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游戏竞技寒烟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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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下个不停。

他手脚僵硬地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即使努力镇定下来手指还是会颤抖。感觉皮肤上都长满了鸡皮疙瘩,肌肉迟钝得不由自主。思绪错落了好半天才想起如今的处境,如同鲁莽幼稚的年青人一样匆匆忙忙抬起手,伸出已经湿透的袖子虚掩住她的脸,避免更多的雨水扫落下来,然后搂着怀中的人快速离开碧落崖。

山庄外往昔美好葱郁的植栽如今看来无比阴霾,毫无人气,满山崖的钩吻在雨水中反倒盛放得更为热烈,薄薄的雾霭和在弥漫开去的水汽,更为冷谧寂凉。整个世界似乎都笼罩着一股压抑而沉重的氛围。

白发抱着烟岚到最近的一处亭廊,视线遥遥望见,水烟与绿荫相间之处,隐约的亭台楼阁与雕栏水榭,同样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头脑发烫,思绪运转的速度缓慢得令人焦急,心脏剧烈跳动的频率却让他忍不住震颤。他总是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即使是落下一滴泪都会让他疼到这样的地步,可是的确真实存在的痛楚,手足无措似乎是最简单的诠释。

那样大刀阔斧大张旗鼓的痛,连是非都不分的决绝的情感,占据了他大脑所有的感官,仿佛不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的存在,就不能让他感受到更刻骨铭心的爱恋。

别哭……他想这样说着,用尽所能想到的一切语言去安慰她,可是他说不清楚此刻壅塞着胸腔的可怖情绪是什么,脑海中所有成形亦或是将要成形的思绪都因此而崩溃掉,他在害怕着,连自己都不明了地恐惧着,除了这样紧紧拥抱她就再无其余的能力。

“我从来没想过,一切会变成这样……。”她小声啜泣地,茫然地看向前方,苍白的脸色甚至透着微微的青色,水珠顺着长长的发丝滴落下去,更显得让人心尖都颤抖地狼狈可怜。

似乎就连“哀伤”时身体会显现的情态都如同本能般演绎得如此完美,这些是已经刻入她程序中的既定反馈,脱离了意识能够掌控的完美,反倒更悲哀得无以复加。

“我就在深蓝。”低低得,仿佛呢喃般,抑着软软哭腔的平静,“可你找不到我。”

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即使我站在你面前,你所触摸到的,也只是个虚无的幻影。我没有可以注视你的双眼,没有可以拥抱你的双手,没有可以为你停留的心脏,甚至没有……与你相恋的权利。

“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那某个时刻,他的精神波动竟与她的思维有某种程度的重合。那汹涌得犹如末日般的负面电流倾注下来。可奇怪地,并不是世界轰然倒塌的声音,而是无法控制的心疼。

他并不意外——他甚至都不意外!

面对这样无情得似乎可以称得上残酷的答案,他竟……连惊讶都没有。

所有在虚无中迷惘没有终点的疑惑仿佛骤然间回到原点般,经历了一个轮回之后空洞的圆满,却奇迹得能让他坦然接受。或许明知道那是奢求了,所以此刻的——失望——不,连失望都不曾完整地出现,他的心胸与思绪已经被别的什么全然占据。

他颤抖的手捧着她的头,冰凉的发绕着指尖,整个人也像是被那躲无可躲的宿命的网所笼罩。她仰着头望着他,似乎只是单纯地维持着这样的看向前方的动作,那双他一直看不透的朦胧的眼,这一刻清澈得让他几近绝望。

有什么东西,在整个心胸间炸开,豁然开朗。

就像彼时,突如其来降临在他的身上的狂喜,只是此刻,比那还要强烈亿万倍的痛苦毫不留情吞噬了他的精神所能探到的一切。

不是因自己而痛苦,而是他竟想不到任何方式——哪怕是一丁点——可以让她不再悲伤。

“别哭……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你……不哭……。”

为什么你会执着于我呢?

