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大人会去哪?”
欧阳郁在门外若无其事转悠了好几个来回,内心惴惴不安外加无比纠结,又游荡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按在识别器上,指示灯无声划过一抹白色弧光,半实体的晶门瞬间虚化转薄,探头悄悄往里瞅了眼,才骤然发现里面没人。
游戏仓门关着,不透明的晶体望进去没有任何实体感,显然里面空空如也,偌大的房间几乎没有器物或是装饰,因而一目了然。欧阳郁愣了半晌,纳闷地把脑袋收回来,随着胳膊缓缓放下,透明粒子状态的门也跟着重归原样。下意识扫了眼四周,两侧走廊警卫立如标杆,均是眼观鼻鼻观心存在感极弱,那模样都几乎跟墙融在一起,约莫连换班的时候都感觉不到些许动静,来来去去的人也习惯性将其忽略。
站原地踌躇了会儿,还是扭头走开。脚步越走越快,紧接着身形一闪,几个起落便脱离粒子封锁区域,感觉到身上强行加诸的能量形式变弱,舒展了下筋骨,一边想事情一边沿着走廊慢慢往外走。
不知为何,是太久不来这里的缘故么?为何感觉今日的领主府各种不对劲呢?那种仔细想又觉不出来哪里不对劲的不对劲。顺手摘了朵墙角探出的花骨朵,正把玩着忽然浑身一滞,还未反应过来便飞快撒手把那玩意儿丢开——错觉么?他怎么从假花上感觉到了生命电流?!
欧阳郁难得严肃了神情,顺着自己的手势警惕地往地下看去,零零散散几株枝条柔软的绿色枝干,一看就知道脆弱至极,似乎是随意攀爬蔓延着在走廊边,顶端生着淡黄色的花序。原以为只是装饰用的假花,但竟然存在着生命电流——这么说是活物?可是就算是活物,也太弱了点吧!这枝条不会抽人么?花盘里不长牙么?好吧这样纤弱的枝条这样娇小的花盘就算能攻击也不会给力吧……
伸手戳了戳,枝条微微一晃,完全没动静……既然不会完全攻击,为毛连根不会动?!受到侵犯了不得立马拔出根跑掉么?!竟然就这样安安生生扎根着不动,而且完全没有长任何保护自己的器官……太没有领域观念了!
他呆滞了好半天,混乱思绪才硬生生从“艾特拉塞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种奇特形式的植物?”中脱离出来,好歹也是在混元正道里折腾了那么多年的,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这玩意儿跟游戏里某些玩意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地球那边好像多得是这样的物种……
等等!下一个问题就是,为何地球那边的植物会长到艾特拉塞来?!
欧阳郁瞬间好奇性暴涨,蹲旁侧使劲地研究起来。这就是来自地球的玩意儿啊,竟然能适应艾特拉塞的环境,完全没有变异呢!这叶片,这花序,好新奇的手感,果然不愧是现实么,比起游戏里的触感更为真实呢。
不过……怎么会没有变异的?确实完全、完全没有变异啊!明明来自于地球这样低级文明的物种放到宇宙的大多数地方都会变异的!特别是艾特拉塞这种原本就建立在陨石星河上的地方,别说宇宙射线与磁场了,就连原本的土质环境对那些娇柔难养的物种来说都是噩梦。
直到抹茶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欧阳郁才讪讪住了手,回头看向那可怜的被蹂躏的植物已经差不多要被拔光了,那面上的表情竟还是意犹未尽的。
“这个时间段——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面容冷淡又带着懒散的女子不满道。
“请示大人,关于接下去的指令。”身穿勾着蓝边的洁白指挥服的男人耸耸肩,无奈道,“帝国官邸有传来文书请大人过去一趟,但大人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向呢。我没有批示文书的权利,又完全找不到愿意按印的上峰,只能亲自来寻大人。”
抹茶摸摸下巴,眸中射出难以想象的光芒:“诶诶,不用管这个啦!不是要去银河系么?塞西尔已经做好准备了,估计就在这几天——虽说以前都是会顺道回帝国一趟……但既然出席议会永远都是沉默,不回也没事吧……况且大人的意愿……。”
后面越说越含糊,但想必此地的两人心中都是无比清楚的吧。视线对视一眼,一切就在不言中了。欧阳郁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是摇摇头:“还是带我去见一趟大人吧……远远看一眼?确实,这些东西不去麻烦大人也行的吧,如果是大人的话……让他能够毫无顾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已经等待得……很久了吧。”
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转过身往外走,路过的时候深蓝军装的女子也忍不住拽了把那柔嫩的枝条。
白发在那颗长满蒲公英的疗养星。就像那时他苏醒后所做的那样,静静坐在椅子上,看不远处漫山遍野开放的植物。天空飞满了雪白的绒毛,摇摇晃晃的种子乘着风在四处流离。
