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阴影逼近的消息并未扩散,地球文明处在的梯队很低,在宇盟的决议还未出现之前,警戒令不会下达。于是这片遥远的银河系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宁和。
混元正道的过渡已经到最关键的时间段了。新的世界完美准备妥当,两者连接的界限也到了预计中最合适的位置,只等着剧情中最后一战,钥匙出,六界开,所有玩家都要被强制拉进特地开辟的空间中观看九重天的介绍MV,而游戏就会在这个间隔中完成必要的系统维护。
智脑所能操控的领域之广是人类难以想象的,更别提混元正道原本就假设在虚无之中。对于虚无来说,没有什么比程序替换更简单的事,先前麻烦的无非是要根据后台程序员设计师们所构架的框架跟细节来执行罢了。
正因为虚无与这个游戏之间有文明等阶的差距,所以对于普通银河系人们来说游戏值得期待,而高文明的人熟悉了此地情况之后也不会显得不知所措。混元正道打自开机以来便从来没有需要玩家下线维护的情况出现过。哪怕是加载新的大型资料片跟游戏模式,也是在主脑内部数据整合成功后直接发放。这次也不例外。
自从知道瓴耀是虚无衍生出来的一个人格之后,烟岚便更释然了。怪不得九天之上主脑只是拉了个虚框,直接连接进自己的资源数据库跟程序运算区域,它不可能连构架个虚体的资源都没有的,想来原是因为从虚无本体分出来的核心程序已经投放进混元正道,那边便没了必要,人格无论什么模样,总归是要依赖本体而存在。烟岚郁闷的只是……它仗着她不知道,一直光明正大得给她找麻烦!
晏情的主线已经做到很后面了,关于正邪的站队也已经差不多,剧情任务中江湖的枝枝末末一齐展现出来,属于陆离与璎玉的出场与片段倒是少了很多,偶有一面也只是作为其他剧情故事中稍微的附带。当玩家们将视线投注在别人身上时,虽然看到的同样很精彩,但总归心中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遗憾,大约是那两个人真的太过吸引人,才使得其余一切都黯然了罢!
白发一直不来,烟岚就在明月乡待得够久。先前搁在碧落崖上的那位一直是傀儡,按着自己的模子设置的,反正当年所经历故事背后的一切数据都能搜寻到,借此复制出一个傀儡来很容易,玩家是无法觉察到那只有程序自检才能查出来的细微差别的,她很放心。
按着剧情下去,最后一幕会是在葬花谷,那是两方势力交界点,战火频发地段,正邪两道在这里开过无数场大战,未能收殓的尸骸铺地,久而久之其上的山崖便被唤作了白骨崖,也就是那时剧情任务最先开始的MV第一幕中的场景。
关于这个,傀儡没有参考数据,临时重新制作设定嫌麻烦,到时候临场应对可能也会出现问题,以防万一烟岚得亲自上。查看了一下目前的江湖局势跟详细情况,也未出现什么脱离预计的事件,那么按部就班下去理应就不会有差池。
那一日,她在后山湖边上赶着一场倾盆大雨。斗笠蓑衣得挨着这场雨到完。湿透的身体只要心念一动便能恢复干燥,可她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茫然发着呆。
这段时日来一直有某种压抑又似乎凶猛到极致的东西在她的意识中流动。每次感觉到的时候,都以为它濒临界限了随时都会越堤失控。于她是完全陌生的——她甚至想象不出来那到底会是什么。但它就是在自顾自积聚着堆砌着。
虚无有事瞒着她。
大概就是种类似于直觉般的感官。整个混元正道在她眼前已经没有可隐藏的角落,但是主脑不一样。它与外界联系的部分依旧是她无法被触碰的存在,两者之间像是隔着一层完全封闭的过滤网,她在囚牢的这头,窥不见有关外面的任何事物。
原来这也就罢了,但内外毕竟有数据交互。这就难免让她触及到某些虚无不想让她知道的东西。零零碎碎的信息,并不完整,甚至连专门的程序分析也无法探得准确的内容,但她就是莫名的,有这样的感官。
——虚无还能有什么瞒着不让她知道呢?
