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前脚踏出明月乡的第一步,烟岚便强制脱离了游戏。
意识离开感应器,仓门自动打开,她像是缺氧的鱼般踉跄着爬起来,扑在游戏仓边壁大口大口喘着气,全身已经湿透,冷汗顺着苍白如纸的脸孔汇成束淌落,她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已经不是单纯得因紧张而显露出来的压力——浑身上下所有的皮肤都如同被碾过一遍般,疼痛直达神经末梢传至脊髓,痛觉一波一波涌向大脑,覆盖住了原本就空白虚无的脑海,明明是麻木了,下一秒又被活生生拖出来承受这种磨难——反倒像是这个身体在以最直接的方式在抗议着那种侵占思想的恐惧。
肌肉被压迫到极点,显露出不正常的痉挛,她用微微抽搐着不听使唤的手硬抵住身下的舱体,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可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面庞依旧是不带表情的,纵然它被疼痛扭曲得近乎恐怖——然而表现出来的,依旧是种对自己的情况无动于衷,并且,近乎漠视的反应。
烟岚用颤抖的手臂抱着头,整个人蜷缩下去,试图让疼痛消减一点,连作出这样简单的动作都用了最大的努力,此刻大脑被混沌笼罩,一切思索的功能都已经不具备,只能依靠本能……本能。
忽然,她像是陡然想起什么般,猛地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盯着虚空,空洞的视线毫无波动,而压抑着呼吸直到最后关头,眼前模糊起来,皮肤与嘴唇泛出紫青色,她才蓦地放弃这种自杀式的举动,瘫在地面上努力地吸着空气。
意识游散开去,整个世界似乎塌陷般落了下去,她躺在那里,无意识地痛苦挣扎着,张开的茫然无神的眼睛里,却忽然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粉身碎骨。
烟岚完全清醒的时候,天边的黎明已经即将取代支离破碎的沉夜。可是那光线照不进书房,她在近乎黑暗的密闭空间里冰冷得像是一具尸体。
也许有一天,就算她死在这房子的某个角落,腐烂成一堆骨骸却没有人会发现?
她缩在游戏仓边上,还在运转的内置设备发出微弱的信号灯荧光,一闪一闪,跳动着映进她的瞳孔,她用手臂紧紧拥抱着自己的膝盖,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找回点安全感。
而沉寂了许久之后,完整的意识才又重回到大脑中去。
她无声无息蜷缩着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没有声音。
白发来了。白发又走了。
他肯定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会知道人控的存在。六界未开,玄机任务除了灵鹫宫那一支外绝无可能在现在就开启,她自认所做的一切都绝对符合要求,根本没任何能显露出关于她隐藏的身份的破绽——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追到青河城,难道只为了说那些模棱两可却让人胆战心惊的话?他追到明月乡,到底是想要探究什么呢?仅仅下一局棋?仅仅盯着她看?他那样紧追着不放地想了解她,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他为什么就只盯着她呢?她明明都没惹到他不是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烟岚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盯着自己的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
那么,这突发的事件带给她的,又是什么呢?
她以为那是恐惧,那是因为有事物脱离自己掌控而产生的近乎强迫性的恐惧——可她心中为何有个念头,那样莫名地,告诉她,其中还有内因在呢?可那又是什么?身体为何又本能地会产生那样痛苦的反应?
或许是因为思考得太过,精神已经无法承受脑力疯狂得挥霍,才会令相连的身体呈现出那般状态?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掩藏的是内里的波涛汹涌,苦苦熬着等到白发终于离开的那一刻,她应该感叹自己的自制能力太过强大以至于连感应器都无法检测吗?
她所使用的已经是最高级别的游戏仓,系统定时自检若是发现用户精神与身体状况有异,会立即给与提示,并开启自动唤醒设置,将人强制脱离网络,而且仓内有紧急状况报警按钮跟救护按钮,直接连接到感应器,倘若接到信息,医院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可在自行离线之前,她愣是没有让游戏仓发出一声警报……
可是……她忘记了什么呢?
烟岚捂着头苦苦思索着。
大脑好像空白了一块!但她似乎明明记得那里原本有东西存在的!那,是什么东西被遗失了呢?
没有会影响到其他事物的感觉,似乎不重要的样子……可总归是缺了那么一块,空荡荡的,那样虚无,探索下去,几乎让人心慌得无可救药。
而且,为什么她那样清晰地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呢?
