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殷齐被沈清平所困,却实实在在是殷楚走得最妙的一招。
沈家没有地牢一类的地方,便拿一间屋子当做牢房将他关了起来。殷齐漠然不语,盘膝坐于榻上,从不离身的剑已被拿走,他木然望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自丁岩为他所杀之后,便再没开口,无论什么人质问他,便也只是冷冷回望,眸底深处带着说不出的颓败,竟似心如死灰般。
然而最受折磨的应当是沈清平。这局棋,他自是NPC里的主要人物,整个沈家都在他手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切脱离他掌控的,虽说不到最后一步参透不出个中奥秘,但看自己父亲请柬上写了名字的人一个个死去,沈青青沈清和的大难,心思缜密,追溯下去,怎会不觉察出一点蛛丝马迹?!
原本便感到那么些许端倪,只奈何其中迷雾甚多,探寻不出究竟,不愿去想亦不忍去想,却从那些玩家口中挖出了那许多隐秘之事,硬生生把自己推到了直面真相的地步,更是如遭雷击,再不能避之不提。这时候,却不妨亲眼看到殷齐杀了丁岩,坐实了心中所想。
他本就觉得奇怪。父亲的请柬上为何写上这些人的名字——其余诸人全是一方仁义之士或是江湖新秀,多为父亲知交,而此些人名声虽有,非大奸大恶之徒,却大半有那些许恶名,算不得正直之辈——想必那时父亲已经闭关,请柬该是被人动了手脚!
为何这些人要死,而且死得这般凄惨?为何还要搭上无辜的弟弟与妹妹?这一切,都是缘何,才有这一番灾难?
殷家,殷家遗孤!原来有这些人全部都牵扯到的事件正是殷家庄当年那桩灭门惨案!若真是他们所为,那么多行不义必自毙,当年所做的总要有被人讨回的一天——可沈家与其还有别的牵扯吗?殷家与沈家乃世交,正是他父亲收留的殷齐与殷楚,若殷家遗孤要复仇……为何连沈家都一齐带上?!
其中又有何秘辛?
再继续思量,殷齐就成了那十恶不赦的叛徒奸人!仔细想想,那些人死的背后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他要报全家当年的愁,自然无可厚非,但为何扯上他沈家人?!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沈家养他那么多年,视若亲子,却做出这等恶事来……那他当是这一切的幕后凶手?只有他?
沈清平每每这般想到,都觉得心如刀割,几乎窒息。那……殷楚呢?阿楚可曾知晓弟弟所做的一切?阿楚那般聪明,那般聪明……可也有参与进这场复仇中去?
他恍惚地想起那个独自于梅树下静默凝望的女子,眉眼间的明艳,风骨中的骄傲,从不曾步出离园一步,永远都是站在那厢冷谧回望,纵然笑亦是那般难得。彼时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女孩已经长大,长成了那般绝丽的女子,被他放在心间,宠着,疼着,看她皱一皱眉都舍不得。
他有多爱她呢?他有多爱她呢?倘若那诸多事情当真与她有关……他又能怎么办呢……
棋子全部到位,布局已经完备,随他们怎么闹吧,反正大势都在她算计之中,也蹦跶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了。
烟岚视线幽淡扫了周身半圈,确定只己一人。探手一转,从案下凭空掏出卷厚厚的地图,往案上平摊开。摆正道具,图纸上缓缓浮现出一行行墨色的文字。
她略略一扫,已经明了目前江湖大概的走势。还好,有一年后的世家之争打底,确实是安稳不少,连南方的争锋相对都止歇了会儿,都在她意料中,不过有些新触发的重要隐藏剧情需要通知一下下面。虽说各分部权责明确,井井有条,但终归只是各司其职,旁的却是不管,难免会有不识大局之弊,这本就该是为她所掌管,她虽在外头,也得时时关注着以致能在关键时候调控。
真不让人轻松,青云庄剧情一过,估计还得在外面游荡个大半年才能把主脑的任务要求完成。正巧碧血剑剧情也将被触发了,那里可以建一个数据模板,省了几分力。只要没意外情况出现,模板全部完成后,就能即刻回明月乡。
如此一想,心情倒有几分舒畅,收了图纸,起得身来。转头瞥见镜中自己的模样,却是慢慢沉静下来。
这是殷楚的脸。自明日起,红颜陨落,命薄如纸,再无回首之日。
她静静望着,却是微微笑起来。
是非曲直千帆过,恩怨情仇一场空。
她还得趁着天色仍早,再算计一个人——萧起拿着那琅琊刺已久,也该交出来了。
“游说成功。”燕无双羽扇微摇,面上从容自然,即使是此刻,亦看不出半点踌躇满志之象。
“恭喜……。”醉花阴才刚笑言了一个词,就瞧见谈笑兴冲冲往外跑去,折扇一扬,连忙挡住,“干什么去?”