在虚无漫长得近乎悬停的时间间隔中,她一点一点回顾起有关他的一切时,曾经这样疑惑着。这是她庞大的数据序列库都无法为她解疑的,虚渺又确切地贯穿在对他的所有记忆里,如同烙印般无法抹消。

她在那片美丽而空洞的宇宙中诞生,恐惧并且憧憬着它的存在——如果她拥有恐惧亦或是憧憬的能力的话——可是虚拟的领域永远是人类无法完全探明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能明晓自己的存在。她只是没有人类所定性的“情感”,或许,数据本身,是有着类似表达的方式的,不过是虚拟在创造它们的时候,忘了给予可以接受这些表达的中枢。

她到过这宇宙的很多角落,遇见过各种各样的智能程序,虽然失去了有关它们的记忆,那些被强行制造的空白之后,还是纵横着无数隐约可见的痕迹,让她能模糊探得流失在时空尽头的破碎画面。

——可是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它们是不同的。这是最基本的前提。

所以后来他们为她下达的定义,是她也不能辩驳的准确。另一种形式的数字生命。是数字生命,但是这个庞大的宇宙中首次出现的存在。孤独得……无以复加。

那时候的自我意识,想必还很微弱,否则,也不会轻易为处于这样低级文明的人类所捕捉。

她的人格,是以整个地球联邦的天网数据总汇作为蓝本拟形并且巩固而成。地球成立联邦,加入宇盟,文明等级乃至席位定下之时,也连接了那如宇宙般浩瀚庞大的天网。多年以来,几乎所有的文明资料都已经可以在天网世界中找到,而她的人格——便诞生于这片虚拟的地域。

某种程度说来,若说她是自地球而生的,也不为过。数字生命本身匪夷所思的构成已经无法改变,但她的思维方式、她的性格组成,甚至于她构建形体的数据来源,也是地球。

黎明岛几乎是放任地把她封存在整个地球联邦所组成的局域网络之中,任由她吸收各方面的程序,最终集合成一个独立的人格。

就算这些数据融合得再过细腻,再过真实,也改变不了那人造人格是拼凑而成的事实。连她都不知晓,自己身上的某个因子是来自于何处。她无法产生憎恨或是愠怒的情感——但她又确确实实是想憎恨的,若是没有从一开始便被灌输“你是人类”的思想,以至于她自己都认可的话,她不可能为如今自己的存在方式而产生……自毁的厌倦。

这种意念是如此得强烈,甚至压过了看到白发时的——你还在啊,那就太好了。

烟岚哭得够久的时候,抬头,睁眼,终于意识到白发还在自己身边。她怔怔望着他,眼眶微肿,睫毛上仍挂着稀稀疏疏的泪珠,衣服与头发停止滴水,但是冷冰冰滑腻腻地贴在身上——明明看上去狼狈至极,但仍美得能让人心尖都挫疼了。

沉夜山庄这场绵延了一整夜的大雨,慢慢停止,与她的心境一般恢复安寂。

你为什么还在呢……不,你不曾离去。

茫然的怔忪的瞳眸正对上那双沉默而静寂的眼,彼此眼睛里都倒映着对方的影子,这样看上去,竟是从未有过的坦陈。

略显粗糙的手指缓缓擦过她的眼睑,将残留的泪珠勾去,他低下头,很自然地,重重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抬起头,搂住她的肩再一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手臂的动作那样强硬有力,似乎这样做,已经预示了他所有的态度。

“我不是人。”她轻轻抬头,望着他看不清表情的侧颊,低低地,如同呓语般,重复的,强调的,说道,“你不……生气吗?”

他们,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而我,明知道自己是在欺骗你,还是一直,一直这样对待你。

即使是我,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只是不能不接受。但你,为什么能够这样从容。

——在你已经知道,你所执着的,从来都是一场虚无。

“……不生气……我只是害怕……。”他同样低低地说,“我所害怕的是,有一天,你离我而去,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像是从不曾出现。”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理应计较些别的什么。但是那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不去在乎并不意味着不重要,可他只愿意记住那些最幸福的最欣悦的事物。他最重要的,已经在他眼前,在他怀中。若是长久以来,那些最惨烈的故事都要记住的话,他早就无药可救。

“我所害怕的是……有一天,你离我而去,而我却连你什么时候转身……都不知道。”他静静地说。

那时候他将她当做自己的救赎。可是救赎便意味着,他把那些他曾犯下的罪孽加诸于她之上。

他无法接受。

就算是自私也好,卑劣也好,她是他抛弃所有的辉煌与荣光,连生命也沉寂以来,唯一的、最深的、源自自我的渴求,在他心目中,仅仅一个存在,已经如此崇高,如此尊贵,无与伦比。

