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潭城是各种热闹,光一个屋顶已经呈癫狂状态了,刀光剑影伴着清茶烈酒,着实潇洒无拘肆意妄然——因而笑意盈盈一直在边上拼命发信息但是不插话的烟岚,接到信鸽的事儿除了旁边的苍冷压根没人注意到。
烟岚看罢,原先还如画像般自然柔美的笑顿了顿,不着痕迹掩去眸中的诧然,可眉宇间还是有些微蹙起的迹象。沉默片刻,将纸条收入包裹中,没有回信,只摸了摸信鸽的头,又将它放了回去。
转过头的时候看到自家大哥随手递过一杯茶,她抬眸微怔,忽然笑开:“没事。”
苍冷也不问。大多时候他就只是个清醒的旁观者,站在后头将一切事物尽览眼中,热闹在他身边像是融入了他又像是隔绝了他,更奇异的是竟然觉察不到矛盾。这样独特的感官让他看上去有一种永远冷静的气质。
一整个客栈都在群魔乱舞,捕快部队从南到北暂时还没有清扫到这里,就望见灰蒙蒙的天边火光一片,火把照得像是城里着了火一般,高叫呼喝助威与兵器交戈铿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足以激起人心底隐藏得最深的热血。
因为是宵禁,系统最大,NPC捕快全是无敌状态,实力虽平平,但架不住人家无敌啊!玩家捕快集体罩武神光环,武力值大幅上升,虽然碰上硬茬子也会挂,但系统保护死亡不受任何损失,所以无论是追的还是被追的都玩得很开心。前者是闲着没事抽风,整个城都发疯似的不安耽挑战系统权威,躲在屋里还不如出来找乐子呢;后者一样很欢乐,身上挂着系统特赦,果然就不一样了,现在只要是在屋子外面的,砍谁都加善恶值。
少爷的善恶值已经低到能启封邪道加成,但杀气值远远不够,恨不得大开杀戒,又嫌一个一个太麻烦,于是就趁此机会拉着戚夙请了外援悠游埋伏在路边,逮着一个,悠游撒毒药,戚夙敲闷棍,少爷下刀子,干脆利落方便快捷,一下一个准。
蓝色玩儿回来,梯云纵虚踩两下直接跳上屋顶——看得赫连大少各种羡慕嫉妒恨——单手拎着酒壶晃悠着蹦跶过来,看到烟岚跟苍冷在聊天,也跟着插嘴:“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集合?”
烟岚回头:“方案确定而且已经差不多了,布防也没有什么可以调整的,万事俱备,只等开战。系统给定的时间是中午,还早着,有足够的时间恢复精气神。”
“为什么要是中午?”说到这个,蓝色倒有些疑惑。
“用大太阳晃花人的眼睛,企图让战死率更高一点?”自认纯洁善良无辜——但新近因为任务饱受欺诈瞒骗的赫连大少在与系统斗智斗勇的惨烈记录中,智商大幅度扩展提高,“系统真是太阴险了!”
冰雪很明显也是同意的,因为他赞许地看了赫连一眼,似乎是在为他终于带了脑子而感到无比欣慰,而且话还是顺着说的:“艮山城的位置微斜偏东,大门开着的角度正巧最利于接受太阳光,无差别照射的话,正午前后的太阳简直就可以一网打尽呀。”
“是、是这样?”妆妆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古墓中永远不用考虑太阳光线,“难道系统面板那里没有可供调整的选项?”
“自然拟真度!”冰雪冷静地加以反驳,“虽然系统本身提供给你自行选择的权利,但一般情况下根本没有一个选项可以动,因为在这游戏中无论是战斗还是生活,要更接近于这个世界本身,才能得到系统最高的待遇。比如说,如果调整了光线,谁能保证你是不是会错过原本自然光线下可能看到的事物。”
蓝色也跟着拼命点头:“说的也是,谁知道系统会把机遇或者生机放在什么地方,但系统面板那里的选项还是不动得最好……说起太阳光……。”
这边一本正经地在研究太阳光线与系统坑人不得不说的秘密,那边的苍冷已经懒得搭理他们了。
烟岚一边面无表情嗑瓜子一边在想,究竟是少爷的错,还是赫连的错……怎么在皇朝或者皇朝的那些人或事物中间或多或少滚过那么一圈,一个个出来就全二了……
她内心试图表现出一种内牛满面的状态,但是始终不成功,于是只好放弃。最后她拍拍手,把指尖上粘着的瓜子壳拍掉,心想着或许是主脑的本质太接近于……二……所以越是顺从主脑的设定,也越跟着傻到没边……因为她敢打百分之百的包票,明日的双战,那光线值绝对如他们所说的……会被调高。
但是官方话不是这样说的,她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或许是为了避免早晨亢奋加疲惫状态的出现?若是时间定在早上,谁还会有心思休息恢复精气神?那样的战斗看着就后力不济下了档次,还不如定个迟点的时间,休息饱了再好好打一场……毕竟时间持续比较长,总得公平些。”
蓝色马上拿实例来表示反驳:“但是现在照样没心思睡觉!”
