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元正道的NPC保护策略不遗余力,对于玩家来说就显得相当严苛。除了正常互动之外,玩家若有一点逾越,系统会立即就情节轻重给予惩罚——触发型伤害反馈,只要NPC程序判定,惩罚立刻实施,连系统审核的步骤都不用经历,可想,动机与现况之间的误差会有多大,就算你不小心碰着搁着打着NPC某些敏感部位……或者有时候就是摸了摸衣服外面的暴露部位,那惩罚很可能就会让你直接吐血。
遭雷劈抽精气神还算是轻了,封武功降人品短期负福缘什么的绝对没有下限。问题是,混元正道这明摆着是打杀一儆百惩前毖后的算计,就算是误中你也只能叹息自己运气不好,然后下次注意要绝对离女性NPC远点,因为NPC身上是没有隔离保护罩的,你只能自动控制距离。
高智能的NPC就罢了,智能高了甚至比玩家玩得还透,反调戏功能很健全,吃点亏不当回事,保护机制就不会启动,所以,反倒越是低级NPC,轻薄的罪名就越大。一旦被判定了,瞬间无差别五雷轰顶,甚至直接轰掉你的账号也是可能的。
可是白发貌似摸了还不够,伸手直接往人家脸上去了。
众目睽睽!众目睽睽之下!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嗷嗷?!”赫连大少惊悚地奔上前,趁着那手还没碰到脸上,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就把人拼命往后拖。
不要命了么!这都敢做啊混蛋!
他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在嫉妒!绝、对、不、承、认!摸小手啊!这货居然直接摸小手啊!摸完小手还想摸脸啊!摸!脸!啊!更可恶的是,老天居然一点反应都不给啊!
烟岚镇定地注视着,后背冷汗潸潸往下落。她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傀儡就只是傀儡而已,仅仅外貌的复制,内里除了撑起外壳的基本设置,其余完全就是空心的,所以只能说是傀儡,严格意义上它甚至不能说是NPC,更不用说在系统那里记名了——要知道就连平面背景类的都有完整配套的程序。
于是……现在就连女性NPC最基本的一条都无法反馈——这不摆明着告诉人家我不对劲么?!
赫连大少这脑子的一时没想明白情有可原,白发是何人?瞅着这个就揪住不放的货色!虽说不知道他今日如何就发现了这边的NPC不对劲,但就算发现了不对劲,那也得要有胆量能亲手验证啊!
可这个男人真敢!
他会不敢?这个男人会不敢?各种玩自虐连眼皮都不会跳一下,想要一个NPC的数据代码都敢直接上天网去跟主脑干上,他会因为有可能的惩罚把疑惑就这样揣着?
他还真的完全不放在眼里。
所以她凭什么认为安一个傀儡在这里就能骗过这个连她都头痛得要命的男人?或者说,她明明潜意识里预料到了这种后果,但还是用拙劣到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的手段刻意忽略它?有狠多东西不是你不去想就不存在的。
那么,她想要看到什么?
“师兄!你冷静点!冷静!”赫连大少一边倒抽冷气一边使劲抱住白发不放,“不能碰啊!一道霹雳下来我们尸骨无存啊!嗷嗷冷静!”
白发一双眼睛盯死了窗前坐着的傀儡,而傀儡此时已经转过了头,继续低头看书,或者说,有那同一种频率翻书。与方才没有任何的两样。
窗外的雨似乎在某一个时刻骤然下大,天光微弱,有风从窗缝间漏进来,轻轻撩起傀儡的发。白发似乎就听了赫连大少的劝,没有扑上去伸手,但这样死死盯着的目光,却让赫连大少这个旁者看得都有些毛骨悚然。
“师、师兄……这是……什么、情况?”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发没跟他废话。他浑身僵直得就如同雕塑,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睛就仿佛一对黑洞般,似乎连光都能完完全全吸进去,眉头,仍旧是皱着的。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就是在思考,在权衡着什么。
赫连大少拿询问的眼神望向一侧作壁上观的烟岚,试图让聪明点的人给个靠谱的回答,却蓦地发现,那素衣淡然的女子只静静站在原地,还是离楼道与屏风较为接近的距离,眼睛,却是一动不动望着白发的。
这样的专注,有种除了视线所及的,其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的感觉。
浑身的气息似乎还是那种古墓派特有的轻飘与冷漠,可这种仿佛可以直接入画般的心平气和却是该死的眼熟!
赫连大少还在疑惑究竟是哪里见过才觉得眼熟,一时不慎却错过了白发此刻的动作——那货看着看着忽然就抽出了腰间的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剑划破傀儡的喉咙。
赫连大少嗷嗷扑上去没来得及阻止,但旋即就骇得说不出话来了,那一剑下去,竟无任何鲜血喷出,尸体软软地倒在椅子上,却是逐渐化光消散!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直到尸体已经完全变成粒子散去之后,赫连大少才找回自己颤抖的声音。
怎么可能?NPC怎么可能死后化光?!
