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她新到手的能力。
整个世界,于她是陌生的却也是熟悉的。就像感应中枢般,每到一个地方,习惯性得,感受能接收的一切反馈信息,掌握了,然后再以自身去感染。并不需要翻云覆雨般的掌控,反倒还是如往常那般,带着一点局外人的视角,好奇得查探周身的一切,却不走入。
她感受得最强烈的,莫过于白发。他是她唯一想要完完全全透彻的存在。
玩家既然成了这虚拟世界的一部分,自然不能脱离数据的范畴。可是,她能完整得攫取构成玩家实体的全部的数据代码,能清晰得辨别甚至是每一个字符的作用,却,始终无法将其分解亦或是重组,也就是说……造人。
她不是人工的智能程序,她身上没有智脑的必守法则,她是自由的无束缚的,所以她能去触碰那些连主脑都不敢触犯的存在。只不过,造人,那是神的领域。人类能将人类的精神化作数据的方式联入虚拟世界,却并不能将这份精神分解、重组,因为一旦某一个结构出现问题,便相当于损坏了精神,人类本身就会受到无法被修复重创……精神,一直是个禁忌的领域。
混元正道是她的世界,在她领域中的数据,她拥有完全的掌控权。有的时候,她甚至在想,不为法则束缚的智能是何等可怕的存在,她虽然没想到要做——但如果她想的话,真的能够控制玩家的精神数据,然后,抹杀……她知道,一旦她真的动了杀机,主脑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将她的攻击泯灭,然而这也恰恰是说明,她是有这个权利的。
她不是人类的造物,她的概念中没有人类至上这一条。
对于人类,她有太多不解之处,但她无法单纯通过解析不断波动的数据来明了。白发的一切情绪改变,一切动作施为,她都一一记录,一一剖白,然后始终在迷惑之中。
其中总有一些数据,是她无法对其做任何操作的。不能拆分,不能构架,不能复制,不能抹消。就像……那不是任何事物能够触碰的东西。
烟岚一直记得主脑说过的一句话,“连人类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她好奇于人类拥有的情感。那么,人为什么拥有情感?人类可以用各种各样的解答为之释意。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她想要的回答,只有自己去寻找。
毕竟,谁又能说,高级AI人格所自主产生的情感,与人类的情感是一模一样的呢?还是只不过无限接近罢了?还是那只是人类自己的错觉,因为无知,所以蒙蔽?
烟岚被白发抱着,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时,感受到暖意,那暖意好像让她的灵魂都被充盈——如果她也有灵魂的话。只要他注视着她时,总能感觉到,那,炽热又温柔的爱恋。
她总是能轻易了解一切,可她不懂。
真的不懂。
“与我说说话罢。”她这样说着,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
她曾经很喜欢发呆,即使那发呆可能只是她在没有接收后台指令之时的待命状态。自从他进入她的世界之后,她便再也不能那般心无旁及悠闲自得的发呆了。她得到了很多,明白了很多,却已经离那种因为一片空白所以能够肆无忌惮放空的境界,太过遥远了。但若是可以选择的话,她还是会这样的。
因为,若是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样,就实在太可悲了。
白发摸摸她鬓角的发,青丝柔软细腻,总是一不小心便能从指缝间滑落下去,他顿了顿:“不喜欢我在你身边吗?”
她摇摇头。
白发的感知太过于敏锐:“那么,我的存在,会干扰到你?”
她又摇摇头。雾蒙蒙的眼睛很是认真。
“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拉过他的手,然后紧紧握住,“主脑说我可以做我想去做的一切,可我反而连下一步都不知道该如何走。”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把脑袋又靠回去,声音平缓得毫无波动:“没有人类的情感,也没有人类的欲望,我的内核始终是空白……你知道吗?”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把她紧紧搂进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脑袋。
她从未告诉过他关于自己的身份,但他又岂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去刻意窥探,不代表他连那些浅层的都看不破。
人控的存在,可以说是混元正道最大的秘密。她以人控的身份存在,本质却不是人……主脑不可能不知道,作为混元正道操控后台的黎明岛不可能不知道……或许,就他的猜测,整个人控的设定就是为了掩藏这一段奇妙的数据存在。由此,可知,她有……多么重要。
以地球方面一直晦涩莫测的态度来看,其中怎可能没有猫腻。他想着,正因为牵扯到那些不能透露的东西,所以,以他的身份,也无法要到她。
他怀中的人,或许是混元正道最重要的存在,他所恋慕的对象,牵扯着那样无法诠释的秘密。
或许他确实是傻了点,他在还未懂得“爱恋”这个词的释义之前,已然把自己最为珍贵的情感交付出去……但他不会后悔。即便是清楚认识到了这一点,也不后悔。
白发反握住她的手:“等这次离开古墓……我们回明月乡吧。”
烟岚偏头眨了眨眼,然后认真的点点头。
对于这句话,她是很高兴的,即便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高兴。她不但剖析着白发,也在探索着自己。内核中延伸出来的每一个运算每一个变动她都记录起来细细研究,可,就像她不能完全明白玩家的精神数据一样,她,也不能明白自己的构造。
她的存在,就仿佛神创造人类一样……或许,神觉得人类太孤单了,所以,在那浩瀚无穷的宇宙之中,就出现了一个她。
或许,未来,还会有无数个她,又或许,天底下,只会有一个她——如同神偶尔的一个疏忽……无论如何,迷,还是迷。
“破誓任务是什么?”