她看着自己的手,然后试探地,用力地,自虐般握紧。指甲那样轻易地刺破了手掌,鲜血流出来,猩红色的液体,她呆呆望了会儿,忽然对准手心的伤口用力砸在仓门边壁上。
伤口,被撕大,血珠汇成了血流,疼痛随之而起,让她握不住自己的手。可她看着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情绪却没有产生任何波动。
“烟岚……。”她低低地唤着自己的名,像是在叫着另一个人。
“你疼吗,烟岚?”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人回应她。
她就是烟岚。
烟岚爬起来,如游魂般出了门,打开主控电源,灯亮起的时候她仿佛看到窗户的玻璃面上自己惨白得没有任何生气的脸。她站在客厅中,沐浴着头顶的明亮光线,沐浴着投射屏幕中发出的嘈杂声音,茫然无措。
她推开窗,用力呼吸着被污染的浑浊得远远达不到星际最低标准质量的空气,就像随着这空气填充满自己的肺腑,僵硬的细胞开始苏醒,身体也跟着膨胀开来那般。
恐惧,好像忽然之间消失了,而她仿佛灵魂被抽空一般,呆呆地看着这个她曾那样珍爱过的星球,然后,疼得撕心裂肺。
没有意识的时候,眼泪会毫无知觉地淌下来。可当她这样清醒地看着的时候,却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然后,我该……伤心吗?”
“可我为什么伤心呢?”
她自言自语地,对着空气,这样说着。
烟岚回到沉夜山庄的那天下午,九歌就来了。
她站在桃花树下,思考一个问题,究竟该不该把那年她埋下的酒挖出来,然后这样一停顿,就是好几个时辰。
温润如玉的男子站立在长廊那端,静静看过来的时候,看到那时他曾倾心恋过的女子安谧如画影般伫立于桃花肆意之间,碧色罗裙,乌发如瀑,眉宇间勾着远山渺茫的烟黛,雾蒙蒙的瞳眸依稀还是氤氲不休的纯澈。
静谧如流水,幽淡似空气。
她总有种办法,让自己的气质明明出落得像是高山顶端纯净而永不化去的冰雪般素净澈然,却又让人在同时感受到天底下最锋利的刀刃刺透了胸膛的惨烈——静得那般完美,又是静得那般悲伤。
九歌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在九天顶端的虚无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云端苍寂,美人隔烟,他曾深爱到想把自己的心都挖出来给她,却在明了这不该存在的感情存在的瞬间便硬生生斩断所有奢望,世事无常,冷暖自知,后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独守着谁都不能诉说的秘密,连死都想过,而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烟岚。”他低低地唤了声,笑容谦和温淡,却是让人如沐春风。
她在花树下缓缓抬起头,看到他时没有丝毫惊讶,那样的安静与镇定仿佛天塌在眼前都不会有丝毫变化一样。
然后她又低下头,略带犹豫地看了眼园中最大的桃花树的树根。
最后九歌帮她把酒挖了出来。
“年份太久,已经酸了。”
烟岚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说:“这是游戏。”
九歌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不该怔忪的,可他偏偏愣住了——才轻轻笑出来。
两人席地坐在廊下,她捧出对杯子,开始对饮。
这一季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可灿烂过后,却又让人觉得花开花落,轮回终是一场空。
九歌闭口不谈来的目的,而烟岚,总是那样安静的。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地,缓慢地,喝着酒,思索,发呆,想念,又或是回忆。
有的时候,烟岚会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自己,而是由无数份记忆重叠而成的影子,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能分出一个板块,然后她在最中心冷静控制着一切活动,机械化的,客观性的。
酒喝完的时候,两人还是很清醒,百年陈酿,似乎连一点麻痹感官的作用都没有。
“我忘了很多东西。”
烟岚倚着廊柱,终于轻轻说出一句话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九歌摩挲着酒坛边壁上刻着的赤字,没有出声。
“我记得那种感受,仿佛走着走着,眼前忽然是悬崖,又或者走着走着,回头看看,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了……可我明明那样清晰地记得我忘了很多东西的。”她说着,那是茫然得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小心翼翼。
“它们为什么而存在,它们什么时候存在,它们又为什么遗忘……我全都不记得了,就好像,它们原本就不属于我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九歌怔怔地望着前方,强忍着不将视线移到她身上……他抵不过她的眼神的。
“你无法回答我,是不是。”明明是疑问的话语,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是。”他说。
“主脑为何放任白发?”她又问。
九歌缓慢地摇摇头,从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端倪。
烟岚静静望着他。
来的是任何人,都比来得是九歌要好。主脑的严密性没人敢以身试法,可总是有人宁愿去主脑处挨训也不愿意尝试破九歌的滴水不漏的。
当恐惧离开的时候,她才真正认识到,那异样的恐惧的过分,可就像它来得那样不寻常之外,她也无法从留下的微弱的身体记忆中再探知它的存在。她只是太习惯于从最糟糕的程度来思考问题,她只是一时忘记白发所面对的自己应该是NPC,她只是……过分地在意这个世界。
然后,她终于想明白。
不管白发背地里用的是什么手段,怎可能绕开主脑——主脑又怎会不知?可这样明显违反守则违反秩序的事……究竟触动了那条法则,令得主脑可以放任他这样的行事,甚至帮忙掩盖,却不加以制止?这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原因在?
