?”烟岚好奇问。

“凑热闹。”一成不变的回答。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自我调节的,但看上去确实已经没事,心底怎样……就不知道了。苍冷是这样想的。

蓝色有了某种说不出的危机感,倒是正常了不少。

他原本就该是很让人头痛的角色,智力武力可想而知。只不过一遇到烟岚,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智商急剧往下跌……现在摸摸下巴,冷静下来一想,就觉得事情会有点大条。

越是了解她,越是觉得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这样一个女孩,这样一个女孩……他隔得太过遥远啊!

“那去哪里凑热闹呢?”

“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