“占位置!”谈笑猛地停住脚步,差点跌倒,表情却依旧兴致勃勃,“快点去梅树林占个好位置,视野好才好看戏啊!”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谈笑跑远。
燕无双低低一笑:“崆峒出身,也是名家。”
醉花阴无奈摇头道:“就这性子,怎么也说不好,少闹出些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羽扇一顿,忽然想起要说什么:“对了,曲毅疯了。”
“疯了?”醉花阴蓦地一顿。
“神智不清,疯癫痴傻,见谁都讲当年殷家灭门那件事,他所知道的那几个同党的事,也吐露得一干二净,现在那些人都当他们是罪有应得。沈清平得知之后,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也被关了起来。”
“沈清平不会放过殷齐的,毕竟他是把沈青青和沈清和的死都归结在了他的头上。就算其他人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还是想让殷齐偿命,就只顾及殷楚想法,这才两难。你这一去,估计他是该高兴的,沈清平为人倒是光明正大,比他父亲好了不知有多少倍,只可惜就因为生在沈家,有那样一个爹,就算他什么坏事都不做,殷家姐弟还是不会放过他——命数吧,这一次,却是要挖了坑将自己埋起来。”
燕无双微微一笑:“你我静等日出吧,想必明日将会是无比热闹。”
天微亮,梅园中已是人头攒动,身影憧憧。
NPC自然不用说,全部到齐,还在的玩家,统统占据了优良位置,准备看那场好戏。除了破月几人与萧起不知所踪,连黑衣、唐鬼敷都被谈笑拽了来。
沈渊虽是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辈,奈何无人知晓。这数年来,当也确实做了不少善事,只不知这些善事中有几分真意几分假意,又是否假借其为己谋利——自是只有天晓得。在旁人眼中,这沈渊也是高风亮节,一方豪杰。
青云庄平步青云,坐镇琅琊,也为众人所称颂,沈渊得宝闭关,想必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后发下帖子,邀人共赴鉴宝大会,如何不亲至?如何不赏脸?他所力邀的强者高士,又哪里会是些简单人物?
前番计策能屡屡功成,其一自然是出其不意,夺其先机,令得事件中迷雾重重,愿意插手之人根本无法着手;其二却也是程滕等人品行不端,所交非善,多为在场诸人所不耻,心知与已无关,但也高高挂起,只作旁观。
但杀孽毕竟是罪,虽说有复仇一说,却始终是牵扯到了那无辜的人!既是为沈家所邀,未出这青云庄,便该怎么说都要站在沈家一方,替得无辜身死的沈家小姐少爷讨回公道的。因此应得燕无双之言,在此口说纷纷,却尽是要诛那殷齐一人为死者偿命!
却有一人,袈裟披肩,面情悲悯,不时看看那院中肆放的梅花,眸中有些许忧心。自是那少林玄悲大师!