要她相信主脑会有私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它没有任何偏心的理由,也根本不会采取任何违背守则的行为……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可九歌不愿回答她。九歌不说。那就是他不能说。
“我该怎么做?”烟岚,轻轻地说。低着头,视线,望着一叶落到她脚边的桃瓣。
“忘了它。”九歌说,他的眼睛里,有着庞大的如云层般覆盖的悲伤,但是没人能看见。
“然后,或许可以找些别的事,放松一下。”
烟岚又出现在青河城。面无表情坐在今古传奇边上房屋的屋顶上发呆。
——顶着歌焰的壳。
别人不清楚这世家之争里面的内幕,她清楚。别人不清楚白发在这混元正道里的身份,她清楚。现在心神定下来了,脑子清明起来了,却又觉得跟这世界渺渺茫茫好似隔了层轻烟,却没有那种疼到撕心裂肺然后才能体会到真实的感官。
九歌来了又走了。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但她却觉得仿佛哪双无形的手将错乱的轨迹拨回了正道,然后自己好像忽然就变正常了。
游戏进程正到世家乱,沉夜山庄那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务要处理,明月乡近来有心理阴影还是本能地有些抗拒,正如九歌所说,被折腾得没办法,还不兴出来散散心近距离观测下的么?
白发是铁定会来参加这场盛会的。白夜也会。王对王好戏上场,精彩更是不容错过。没准她还能从中找出不少关于白发现实身份的蛛丝马迹……NPC烟岚被他盯上,碍于他的玩家身份有很多禁令不能跨越,但毕竟是人控,回头动点手脚那是情况所迫。
“你怎么在这里?!”檐下有人在吼。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目中无人的乖张。
烟岚弯下腰看了眼,正对上赫连大少瞪得圆圆的眼睛,眨了眨眼,招招手:“日安。”
赫连大少看到她,其实是很高兴的。这几天被冰雪缠得没办法,那家伙本着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的念头,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整,他也难逃毒手,于是溜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老熟人……
一个俯首,一个仰头。这样停顿片刻之后,赫连大少精致的脸蛋忽然泛过一道红光,气红的,“下来!”他吼。
烟岚想起这货惨不忍睹的轻功,歪了歪头,正要起身,身边“嗖”地飞上个身影——冰雪笑眯眯探下头,扯了扯面皮:“你上来。”
赫连大少的脸由红转青。
冰雪蹲下身,好整以暇地嘲弄他。
他近来极是郁闷,白发那货果然是不能有丝毫小看的,相杀杀不过他,耍狠玩不过他,明的不成暗的又无用,说破嘴皮子也是无动于衷,那脾气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怎么都不肯将最后一块浮图给他。
你说他这是做什么呢?冰雪就非常郁闷。那货又不想继承闇门,手上也只有一块浮图,有什么用呢?死拽着不放耍人玩着呢?
烟岚托着头看那边例行来时对扛。最后以赫连大少气急,一掌拍来,凛冽掌风轰开屋檐连着瓦片,使得两人不得不跳下去为结。
冰雪落地,在地上跟赫连大少两人一照面,又旁若无人地开始对轰。这场面应当不是一次两次,看周围行人很自觉地开始避开就知道应是相当熟练。
烟岚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看地,看看天,继续发呆。
然后忽然地,炸毛暴怒的赫连大少忽然停了下来,打开千里传音之后就是眼睛一亮,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叶师兄说有事找我!”
“是我们。”冰雪笑眯眯纠正。
赫连大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甩手就准备走,蓦地又止步,走回来,正要跟她说话,这才正眼看到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能自顾自在旁边望天发呆的某人,当下面孔就抽了抽。
于是最后去茶楼见叶孤舟的是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