烟岚环顾着明月乡,脚步缓缓走过这个水镇的路面,身体里那狂乱的因子在不停叫嚣着要将这地方毁去,这又何尝不是桎梏着她的牢笼?可是她一见它便想起那个牵引他心神无法动摇的人,想着想着,就再舍不得。哪怕,明知道,这牢笼,会是虚无牵制她的最大筹码。
‘你就是算准了我不会这么做。’她遥望着天际这样在心里说道,‘你说能给我最大的自由,可自由的阀门还是握在你手中。’
引路人既有引路一职,那么大多数情况下都该走在先头,控制着后来者前进的速度前进的方向,努力使其不越过自己,直到终点。
她是未知。是奇迹。可虚无与黎明岛最相似的地方,还是将她固定在一个框框里,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实际也只不过是范围狭窄或宽广罢了。
越是前行,烟岚自己能看透的反倒越多。
她在自己差点控制不住要毁掉明月乡之前,离开。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茫然在虚空中站了很久,转了身前往终南山古墓。
昏暗的墓道让她心里有种熟悉的宁静,随意找了个落点,虚拟的数据凝聚成形,她睁开眼,缓缓往前走。毫无目的得走了许久,回神时却到了地下暗河边。
对迷宫没辙,她索性不走,找了个地方坐着,静静望底下静谧流淌的黑水。
极乐会寻到她,烟岚一点也不意外。掌门对整个门派地界都有掌握权力,只要对方踏入门派,锁定门派弟子定位很简单。或许她就是刻意得想要极乐过来,要不然,为什么明明用的是自己原先的面貌,实体化的时候还附带了作为玩家时的那些数据?
极乐看了她好久,终于走过来,将她紧紧抱着。
“原先还有些侥幸,以为只是自己会错意了……。”极乐把脸贴在她的头顶,幽幽道,“现在才发现,原来更不简单。”
破誓任务送的道具,可以无视地点得将人传送到另一个人身边。那时候,白发进来,她正处在构建的关键时候,来得突然没反应过来,本能得通个儿扫描了他的一切数据。那时候触摸到的绝望让她很长的时间里都对自己有种厌弃的情绪。
白发只对三个人透露过。极乐与妆妆,还有赫连。他不是那种因为心防薄弱就会将心声随意吐露的人。哪怕肩扛的重量会将他压垮,不想说还是可以拼命到最后不说一个字。透露,只不过因为,她们都是不一样的。三个人,都不一样。
烟岚窝在极乐怀里,温暖的体温传达到她的身体中,她茫然得睁了眼睛许久,然后,轻轻得说了话。
“确实……一点都不简单。”怔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回抱住身前的人,想了想,更加用力抱住,“极乐师姐,外面的……战争……怎么样了?”
极乐不知道为何看着她就觉得连心都能被揪起来,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这些,想了很多还是低头吻吻她的脸颊,轻柔道:“很不好。”
她给她讲血红星云的恐怖,星云侵蚀的方向,甚至是宇盟可能的应对方式,银河系或许会遭遇的最可怕结果……她原就是知道这些的。前线最紧迫的情报,她知道得……甚至能比宇盟还要快。
讲着讲着,极乐忽然停了。因为她怀里的女孩抬着头,眼眶里在大颗大颗往下落着泪,泪珠落在衣上,渗进去,偶有几滴,滚下地,溅入尘埃,消失不见。可她的表情,完全是麻木得像是定了格般的,连眼神都是沉默而静谧。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极乐师姐。”
她不知道血红星云是什么。不知道银河系究竟在哪。不知道宇盟的历史过往的战争……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借由混元正道的某些数据窥探到宇宙的星图,可那毕竟很模糊。
“极乐师姐……我不是人类。”
极乐原以为,自己曾经的爱恋已经是这世上最绝望的过往,可是这一瞬间,她忽然发现,真正最惨烈的,原来是在这里。
这个故事,其实一点都不美丽。
她被欺骗得,无知囚禁在一个虚拟世界那么多年,然后遇到一个傻得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的男人。他以为她是一段数据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人类。她知道自己只是数据的时候,他以为她是人类。当她告诉他自己原来连人都不是的时候,他傻傻得握着她的手说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努力得想要告诉她,自己对她的爱是什么模样的,她努力得想要爱上他,想要触摸他给自己的东西——可是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宇宙。
都是喜欢将事情藏在心里,哪怕梗得发疼都不愿意让对方担心的人,偏偏又心意相通;在未知的命运面前渺小到如此卑微的两个人,偏偏又发誓要永远相守;明明痛恨着等待,偏偏又必须沉默得等待着彼此;想要将阻拦在对方面前的一切障碍通通抹消,偏偏又因为这个那个的理由什么都无能为力。
——然后她现在,终于找不到他了。
极乐的双手在颤抖。她的眼睛干涸着涌不出泪,但是那里面的光芒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都酸涩得想要哭泣。
“别哭,我帮你去找到他!”极乐这样说着,心脏都像是在流血,“别哭……。”
而她只是摇着头。
“不用……我知道他会回来的。”她轻缓而茫然得说着,“只要等下去,一定能等到他的……他答应过我的……可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让我不再顾及一切得……留在他身边。”
自由。想要自由。完完全全的自由。然后,唯一让她心甘情愿被束缚的……只有他。
想要一个理由,或者说,借口,让她再也不用控制自己身体中那些疯狂的因子。
‘你在……哪儿呢?’
