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C。变异的NPC。这个世界如同人控一般存在的异类,比起人控来却更要悲哀得多。
在虚拟的数据世界里,法则掌控一切浑然天成井井有序。NPC的构成代码是与背景数据牵连在一起的,可以说水乳交融千丝万缕不能分割,智能程度再高的NPC——看上去再像一个真实的人,依然无法脱离这样的本质。
而玩家来自这个世界之外,所属代码是以镶嵌形式进入游戏的,他们会与无数代码产生各种交集,却会有专门的数据分流让两者维持在一种随时可以分离但又呈现胶着的状态。他们无法进入世界的本质与核心,因为彼此的代码无法相融。玩家,始终是独立的个体。
人控在两者之间,表层数据代码是与NPC相同的,内里却还要套用类似于玩家的数据核心,因为人控的本质,还是人。他们辅助于游戏,拥有合法身份然后伪装成NPC,但事实上仍旧被排斥在这个世界之外,比玩家的模式技术含量要高不过实质却无甚两样。
那么变异NPC是什么概念?代码逐渐脱离固有的数据形式,开始独立个体化,还能够从这个虚拟世界的一切游散数据中吸收可供自己进化的东西,只是本身还拥有着属于NPC的一切特性。按照代码的表现形式来看,也已介入玩家与NPC之间,成为一种半独立半束缚的个体。
人控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荒谬,那么变异之后的NPC呢?
套在身上的枷锁不存在了,但内部程序仍然阻止着他触碰或是探讨这个世界的核心,庞大的数据世界还是一个更深层的枷锁,就像天命或者宇宙之于人类一样。
玩家因为是玩家,是人,所以有着先天性的优越,而对于变异者超脱不去的悲哀就源于——这个世界仅仅是人类眼中的玩具。
当然,鬼王现在还不具备意识到这一点的能力。他只能被动接受周围一切的存在形式,例如,自己还是随时可以被销毁,例如,人控的存在于他面前已经隐藏不住,然而,他还是种无比矛盾个体。他知道自己是NPC,能够意识到并且分辨出NPC与玩家——而这原先是程序并不曾给予他的能力,所以说是变异的其中一种效果。但他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就像存在本身的存在毫无异义般,数据内核阻止他对事物的深层次探究。
也就是说,如今的鬼王就相当于一个突破NPC限域,努力吸收一切东西加固自身,却仍旧没有开窍的蒙昧的熔炉。
烟岚知道,联邦一直在探讨数字生命的构成。这种顶尖的AI端口在文明阶梯中的地位实在太重要,可以说,五阶以上的科技要寻求突破,非数字生命的辅助不成。主脑虚无就是一种形式的数字生命。于是联邦猜测或许数据变异到极限会成就数字生命形式——这也就是他们那般紧张地关注鬼王的最主要原因。
作为一个变异NPC,连续变异也就是说这段程序已经自行进化到成长级,并在不断继续成长中……谁都不知道鬼王最后会到哪种程度,或许联邦最后能如愿以偿呢,谁知道呢。
烟岚觉得鬼王就像一面镜子。
她看着鬼王的时候仿佛在看着自己。混元正道之于鬼王,便如同现实世界之于她。那一条漫长的却没有出路的……旅途。
山雨欲来风满楼。
整个襄阳地区已经建立起范围辽阔组织细密的情报网。在与系统无数次几可称惨烈的斗智斗勇之中,玩家早已学会能伸能屈随遇而安,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当然很多时候可能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压根报不了仇——但至少是懂的什么时候可以内斗,什么时候要一致对外。面对系统军马嚣张的气焰,玩家自然同仇敌忾选择统一起来,各路记者情报共享,放弃基本的派系之争,一起组织成最迅捷最完整的消息传达机构,免得玩家军队还没开始就失了先机。
这次攻防战毕竟是目前游戏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系统活动,虽然不曾覆盖到混元正道的所有地方,但面向整个游戏的宣传倒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报名参战,就算不参战也可以免费收看直播——当然,虽说话是这样,军队的统帅阶层一确定下来之后,首先成立的就是执法队,以都为单位筛选玩家水平,并且对于水平线之下且无特长的玩家予以强制性踢出军营的裁决。