在他身边待过那样漫长时光的副官,熟悉他甚至胜于他的副官,以为他会喜欢这样的环境,所以花费那样巨大的代价,让这来自遥远文明的种子能够生长——并非是旁人所以为的轻松,在它能够生长在艾特拉塞之前,所经历的努力是未知者所难以想象的——虽然后来被他毫不犹豫的离开姿态所挫败,以为自己还是猜错了他的喜好……但,他,也确实是喜欢这里的。毫不犹豫是因为他的目的确定,很少动摇,离开,只不过有更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喜欢这里呢?心情很平静,很平静,在那些时候千年来的肩头的重量仿佛消失一般……似乎只有这种时刻,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安静又平凡的普通人,什么都不想的……只是单纯就这样观赏着。
明明只是一颗最微不足道的星球,若是要强行赋予个名字的话,大概也就是象征最低级的F然后随便添上个数字吧。就算作为疗养星,在该级别是很高级,在这艾特拉塞,也是完全不起眼的所在。毕竟从一开始,这片领土便为这位明明隐退了、却还是无法抗拒本能的领主大人,将此处按照标准的军事化堡垒构建……领地内的一切,等级还是如此鲜明……
不过现在,这星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翡裴息”。若是用地球联邦那边的语言描绘的话,大概就是“风中的眷念”、亦或是“无法停止的爱恋”这样的解释吧。
有的时候,塞西尔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仅仅是抱着最真诚又自以为是的善意,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一切。从来不去回应——又或者,这个世界,能让他回应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但似乎……完全切中了心脏呢。
混元正道的进程依旧在继续中。
等到帮派发展到极致,接下去,就该是与世家之争类似的这般大型剧情过渡,所以……她还是有用的吧?再接着,便是与门派发展同等进行的六界玄机任务,等到门派也终结的时候,便该是到六界开启的时候,她手上的钥匙……属于“烟岚”跟“翎耀”之间的剧情,才终于有需要被展开的机会。
因为被需要……所以存在么?
不,她想通了很多事物,唯独不明白,存在本身的意义。连赋予她存在的“意志”都不知道的话……她又怎么知道呢……那样无法揣摩的命运,怎么会是可以被勘破的东西?
烟岚站在风中,看着黄昏的沉夜山庄滚起仿佛火焰般的霞光与金辉,就像她曾无数次所做的那样。然后,黄昏过去,漆夜降临……不知为何,这样的夜色,竟然让人觉得很温柔。
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呢。
或者说,其实连那些眼泪,都不属于她。她曾一厢情愿以为属于她的东西,那些想都不用想便属于她的东西,却原来都是……一厢情愿。
时间的跨度越长,她所明白的东西便越多。戳破那层名为虚幻的遮掩住真实的谎言,然后面对那些血淋淋的会让意识崩溃的东西,绝望过后依然挣扎着站起来,因为,她没有走向终结的权利。
就像那些丢失的记忆,原来不是忘记,而是本来就不存在……只要将完美无缺的记忆撕裂一条缝,就算窥探到的还是空白,但这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毕竟,她这样的存在,还是拥有着连难以想象并企及的智慧……
烟岚又想起那个握着她的双手,对她说“我喜欢你”的人。
她明白“喜欢”、或者说“爱”是什么,若说是透析也不为过,可她本身却不具备这样的东西……虽然是并不能被接受的……情感,但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吧……哪怕是回想,就会觉得无比温暖美好。她不配得到的温暖与美好。
那样挚诚又坚定的情感,不会动摇的信念,仅仅是被注视着就能感觉到炽热的心情……那样美好,那样美好……他是预料之外的存在,是她的世界不被预期的意外,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不可避免地将他当做救赎一样的东西……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故事,最终会迈向那难以抵挡的悲哀之中,她已经陷在极具毁灭性的漩涡中无法逃脱,还要眼睁睁看着别人义无反顾踏入……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不能拒绝,还是觉得……无法控制的绝望。
她连……都不是。
没有煮茶,没有摆棋,没有散步,甚至……连发呆都没有,
烟岚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等待那随时会降临在她身上的事物。就算是紧张或是害怕,在这样的时刻,已经全然没了必要,所以,并不会出现在她身体里。她所能表现的,也仅仅是维持这样的平静罢了。
她在想什么呢?
银河系,太阳系,地球联邦……母星。他会来的吧……会吗?
可是来了……又怎么样呢?
