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还在明月乡。
烟岚静静望着案几上青花瓷瓶斜置的几支麝香百合。一整天的时光已经磨去了清晨枝头的娇妍凝润色泽,边叶悄悄缱绻起来,带着一种微微泛了黄的焦蔫,却依然幽然独立,清芳满馨。
夕阳已近薄天,艳霞如滚滚红浪铺天弥散,明月乡所处的地图背景很自然得如同岁月中待久了的老照片般沉淀下来,烫金的余晖带着霞色,映照得空气中的悬浮的粒子都那般鲜明,木制的楼房散发着一种时间里酿造很久的沉谧气息,即便是满园甜腻的花香都压不住细微的腐气。她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得连自己都融入这背景,分不出彼此。
白发就立在屋前的那棵合欢树下面,明艳如火的花硕映着天边的红霞,灼灼似燃,花絮仿佛火花般溅满了青石台阶,暗青与火红如此鲜烈的对比却带不出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只是觉得,再贴切再明媚不过。而他就站在那里,也没有突兀,灰色布衣,白发流散,眼神依旧沉默空洞,似乎连光线都能收纳入其中,无法反射任何光亮。
已经是黄昏,烟岚端坐着看屋内的光线一点一点变化,着实懒得提起劲出门。例行散步的时间到了,但她现在看到某人的脸就条件反射胃疼。自作孽不可活——她当初怎么就想着白发麻烦事儿一大堆,会出现在明月乡的可能性极低,于是二取一的选择想也不想就取了此地呢?
看来她还是没有看透白发的本质!白发是个很执着的人,这点她相当了解。只是她摸不出来让他执着的东西是什么——相较于这个,幽冥府,或者说别的什么,在他心中或许根本没她想象的那样重要。
白发这个人,原本就不该是以常人的标准来推断的。关于这点错判,努力吸取教训,下次严格改正。
反正不管怎么说,烟岚在明月乡都待得极不自在。她不能做到麻烦就挂在身边还能视若无睹,虽不到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但梗着塞着还是难受得紧。就当做内心深处那种连自己亦不清晰的恐慌情绪作祟好了,她就觉得,这般近的距离,同一片天地之下,仅仅是想到对方的存在就觉得莫名其妙地倦怠。
敛儿从门口探出脑袋来瞅了瞅,又飞快缩回去,然后透过走廊的镂空景窗往下望了眼,偏着头耸耸肩,迅速挺起腰身,恭敬地掀开门帘,进入屋中,语气强行按捺住解放的欢快与跳脱:“尊上尊上,还有事需要吩咐么?没有的话我上迷色城转转?”
缓慢摇头,看她欢天喜地离开,烟岚又沉默了一会儿,犹豫地伸出手,摸了摸瓶子中的百合花,修剪整齐优美的指甲沿着质柔的花瓣轻轻刮过,蓦地用力一掐,摊开手,一片残碎的花瓣落入掌心。
她柔软的目光凝望着它,放下手任由它凋落在桌几上,顿了顿,然后敛袖起身。走过狭窄的过道,一步一步迈下楼梯,轻轻推开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见树下漠然直立的男人。
像是无意识地扫视四周一般转过头,对上那双空洞无一物的眼睛——她相当难得的,或许是这些时日来的第一次——正眼看着他。
然后就忽然觉得,那空洞死寂的虚无之中,似乎蓦然得迸发出什么很激烈的东西,怀疑是幻觉,因为再看时仍旧是那般缄默的无声无息,连细小的漪沦都不存在。
一个背景NPC,一个只有两句台词的背景NPC,在面对这样莫名其妙的持续******的时候,该怎么做?
而且绝对不能有互动!最好连睬他一眼都要极少极少!这货的福缘低到人神共愤,搭理他就是跟自己所代表的人控标准过不去!