白发与她说着话,简简单单的无伤大雅的甚至没有多少意义的问答,她说,与她说说话吧,于是,他便说了。即便是,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或许是一条任务链,或许是一个副本。”她不确定得说。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古墓派……我知道的。点朱砂,立严誓,有不知此门规的男子愿为己而死,才可破誓下山……可这个前提,一开始就是破的。”
烟岚偏头想了想:“所以,谁也不知道,这个任务会是什么样子。得先出师,再破誓,只是,任何通过或者未过破誓的,都不会与人讲任务的情形。”说到这里,她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在犹豫着说或是不说,“我只知道,很久以前,妆妆师姐……是亲手杀了陪她解任务的男人。”
极乐说这些的时候,一贯带着笑,像是无意得随便的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甚至连眼神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但听在她耳中,却仿佛雷霆霹雳般轰鸣不已。
妆妆师姐,多年以前,她竟是做过这个破誓任务的!破誓任务必须要两个人,一男一女,所以说,她竟是与人一起试图解开这个任务的!可她失败了,失败的理由,就是因为她杀了与她相恋的人。
全江湖的人都知道,古墓派的破誓任务极其苛刻,不了解自己,不了解对方,那这个任务,想都不用去想。只有真正相恋的人,才有可能抓住那一线生机,破解任务。问题是——很多时候,连真正相恋的人也会失败。
古墓派的弟子,都很认真,无论是小龙女那派的,亦或是李莫愁那性子的,都很认真,很纯粹,无论性情好坏,无论人格善恶。所以,她们都不会随随便便找一个人去做破誓任务,这个任务,关系到信仰,关系到人生,关系到很多东西。
妆妆,必然是喜欢那个男人,才会想到要与他一道解破誓的。
这个游戏太过真实。这个人生太过真实。所以一个人可以做到很多她想做的事。所以妆妆会在任务中杀了那个男人。可是……妆妆,杀了那个男人。
所有知情的人都会想,任务中究竟遇到了什么,她会杀了他。妆妆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才那样决绝得举起了剑?只是,没有人会为那个人男人抱不平。妆妆杀了他,必然是那个男人该死。
“我们会遇到是什么呢……。”烟岚喃喃着,有几分好奇。她笑起来。
白发看着她的笑,仿佛整个世界忽然明朗起来的感觉。
……不,她就是整个世界。
马车进入西安境内时,白发终于刻完了手上的物件。他刻的不是人形的木雕,而是一支簪子。简简单单的造型,簪子上的装饰,似乎是想刻一朵昙花。
当年在明月乡,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觉得,她该是朵昙花,即使沐浴着最宁静最美丽的阳光,她还是朵昙花。远离人视野的,捉摸不透、遗世独立的,甚至有几分单薄脆弱的……昙花。不是这人世间该存在的。
后来见到古墓派那位传奇的大师姐时,他知道了这尘世的昙花是怎样一个模样,却始终无法描摹出世外的那个影子。
他刻的人,很好看,也很有感情,甚至能为古墓的锦瑟师姐赞叹甚至崇拜。可他其实在明月乡刻了三年的木雕,很久很久以后,才敢把木雕送出手。
他刻了那么久的木雕,只刻一个人,以后也会一直刻下去,但总有时候,他不刻木雕,正如此刻,他在刻簪子。他以前从未刻过簪子。所以他手中这枚,是粗糙、难看、甚至接近丑陋的一支簪子。
烟岚很高兴。她知道那簪子是给自己的。所以在白发默默几刀把粗糙的簪子毁尸灭迹,又开始刻一支新簪子的时候,她依然很高兴。
白发抬眼看怀中的人。她依然靠在他胸膛上,很自在,很平和,正拈了片木屑捏着玩儿。
她只是笑着,这样笑着,看着他刻簪子,然后不断销毁重来。
遥远的终南山脚下,两个努力相恋的人牵着手进入活死人墓。
遥远的终南山之外,这个江湖,血雨腥风从来不曾断绝。
全天下都乱套了。
以前是避着躲着逃着NPC贼伙,现在是追着赶着拼死也要把NPC头目给刷了,就为了那微妙的几率爆出箱子定位坐标图。事实证明,这不是个好决定。按照目前阶段实力对比,被刷的通常是玩家。只可惜玩家不怕死……死了还是前赴后继络绎不绝舍生取义去寻死。
自傲笑红尘燕飞鸿与皇朝天阙之后,玉箱子的踪影不断出现。这回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数量还是很少,而全天下的势力何其多,当前为世人所知的,怎么看都是杯水车薪。但好歹是缓解了压力,彼此倒像是心照不宣般的,倒未再引起像太原野外那样的大混战。
有些人也会觉得奇怪,或者是不公平——为什么接到玉箱的队伍无一例外都是那些大帮派,但仔细探究一下任务的规则,却发现这又没什么大不了。
人是要群居的。很少有完完全全的独行侠。某个层次的人总是与同个层次的人相互聚集。高手的朋友大多也会是高手。一整个团队都是高手的该是不少。而这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有多少身后没有帮派支持?