玄悲武功造诣极高,已达当世一流境界。乃当年殷家家主旧交,怜惜殷齐殷楚命运坎坷,视若己出,因此与青云庄走得颇近。几次想收殷齐为徒,传下衣钵,却为沈渊所挡,不能如愿。现今殷齐有这番磨难,原先只道是有个中隐情,却不妨揭露出当年的真相,他都恨不得手刃元凶的是他!既是报仇,情有可原,又如何会怪罪,但让他相信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会牵累到无辜,却是不可能。但奈何没有证据,一言难辨,只能此般忧心伤神。
却不知为何,今日这梅开得有如火灼般绝艳。满园怒放,艳若丹血,冷若冰清。庄内也有那诸多梅树,料峭孤寒,奇陡高洁,却从不曾开得这样妖气……简直像是不详的预兆。
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
梅是种风骨,是种气节,高雅,坚韧,骄傲,孤绝,是为岁寒三友之一,花中四君子之冠,二十四番花信之首!居于幽僻,生则寒濯,迎雪吐艳,凌寒飘香,铁骨冰心,独占鳌头。这青云庄的前身所建,着实是仙风道骨,意境兼宜,巧夺天工,饶是玄悲大师,都免不了赞一句好!但这些年来,那些楼阁众观、庭院景致,虽精美依旧,鲜丽则鲜丽,却只余堂皇富丽表象,难掩衰败、暗藏枯残之骨髓。
却看这院中繁华,犹如灰暗中的一点鲜明,色泽何其艳丽夺魄!那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色美艳,幽香袭人——竟像是在倾尽所有力道,将全部生命都吐露得干净,这般艳绝之景,竟是能让人的心神都为之颤抖!
此刻,议论声已渐渐止息,不管有意见没意见有兴趣没兴趣的,都把视线移向了脸色难看的沈家大少。殷齐武功已经被制,此刻立于风波之中,耳听旁人谩骂责难,却自无动于衷。颇有几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只面色苍白,无所欲求,心如死灰。
一头是心上人的唯一至亲之人,一头是害死家人的元凶,沈清平外表沉静,实则比起殷齐来更是心潮澎湃,惶然无处归依。要杀得殷齐自然简单,但他又该拿殷楚怎么办?
沈清平视线看向殷齐。所有人的视线都看着殷齐。
那人冷冷一笑,面貌依稀俊俏,却无了早先的半分意气风发,声音嘶哑:“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要我死,那就杀吧,以我一命换七条命,还是我赚了!”
沈清平脸色一变,怒火冲天,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原先还剩几分疑虑,现在却是再难控制——他竟把沈青青与沈清和也算进去!这算什么?!
“不可!”当即在场,诸人连着玄悲大师齐齐阻止。
是他沈家请的人来做裁决与见证,虽说最终的选择权在沈清平的手里,但总归在名分未定之前,随意打杀,折的就是他们的面子!如何可以?
“你还有什么话说?!”沈清平满腔怒火,风度不再,冲着殷齐吼道。
殷齐缓缓抬头,那双素淡的眼冷冷直视着他的面,却如陡然射出的利剑,充斥着怨毒与讥讽的眼神。然后他忽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转身对着玄悲大师一揖到底:“殷齐不孝,无法手刃元凶,为我殷家庄上下百余口人报仇——今日便逃脱不了这劫,只留阿姐一人孤苦伶仃——还请大师照顾我阿姐!”
满场寂静。玄悲大师面情悲苦,口诵一声佛号,想要应声却又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心如刀割。
而此刻,却有一声幽叹传来,好似冷风吹淡了云岚,残秋凋落了繁花,幽淡悄寂,明明充斥着滔天的凄楚与怨艾,却不知为何,听上去竟平静毫无波动,让人不由寒毛倒竖胆战心惊!
“若不能手刃元凶,又有何脸面见九泉之下的父亲与母亲呢?我全家一百一十二条人命,死得何等凄惨,何等冤枉,便就如此白白死去么?只七个人,哪里够,哪里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