承认吧,自己是故意的。那样卑劣得……甚至是自己都不能原谅的痴妄。就算如此明确地知道是无望,还是这样自私地去做一件会毁了别人,却又得不到任何结果的事……
虽说被法则控制,但加诸在她身上的,确确实实又是绝对的自主权。一切她所无法做到的,只是她本身就不具备的能力,而不是因为被封印或是禁锢的缘故。她拥有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根据自己的意志做一切自己所想做的事的能力。未来给予她无数条前进的道路,偏偏,她就是选择了最为惨烈的一条……还,拖着别人陪葬。
这是为什么呢……似乎,完全就不像她了一样。
白发是不一样的。就像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不一样的那般,他对于她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温度,那样炽烈得像是要灼伤她的手指,看着他的时候,胸腔中会出现那种鼓鼓涨涨的酸痛,虽然并不能准确分辨出那是什么,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亲口说过“喜欢”她。她那样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情,那种,即使飞蛾扑火即使会毁灭还是不会动摇的心情……这是一种无法解释却又过于神圣的感情,或许正因为它的存在,她才这样心安理得到……近乎肆无忌惮地拖着他下水。
原先只要一想到,连泪水都会忍不住涌下来,而现在……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
阳光洒满庭院,烟岚透过书房的薄窗纱望见那照射在桌案上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发着光的颗粒,她批改着这混元正道需要解决的各式问题案卷。
答案仅剩最后揭晓人的抵达而已。但身上的职责,还是要继续。
而且,就算……最后的谜底被破开,她还是她……从来就没有可以拒绝的权利。
白发又在某一个午后出现。不管身处何地,天网总是覆盖着的,能登陆游戏也无可厚非。
很多次,她都是蓦然惊醒,睁开眼才发现软榻边上静静坐着的男人。他用一种柔软却深邃的视线,那样注视着她。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却分明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坚定而深沉的情感。
不需要说出口,不出要去表现,仅仅就是这样的注视,已经足够。
不再发呆之后……她像是骤然间空出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多到不睡觉,根本无法消磨掉。而她已经像心跳或是呼吸一样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存在。
曾经无论如何也不可思议的关系,接受得竟是这样理所应当。
那天,白发对她说,已经进入银河系。
烟岚微笑着,平静以对。
白发说,已经下榻在地卫十一,作为联邦的客人,开始的时候会很忙碌。
他亲吻着她的掌心,眼底的情感越来越浓稠。
地卫十一,那是她已经期待很久的太空城市,新的,太空城市……却一直无缘得见。可现在,不知为何,竟丝毫没有羡慕的感觉呢。
烟岚站在碧落崖上,仰头望着风云变幻的天际,沉夜山庄很美,这是朝阳初升的清晨,没想到如黄昏一般瑰丽神圣。
烟岚浑身颤抖着。手在战栗,唇在发抖,视野中的世界仿佛摇摇欲坠。
自白发进入以来,她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却再未等到一位人控踏足。莫说是九歌,连敛儿与青菱也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她一直不敢自己去揭示那最深层的理由,但现在……似乎,到时候了。
烟岚,调出系统面板,选择了登出游戏。
她闭着眼睛,就像站上神坛的祭品般保持着支撑又冷漠的姿态。还期待什么呢?她并不能知道。她只是在等待,那些降临到她身上的东西。
熟悉的感觉。她睁开眼。
感应器自动缩回的动静,游戏仓门向外侧打开的声音。她茫然起身,并不为稍稍脱离她原来预期的景象而感到丝毫的惊讶。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摆设。她走着,走着,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腿跨出。就像穿过长长的漆黑的走廊看到外界般,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她看着这山,看着远处的一切。
胸腔中,却涌入一股无法被控制的、强烈到几乎穿透人心的悲哀。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那悲哀似乎要毁灭她。但那又仅仅是错觉罢了。
她没有走下去,只是这样静静望着远方,空洞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声音如常轻柔:“即使在这个时候,你,依然要欺骗我吗?”
她等待着,等待着,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刹那,世界已经一片漆黑。她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时空感觉,或许说,这“虚无”,对于她来说,才是真实。
她在这黑暗中,就像是在母体中一般,清晰得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仅仅是虚无而已,所以并没有可以被感知的事物。
原来真的是这样呢。
她已经完全被欺骗的愤怒,哪怕是“绝望”也一样。那么长时间的挣扎,“不敢下线”,原来就是这样……因为潜意识已经知道了啊,眼睛看见的,不是真实,直觉所碰触的,只是虚幻,她所在的,永远、也只能是这片虚无的地域。
那一日,白发问,你在哪儿呢?在地球的哪个角落?
烟岚想笑,疯狂绝望歇斯底里地笑,但她最终从只是脸上流下两行泪来——明明已经不会再哭了,可有些东西,原本就是意识所无法控制的。
“深蓝。黎明岛。”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