可要他相信刚才看到的不是NPC,打死他都不可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边指着前面不停跳脚,可再怎么骇然都听不到回答,而且这个时候赫连大少的心思还在严重失神中,他的视线控制不住近乎本能地又瞄向边上那人——她仍在看着白发。
专注得……审视的视线。是审视,他绝对没看错!
明明彼此之间毫无交集,为何会是这样的眼神?
于是蓦地掉头看白发。此刻白发眉宇间蹙起的弧度已经松缓下去,反手收剑回鞘,又定定望着傀儡原本的地方一会儿,这才慢慢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似乎只是很自然的触碰,彼此都没有任何惊讶,但出乎意料得,各自都无马上移开眼睛。
擦,都站了那么久了,你现在才看到人么?赫连大少从白发脸上细微的表情中发现点端倪,极其不合时宜地腹诽——能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发现一点微表情,还真是不容易。
这样注视着,赫连大少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很荒谬的念头。他就发现,无论是白发,还是烟岚,都像是只沉浸自己世界中的人,那种镇静得近乎冷漠无动于衷的姿态出奇得相像!
而此刻,烟岚微微一顿,脑袋半歪,有了动作才让她看上去不至于就像是画上静止的人物,落在旁人眼中,却仿佛什么东西忽然就有了生机与活力一般。但那淡淡的姿态也无任何别的意思,她接下去的动作只是从怀中摸出个东西,然后缓缓摊开手。
那是个木雕。
赫连大少立马想到先前白发送给她的那木雕——这玩意儿明显就是那一个!可又有些不确定,或许是没想到更深一层的含义中去。待得又仔仔细细看清然后与那木雕所刻的对象联想起来的时候,那张脸瞬间又扭曲了。
“什么、意思?”缓慢轻柔的声音,落在空气中都有种空空飘飘要散开去的音质。
这、又、是、什、么、状、况?!赫连大少内心的呐喊几乎要喊破苍穹。但问题是……没有人来理他。
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他竟然听到自家臭硬得像是茅坑里石头的师兄回答了!
“……很像。”白发说。
烟岚又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瞎话:“不像。”
芯子虽然一样,但她可以打包票,表现出来的无论是气质还是行为绝对不一样!毕竟一个静态一个动态,一个NPC一个玩家,先入印象入大脑,要想强行扯在一起就一定会有潜意识会在阻止的。而且哪怕就一点差别,对于白发这种人来说,也一定会自主地放大到无数倍,再然后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差距,她真的……不用担心。
于是白发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觉得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又或者是在认真思考这问题:“那种感觉……你不懂。”
好、好温和的语气!赫连大少脸孔抽搐得更加厉害了。
不懂那种感觉的烟岚仔细端详了木雕的脸一眼,又看看窗前那把椅子,好一会儿才缓缓问道:“我很好奇,你在执着些什么?”
白发的声音带着点冷意:“她是假的。”
这究竟是什么神对话啊!赫连大少发觉自己很想晕倒。
彼此的视线又有碰触,一个若有所思,一个无动于衷,但之后视线错开,表情姿态又恢复原来的模样,就仿佛之前的对话不存在过一般。
赫连大少还在奇怪呢,就无比郁闷地发现,那女人不知何时起已经调转视线望着自己了。
什么情况?
等等!问题不是在这里吧!
赫连大少嗷嗷叫着奔过去继续抱大腿:“师兄师兄!不带这样的啊!你还没回答我呢?什么真的假的?你为什么要动手?就不怕出事么?而且要是没NPC刷新了怎么办?!”
这货发现自己只走了那么片刻神的当头,白发已经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掏出木块与柳叶刀又开始雕刻,而且没有半点想要开口回答他的意思,简直就是把他忽略了个彻底。
白发挣了挣没挣开,面无表情望过去。
赫连大少做愤怒状:“不带这样的啊!跟别人能说话跟我就不成么?!我是你师弟——理我一下不会死的吧!不会死的吧!”
白发沉默地望着他,看样子是完全无动于衷。就在某人已经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他终于像是浇水般出声,但还是与方才同样的一句:“那是假的。”
假的?什么假的?NPC?
赫连大少立马欢欣雀跃,一面暗叹自己没出息,四个字就把自己打发掉了,一面飞快地运转思绪揣摩着这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
因为假的,所以摸一摸不要紧?不不!这跟摸什么的没关系!