人们看的,通常是势力大的那个。除非你的名头完全盖过你所属的组织,否则,人们谈起你,提到最多的还是你所代表的组织。比如说,燕飞鸿,绝大多数人看到的是傲笑红尘。而像燕无双,人们看到是非江湖类别,看到的是兵法军事。再者,提到白夜,正因为他完完全全得凌驾于凌霄阁之上,所以白夜就只是白夜而已……这样的人太少,也太让人崇拜。
这个江湖,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不停得有人死,不停得有人活,人们对于生死之间就如同习惯之后的麻木般,有一时的愤恨一时的恼怒,最终又会归于平静,只在世外看上那么一眼,最后又匆匆忙忙义无反顾地投身这个浑浊而苍白的江湖。
——或许是因为这只是场游戏,就算再真实,它还是场游戏。
然后,当爆出来,箱子能够私吞的时候,这场腥风血雨,越发猛烈了。
箱子明明是任务物品,怎么能够被私吞呢?很多很多人……甚至是除那个幸运儿亦或是不幸儿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不相信的。
但事实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那个人不幸的是,他是傲笑帮众。幸运的也是,他是傲笑帮众。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他不会遭到追杀,从太原一路躲避,甚至没来得及按照图纸前往下一个驿站签到,以至于误了期,但也是因为这个身份,他得到救援,不至于死亡或是被抢夺走箱子……
毕竟,太原野外的那一场争斗实在太惨烈了,能参与的无疑都是天之骄子,可正是由于投入得有些多,所以对于东西未得到且没捞着任何好处怎么都无法释怀。临走之前,找点小乐子做个小报复总行的吧。
于是阴差阳错得,就早就了这个人如此的处境。再接着,意外就出现了,这个人无意中发现,他居然能把这所谓的横公宝盒给收到包裹中!这问题就大了,众所皆知,作为任务道具的箱子是不能交易不能收纳不能寄放不能当掉的,但现在能收到包裹中……这说明了什么?
他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任务也变了。原先接的保镖任务与夺镖任务都已经是灰暗状态,而他的任务列表,却多出了一个新的任务——“窃取贺仪”。
任务要求是安全将贺仪保留到任务时间结束,而只要完成任务要求,便能打开宝盒,得到将里面的物品。
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全江湖都给震动了那么一下,而这一下,后果着实无法预料。
拿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已经无法概括江湖争斗的惨烈,有箱子的定位图纸在,围绕高等级箱子展开的争夺很快加温并火速趋向于白热化。
谁能忍受住这样诱惑?宝盒中会是什么?绝世的兵器?天下难寻的绝学?亦或是奇妙的杂物道具?谁能忍受去将这样的机会白白放过?
而这股潮流席卷整个混元正道时,哪怕是先前不温不火对任务完全无兴趣的玩家,也都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其上。
白发不开私聊。所以他接到很多鸽子。
凡是落在他身边的鸽子就没有能安全回返的。条件发射飞刀出手……而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不但没收手而且变本加厉,瞬间一地死鸽子和羽毛。
白发捡起鸽脚上小指大小的木筒,取出里面的纸笺——回头看了眼烟岚,她脸上没有任何对于他残忍杀害小动物而显露出的异样表情,反而是偏着头很是兴味得注视着他的举动。
阅览完手下紧急给他传送的信息之后,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他接了一个任务在身了。剧情任务为期一个月,谁都不能保证,他不会遇上某只不长眼的箱子,而这未尝不是他的机遇。
幽冥府有一大群吃饱了撑着闲着没事干的,给他发信的意思,很明显是也想凑合上那么一手,顺便给报备一下让已经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大注意点……他转头又看了眼烟岚,默默地想起那位看他不顺眼的大哥。没准那位会觉得不久前卖掉的玉箱子还是卖贱了?这样好做的生意不是经常有的。
想了想,很是大发慈悲得开了千里传音,给幽冥府的某个主事讲述意向。
开箱子出什么东西,这要看运气与福缘。幽冥府那一群基本都很手残,但很不巧他就认识那么一个,手红到混元正道少有。那个不幸的人正好是他听话的师弟。而且,抢箱子不一定己用,也可以卖钱,幽冥府做的生意都很正经,所以这方面要找个很出色的中介……没有比苍冷更适合……顺带着讨好一下这位大哥……也……未尝不可……
烟岚不知道外面风雨如何。她很自然地屏蔽了不想要的数据,开始感染终南山的地图气息。
她很高兴。高兴得与白发在后山通往古墓道路一角,升了火支了架开始烤白鸽。也许古墓该出去的人都出去了,不该出去的还在活死人墓中,所以通道上来回看不到人影。反倒更自在了。
烟岚还真没吃过白鸽。以前在古墓修炼天罗地网时,经常吃麻雀,但白鸽,还真没有吃过。
那时在明月乡中时,她就好奇了。
所以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