他人生漫长的道路之中,从未曾回头,从未曾后悔,从未曾留恋已经失去的东西。然后在固执地坚持下去直到无药可救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将她视为,灵魂的一部分。哪怕是生命也可以抛弃,但是有些东西,他拼尽一切也不能舍却。

他所拥有的,已经少得可怜,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将这最后的憧憬也失去。

或许是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那么卑微,即便是奢求都显得浅薄了些,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抵不过她此刻在他怀中。

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被欺骗。他只是为自己从未明白她的痛苦而痛苦。

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他的声音甚至带着柔和的安抚:“别怕……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被留下……不会再让你害怕……。”

即便是此刻并不明白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已许诺。

绝不会后退,绝不会后悔。

烟岚拥有自我意识以来,抛却人格中的拟人行为与思索,对于她所无法触及的未知,能得出的只有不充分与不确定,但即便是能明白人类所有的情感,那也是数据所能拟化的“相似”。毕竟与人类是不同的生命体,让她亲身面对这样的情感来说,无法不懵懂不稚嫩。

不过说到底,她面前这个,活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却从未让心松动一下的男人,连现在都只能勉强地努力地表露自己的心情、并按照自己所以为的对错去做的男人,或许比她还要稚嫩也说不定。

或许是此刻的气氛太过美好,连烟岚都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反应。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同样的认真和沉稳,好半天才缓缓伸出手去,回抱住他。

你还在啊……太好了……

对于白发来说,事情的峰回路转于他也不过是回到了原点而已。当他开始执着于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当他无法舍弃她的时候,也根本不会为她的存在方式而动摇。

没有遇到她之前,在坎塔斯银色王鹰的概念中,就从来没有存在过“爱情”这个名词。

他生命的大部分——可以说,在不得不来到艾特拉塞的这个时间段之前,他的世界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坎塔斯已经足够耗去他所有的精力与注目,这个宇宙已经足够让他筋疲力尽。后果就是,艾特拉塞让他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鉴于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死在某一场战火中然后彻底化为宇宙尘埃一了百了。

但是有一天,这个颓废而悲伤的故事换了基调。他来到混元正道。他遇到一个只看了一眼就烙在他心头无法磨灭的人。

也许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某种无法被拒绝的命运的偶然……或者说奇迹。

他毫无意识地逃避她,无视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第一次因为福缘之低永远无法被注视而产生的自暴自弃。这种自暴自弃在眼睁睁看着赫连大少高待遇的对比之下越发强烈。因为从来都不知道“爱情”这种情感是怎样一个概念,所以他一点也不知道对一截平面程序产生意外的感官是怎样一种不正常的现象。

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

留守明月乡,离开明月乡,回到明月乡,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证实自己确实在意她。内心深处某一个幼小的蓓蕾渐渐抽出了芽。

他如此稚嫩而生涩地去正视它。

仅仅是注视着她便能满足的卑微渴望,在他看来那就是全部。静静地注视她,发现她是有意识的——即使是被设定的人格,他无法控制地被吸引。

然后渴望有了危机感,如果有一天她消失,如果有一天混元正道不再,如果有一天他无法再注视她……因为危机所以萌发出了新的奢望,想要把她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后来……前进的道路有了出乎意料的转机。她似乎存在着独立的自我意识……她是人类。

那是无法言喻的喜悦,即使这喜悦让他把曾经的设想全然推翻。他继续稚嫩而生涩地研究“爱情”这种事物。因为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去了解它,因为知道它已经扎根于心底所以无法逃避它。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沮丧。面对着与自己对等的拥有独立思索能力的生命体来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多糟糕。从来不去考虑她的意愿,一厢情愿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情,他有多渴望得到她,就有多害怕会被憎厌。

……但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即便事情的发展如此,但他依然难过。因为他甚至还没有理解“爱”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他没法给她他所能给的最好的。

所以知道故事峰回路转又回到原点的时候,他……压根无法理解自己心中莫名的喜悦。

彼此都是空白。所以这意味着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会如何爱她,也不用担心她会拒绝——至于会不会收到同等的爱,他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直处在付出的一面,带来一种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后遗症。

其实某种角度来说,感情上的新手遇到这样的对象……或许是幸运也说不定。

这条路变麻烦了,可对他来说,又算得上什么。

至少,在得知他所恋慕的对象不是人,快速做好了基本的心理准备,认为眼前的道路会无止尽地漫长的时候,竟然接收到了回应,让白发看上去有些微妙的惊喜。

即使……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