那么,是死了之后的化光现象?NPC死去之后,貌似确实有不留下尸体的情况的。有些NPC原本就已经死了,因为某个任务停留下来,一旦任务完结,她们是会消失的,那种消失就仿佛心愿达成之后入轮回一般。而且……刚才那看上去不是化光,倒像是沙化,跟玩家的化光还是有区别的。
于是白发怎么肯定那NPC有不对劲,而不是当真就被他杀死了?他就不怕碰着那万恶的几率,NPC无法刷新吗?
越想越不对劲,顶着蚊香眼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同行的白衣女子这会儿立在窗前,半倚着窗格,如一个孩子般,单手在够着镂空雕花的边沿上束的流苏玩,雨水窸窸窣窣洒落下来,那素白柔软的手上沾了些水珠,线条优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飞快转过头,发现白发也在看着。很寻常的注视,他却觉得有不对劲——偏偏说不出有哪不对劲!
等等!白发一直是拿正眼看着她的?他居然一直是拿正眼看她的!这样的待遇,这样的待遇……白发特定针对的究竟是什么?
赫连大少觉得自己除了搞不懂白发与先前那NPC的关系外,又再添上一个神秘的古墓派女子。对了,刚才他说“很像”?两个人很像?主体还是那NPC?
嗷嗷白发跟那NPC究竟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赫连大少还想问地得清楚点,但话出口却自觉转换了个问题:“那、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发收回视线,淡淡瞄了他一眼,似乎能看穿他的各种脑补。
“等地图刷新。”
烟岚发现,以人控的眼光与以玩家的眼光来看明月乡,似乎是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半是新奇半是感念地四处溜达,也不去计较白发又探究到什么,反正最坏不过人控身份暴露,玩家身份暴露,人控玩家身份暴露——但某人似乎没有逆天到那种程度?
看事物也便就是这样,换个身份来审视,便觉得原来事物本身并没有那般复杂。比如说,用正道尊上烟岚的眼睛来看,一直猜一直猜没有能立足的根据地去猜,猜断了肠仍旧是自己吓自己;而用玩家歌焰的眼睛来看,白发,仅仅只是白发而已。为了一个目的,近乎于痴狂地在努力——要是这目的对象不是她,她会更高兴的。
无法明了白发如此执着于她的原因,但是那份执念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换做另一个人,能那样心平气和得近乎于痴子般守在一个地点,什么事都不做得只是那么看着?
当然白发本来就不能用常理去判定。
白发要等地图刷新,无非是想证实自己的判断,烟岚便将计就计,寻了个听上去靠谱点的理由下线,回头设置好地图,毫不犹豫就将赖在小楼不走的两人清扫出去——反正不同地图的刷新方式不一样,谁也不知道明月乡这边地图的刷新是怎样的。
其实就连白发都隐隐知晓了,明月乡这地图很高端,随随便便拉出个NPC都是隐士级别的,就算互动率极低,那也无法抵消背景的级别。所以大部分时间内,它的刷新都是肉眼不可见知觉不易感知的。但若是小楼的主人都挂了,小楼这一角地图再刷新,不弄点特别点的方式说不过去。
于是烟岚就直截了当把两人丢了出去,设定小楼再开启的时间,换上真身,刚在整衣服,敛儿从楼下跑上来,只心念一转,身上沾着的水汽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尊上,这俩人还真有趣。”敛儿端着莲子绿豆百合汤笑眯眯迎上来。
“……但也不好对付。”确实需要清热消火。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却已经暗了。烟岚喝完汤忘了那窗子下面吊着的流苏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伸手去够,够着了,呆了呆,又觉得总是这么回事。
白发将她影响得,实在是过了。
天放晴的时候,烟岚在檐下铺好流席,摆了局棋。刚来得及坐下,此间的禁制慢慢消除。在小楼外面站了一夜的男人进来,一眼望见她,就慢慢止了脚步。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仍旧是如同以前那般静静望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睛也不曾有波澜,但直觉得,就是什么东西被放下的轻松。
赫连大少缩在他后面探头探脑,还没觉察出什么,便见着白发又转身离开,诧异了半天,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
烟岚坐在那里,连头都没台,只慢慢摩挲着棋子边缘温润的弧度,放了半天空,都未落下。
所以说他究竟是何等心思?
就算认定她是NPC,背后那般执拗地想要得到她的代码,而当她出现在他的眼前之时,又仿佛恪守着什么很重要的准则般不舍得靠近一步。偏偏在这虚拟游戏中,她是真实的,而在现实世界中,别说代码不可能得到,便就是得到了,也是虚幻。
这乐子,玩得真够大发。
当然,她是不知道白发在表面的心平气和之下,与冰雪的骇客二人组,在混元正道的天网平台的数据库后是怎样的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