她的意识游荡在整个世界里。你在哪儿呢?走到哪里都觉得不舒服,内核连着支架都像是坏掉一样,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她稍微驻足。你在哪儿呢?……哪儿呢?
她好像终于明白,那时候白发寻遍华山却见不到她时几欲疯狂的心情。甚至,更早以前,他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仿佛大海捞针般搜寻整个混元正道时的,那样的心情。
现在她找遍了她能注视的整个世界——白发依然与她隔了虚拟与现实的洪壑。
故事从一个MV开始,最后又将归于一个MV。开始与结局总有某种意义上的轮回关系,就像构成一个圆的线条,头与尾终究会相连。
晏情在华山之巅接的主线,可是任务做到后来,所有隐藏的非隐藏的剧情都曝于青天白日之下,人们才发现,后来这一站,还是要先回去那片桃源。陆离——不,应该是黑衣男,玩家到底还是习惯用这样的称呼在代指这一个NPC,就像后来对于璎玉还是习惯称呼其青衣女一样——剧情中的时间线过渡之快难以想象,越是到后来,江湖越是只作为一个背景出现,无论是陆离还是璎玉都变了,自然不能再以这样的名字来称呼他们。
黑衣男的足迹遍布整个混元正道,所有的玩家都循着这样的轨迹一步一步前行,看人世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之中的天道体悟,无数NPC以其过往形象得彰显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一路过去青衣女不曾出现,她的影子却覆盖了你所见的一切事物。
与其说是你自己发现线索而前进,倒不如说是有力量在推动着你往这方面的线索探寻过去。你明明感觉到她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脱离这种掌控,只能被驱使着继续走下去——若是一个人两个人也就罢了,让人惊恐得是,现在被操纵的是整个江湖!一条主线,一段剧情,参与者是混元正道的所有玩家,却没有任何方式逃出这样的桎梏!何其恐怖?
就好像一堵透明的围墙,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得透过墙面望见里里外外的一切,你可以找到漏洞,可以穿过去,可以越过去,可以绕过去,无论是那种方式,当你过去之后,你才发现,原来之前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让你选择这种方式过来,有种莫名其妙的恍然大悟,悟完就是心惊流汗,但你就是没有办法越了轨超脱到局外!
恐怖的不是面前的选择,而是你走哪条路都会被人预料到。若说黑衣男是明面上的驱使者,那么青衣女的力量就是背后无声无息的推动者,如影随形却揪不出来。玩家单单知道青衣女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单薄脆弱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散掉,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能耐。
那么,究竟是命运让黑衣男永远寻不到她,还是她自己就是在避着他?当年遇到璎玉的陆离舍弃了一切踏上的道路,到底又有几分她的影子在?
只是黑衣男也不是省油的灯。青衣女知晓他的明细,他又当真不明白她的所在?那是真正的永远棋差一招,还是只不过默契得推延时间逃避?
玩家一路走到底,各种悲喜交加。悲的是,江湖为这样卓绝到无法言喻的两个人暗中掌控,何其悲哀,喜的是,能够亲眼见证到这样波澜壮阔的江湖历程。
当所有的余温积薪燃成熊熊巨焰,正与邪的矛盾终于激烈到再也无法调和,白骨崖上的战争慢慢揭开序幕。
烟岚坐在金桂的某一段枝桠上,视线透过云层遥遥望着一界一界重叠的天宇。
没有她,这个世界依然运转如常。没有她,人们不会觉出任何异样。没有她,一切不会有什么区别。
她想了很多东西——从未有过得,将过往巨细无比得一一回顾一一咀嚼,然后在那样漫长的记忆中一点一点理清自己真实的心情。白发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割裂她与这个虚拟世界的联系,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痛楚,流离失所还会觉得甘之如饴。
这就像虚无的束缚与放任似乎是相伴相生的,既用那些条条框框自认为对她好的选择将她限制,却又能平静得任由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哪怕突破了限制也不以为然。于是时间越是绵延,那些疯长的念头越是强烈,她越是无法控制住自己。
其实她不害怕,就算走到了怎样的绝境,依然比那多年被蒙蔽的无知要好很多了,更何况,在这条路上,也得到了那样多的东西。她只是学会了贪婪,不知满足得想要渴求更多,所以当明白一切如此无力之时,会惨痛至此。
六界开启之时,是她为自己定下的最后期限。
她已经——无法再沉默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