烟岚怀着悲怆的心情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维持原本的表情走下石阶,脚下踩着火红的落花毯子,碧色罗裙罩的水烟纱在地面上拖曳,鲜红与碧翠交戈,这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
散步,散步,慢慢地,一边发呆一边散步!
小河边有几个孩童在自顾自玩耍嬉闹,看她走来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连窃窃私语都忘记了,看她走过,才相互推搡地继续嬉笑。穿着NPC的皮,便是有混元正道土著的身份,NPC自然会能她产生最本质的互动。但这明月乡的人,多年来却始终维持着疏而不离的态度,远远的瞻仰,却从不靠近——或许这也是这壳子背后正道尊上的头衔之故。
夕阳余晖映着水面波光粼粼,便也如铺了层金绯薄毯般美丽恬淡如斯。她脚步缓慢得说是挪动都嫌快。可是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她。
烟岚越来越搞不懂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思。
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执着?
打住!趁着思绪又要陷进痛苦的死循环之前果断收回。
像受刑一般走完这一圈,默默地往回走。白发还站在那里,雕塑般安静的姿态,好像永远都不会发生变化——烟岚路过的时候还在想,要是这货的表情不要这样面瘫到天衣无缝,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端倪,或许她就能借此明了那些一直困扰她的东西。
在小楼下站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微微沉下去,薄烟在村落上方凝聚,朦朦胧胧好似轻纱笼罩。
这些时日来,硬拖着翎耀掩藏自己的踪迹,努力营造出与以前那般相差无几的氛围。为了不让白发起疑,她甚至都不曾在医馆门前停留片刻。这小小的村落,那么些人,似乎一夜之间便忘记了,那个住在总是开满鲜花小楼里的女子,与医馆的医师是至交好友。
烟岚真的不喜欢变化。她可以很快接收转变,但内心,却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还说服自己适应。就如此刻,望着屋前台阶上背对着门口刻着木头的男人,除去那郁结难消的疑惑,剩下的,还是隐隐的排斥。
烟岚觉得自己是想搞懂这个人的存在的,他的背景,他的目的,他隐藏起的一切。可是,他的存在又是那般诡秘,主脑与九歌的态度,分明是让她止步于前,不再靠近。他们这样示意她,却不曾告知她,若是他主动接近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呢?
这个男人用了一种最愚蠢也是最聪明的方式,来接近她。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近乎空气般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连她都已经快忍不住习惯他的存在。
可没有人告诉她,她要怎么做。
烟岚穿着歌焰的皮跑出去散心。整天顶着白发那种毫无波动的注视实在是闹心,没有胃病都已经被逼出胃病了。
她在姑苏城里转悠。姑苏,也就是苏州,古又称平江,素来以山水秀丽、园林典雅闻名天下,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之美称。
其实这一带的园林看着也就这样,古老的东西习惯了也便没有多少惊奇,倒是山清水秀确实另有一番风味。姑苏城西三十里的参合庄设计得尤为精美绝伦,燕子坞的山水之景颇具特色,近来此地已经变成了天下少有的风景名胜,战场不在这边,而慕容世家此时的地位着实不一样,这样的处境中,参合庄竟然不曾闭庄,慕容世家亦无戒备森严,姑苏城里没有丝毫硝烟弥漫,倒是让整个天下都好一阵惊叹其气度果然非凡。
不过这也与复国任务的本质相贴切。某些东西是严格分开的,前线打得再激烈,无论复国胜利还是失败,燕子坞仍旧是燕子坞,慕容世家仍旧是慕容世家。
所以目前姑苏的游客流量相当可观。与白日里风格不同的夜景,也很是值得观赏。
就着灯火月明,看湖边景象,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风徐暖而不慵懒,当当真真贴合了那大理世子段誉初次至此脱口而出的诗句——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烟岚在湖边杏柳底下待了好一会儿,夜色中碧波荡漾,温柔至极,岸上翘首以望的游客不少,走商小贩,吴侬软语,好不热闹,却始终不曾见着那小舟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