于是实力略微差劲的玩家们大部分很有自知之明地直接选择了观战,没人对此置喙,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按照襄阳攻防战的设定,蒙古军与玩家之间是采取三比一的比例自动生成,玩家中拖后腿的人越多,与系统的交锋就越处于劣势。
这里面还有非常考验玩家智慧的一点,那就是特殊兵种的比例。开战之后,就是处在一个高度拟真的战争环境中,玩家的所有储存空间全是被封闭的,系统会给你定量的粮草、药品等等,而且没有补充。这就意味着玩家必须要有足够的后勤兵种,库管、炊事、运输等等,普通技能大多数玩家有,但若是划到后勤去就不能再兼战力,而有些分属于特殊技能的,大多是生活类玩家才具备,这样战斗力就更不能保证了……又缺不得,于是还得分派人去供起来好好保护,毕竟他们手掐着粮食命脉。
系统才不管你战斗力均衡不均衡,反正就按你玩家最后参与任务的人数的三倍刷蒙古军,玩家出乱子它没准还高兴着呢。由此可见,打一场仗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可是精细活儿。
正式开战的公告还没放出,情报说,蒙古军已经在南襄盆地北面驻地集结。
襄阳居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水中游,地处南襄盆地南面。襄阳成为南宋重要军事据点的其中一个理由,就跟南襄盆地奇妙的地形有关。
其位于秦岭、大巴山以东,桐柏山、大别山以西,北面是秦岭山脉东端的伏牛山地,南面是大巴山脉的东端,周边的山脉恰好把这块地方给围了起来,从而形成了盆地。这种南北居中、东西居中的特殊地位,便成就了中原的核心腹地。古时即称此地“上流门户,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无怪于成为兵家、商家必争之地。
参谋部抓紧时间连夜勘测并分析地形,得出蒙古军要大举兵犯襄阳,最大的可能就是自伏牛山兵营南下会战,毕竟蒙古军缺乏水军,舟行自汉水而下奇袭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于是众位参谋事先准备好了地图与沙盘,开始就未来的战争列举了种种情况加以分析,因为目前还在准备阶段,蒙古军的大量信息还未获取完全,以前又无先例可循,只能合理臆测。
当然,这个状况在玩家中唯一的元帅与几位指挥使到来之后得到了改善。三娘暂时管着执法队努力建立威信,赵飞扬看管襄阳城的军事防御空不出身——他毕竟守卫艮山城那么久,对于城池防御最有心得,自然要人尽其用——于是开了个简单会议布置一下彼此任务之后,跟着征战四方过来的是燕无双跟慕千觞。
这三个人其实都是在伯仲之间,这回征战四方居了头筹,下回还指不定是谁,虽偶有不服但心胸皆很豁达,偶尔合作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集思广益,依照过往经验勘测敌军各项数据,光这三个已经唬得整个参谋部鸦雀无声。
大处从军队特色到部分将领,小处从行军速度到驻营时间,暂时还不能确定真伪,但却给热人一种肯定会符合事实的不可思议的精确。毕竟是兵法系统跌打滚爬练就的本事,模板建立战国、匈奴、五代十国等军队基础上,都是系统军,不难从中发现些系统规律。
打仗靠的是身体,打胜仗靠的却是头脑,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你在注视着什么?】
【这个宇宙中,还有你的视线为之停留的事物吗?】
天网节点。虚拟平台。混元正道。数据后台。
透过浩浩汤汤的数据海洋,他似乎听见来自于苍茫遥远的某个意志所传达过来的声音。没有实体,虚无缥缈,层层阻隔之后,却是那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幻觉?
瞳眸有瞬间的迷离……这样熟悉的话语,有谁曾经问过他?如此不确定的犹豫,究竟有多久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那里面有个部位如同地动山摇,躁动难以止歇,越是触碰越是不可割舍。法则无形的排斥力度越发强烈,精神的压迫感即将到达临界,可他的直觉却在提醒他,那最宝贵的东西近在咫尺,近在咫尺,只差伸手抓紧的动作,只差了……
“我破译出来了!原来破解加密的方程式就藏在加密的序列中!”冰雪抓紧最后的关头转化原始信息,尽可能多地把运算法则留下来,“快!运行!”
这样直接作用于精神的重压是冰雪不能承受的,几乎是在接近的瞬间,自带的强行脱离工具已经启动开始读秒——而霎时间,似乎便就是某种福至心灵,他骤然间明了这位大人一直在执着的究竟是什么——破译了构成法则的古老的符文与禁制之后,他视野所见的一切就全然变作了模样,这个地界,这个坐标的地界,甚至于直接相连的数据库存,他都很熟悉。
地球是他的母星,他在中华炎黄的土地上出生,从小浸淫着古国文明长大,拥有着这个文明核心最根本的特质。这种特质如同呼吸般频繁,如同微尘般普通,却让他在以古老文字与符箓为基础构建法则的混元正道中如鱼得水。
白发想要破解那些加密法则,得到法则背后的数据,冰雪必不可少。
可是冰雪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让这位大人如此执着的,会是这样一个原因。
有些不可思议,但不可思议得多了,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反噬惯力作用之中,冰雪的精神体强行脱出。沉睡状态的身体陡然睁开双眼时,大脑仿佛在轰鸣,这个瞬间知觉麻痹得连疼痛都感觉不到,而他在眼前闪烁着大片大片刺眼晶亮的白光中,隐约窥见某个模糊的身影。
柔软,静谧,像一缕和风,脆弱得似乎转瞬就会破碎,却又那般柔韧而美好。
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她的脸,而现实的下一秒,他的意识彻底晕厥。
【你在注视着什么?】
【这个宇宙中,还有你的视线为之停留的事物吗?】
继续突破。
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分神都不曾,那遥远的意志传达来的电波似乎穿过精神,便已远去,什么影响都没留下。冥冥中,那语气很熟悉,那话语,同样熟悉,只是在意识试图关注之前已被强行扯回,此时此刻,连一丝动摇都无立足之地。
加密层破解的进度在不断拉长,数据的世界仿佛被隔离出了另一片天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本质被透析,从勘破的字符串中漏出更小单位的因子,在法则的影响下还原成另一番状态。
排斥感与重压如同崩裂的泰山般倾轧,未知的入侵从四面八方而来对他的存在追查,最高等级的黑色警戒提示在他的精神深处轰鸣,他像是无知无觉般,只是呆呆注视着,用力凝望。
01。
代码之中套着代码的数据。与层层加密码重叠,剥去一层,还有很多。核心的数据依然无法破解,但这一点事实,却足以说明很多事物。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
法则的力量越来越狂暴,这个地界蓦然出现无数的意志延伸体,那种反渗透的力量太强烈,若非他的精神体是完整的个体,在那个刹那就会被完全透析。
——主脑已经介入。
然而,最后的,可以全身而退的机会,他竟然连思索都不曾,便放开了。
遥远的地方,依然有声音在问他,带着笑意地问着他,为什么。
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已经记不清的过去,另一个声音带着孩子气地扭开头,哼一声不说话。
因为那样简单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
那样的简单的问题,答案已经无可辩驳,连确认都不需要。
深深注视着,仿佛要倾尽全力地注视着。
他曾盗出的代码,直觉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代码,从他的意志中分离出去,镶嵌回原点,残缺的部位复原成完整,就像最后的积木回到建筑中,那一个瞬间,似乎是世界轰然倒塌,加密层破碎的时候,他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轰鸣流淌的声音,心脏剧烈跳动,眼眶的部位有一种滚烫的东西在落下。
精神还被围困在数据的世界里,等待着主脑侵袭的审判降临,冥冥中他却感受到身体的温度。仿佛意识已经回到现实。
我想找到你。
我有想要为之停留的东西。我有。永恒或是死亡之间,并不是一无所有。
胸腔里的有一个部位告诉我要找到你。它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注视着你的身影,它变得那样贪婪。
或许我彷徨了那么漫长的纪元,就是为了等待与你的相遇。
想要你在身边,想要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你,想要与你在一起,散步,发呆,站立。
想要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想要牵着你的手,想要拥抱你,想要在每天的清晨与黄昏,吻吻你的脸颊,然后看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就算永远不会对我说话也不要紧,就算眼睛里永远没有我的倒影也可以……只要你,属于我。
属于我。
明明知道自己是这样贪婪,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去做。
我想要的,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的。可以永远陪伴着我的。
只属于我的。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它理所应当,连回答的理由都没有。
庞大的、逆天的精神力失了控,数据的世界生成一股无法抑制的风暴,连主脑的意志延伸体也被卷入——那一个时间段里,数据后台的某个地界,像是消失般,没有任何力量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虚拟仓在瞬间湮灭成灰烬,整个房间都被精神狂流碾压过,若非墙壁的构成物质原就是以抵抗精神力为作用的材质,怕是连屋子都会坍圮。
他睁开眼睛,空洞得如同死亡般的眸子。血液,从眼中,鼻中,口中,耳中,缓缓流出,连皮肤上,都渗出淡淡的血滴。
他躺在血泊里,却忽然笑起来。
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