烟岚依旧微笑:“你会有心思睡的。”
似乎在印证她的话,没过多久南面的骚动忽然越发剧烈,少爷仨忙不迭地奔来发警报:“快!快躲!这回挑战系统权威做得太过分了,今古传奇里的大师宗师尊者全被临时雇佣成了捕快——”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因为目光所及处,后面一大片尸体化光的白光已经蔓延到了千米以内,大师级!宗师级!尊者级!全部出动啊!
这是什么概念?
此刻任何话语都没有行动来得有效,“刺溜”一声,全爬下了屋顶,各回各房,各睡各觉。
没半个时辰,整个潭城里都变得非常安静。
悠游去隔壁找妆妆请教武学问题,估计不是打坐就是吊绳子睡在那,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烟岚刚倒了杯茶,转过身就看见身后的椅子上出现了一抹幽艳得让人毛骨悚然的身影。
烟岚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惊讶:“刚才去哪儿了?”
“今古传奇。”
烟岚没有了问下去的兴趣。
她知道鬼王为什么会去那里。鬼王是NPC,智能程度再高人性化再多他也只是NPC,或许充其量,变异NPC。根据流浪者那边的反馈信息,变异状态已经确立下来为主脑通过了,因此他身上的黑户状态已经没有了,但是系统根本想不出来要给予他什么定位,于是就只能挂个自由闲散NPC的称号丢她边上了,有内部程序在,不会发生意外变故,就算真发生了意外变故——后台那边该是会高兴得要死的,连续变异也就是说这段程序已经自行进化到成长级了……不但后台,整个深蓝都会沸腾的。
但是这样的可能性……反正数百年来联邦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例。
街上此刻空无一人——这是烟岚出了客栈的唯一感受。
没理会客栈中一堆没有抢到房间因而集聚在大厅的人的阻拦或是叹惋,她大摇大摆走出好远。玩家清光,玩家捕快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要不是临时需要,系统的档次还没有低到那种程度……因而外面几乎看不到任何玩家。
流浪者权限开了,NPC见她都是视而不见的,她就这样出了潭城的城门。
艮山城其实离潭城很近,她没跑多久已经到地儿了。
这里玩家多没办法,想了想,还是招手让鬼王帮忙。
谁让那家伙的会面地点约在艮山城呢……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之邀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外面有人在唱着这首《凤求凰》。温婉柔媚的歌声,透过薄薄的纸窗绣阁而来,精致浓艳的红色幔布叠如轻烟,帘卷香燃之间散布着浓浓的缱绻奢靡味道——这青楼名为“红袖招”,却当当真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而在这样的地方,面对着这样的人,听到这样的歌,该说是应景,还是嘲讽?
艮山城戒备森严。三步一人五步一坑,全副武装到牙齿,保证连只蚊子都漏不进去——但是因为人不是蚊子,所以烟岚此刻可以在艮山城的某家秦楼楚馆喝酒。
艮山城毕竟是在系统挂名的城池,虽说有秦时明月占据,但正常的地图沟通怎么可能抹去?毕竟城池内依旧是有基本的NPC才能维持地图运作的。所谓的封锁,也就是临时关闭新生点重生点马车点等等,加大对玩家的警惕与搜查而已。虽说有双战当前,但这些玩意儿对NPC来说是没有一点作用的,所以就算是秦时明月,还是不得不根据城池的规则来。
赵飞扬前些时候一直在清理艮山城跟秦时明月内部的奸细,至于这几日,就干脆向系统提交通过了宵禁申请。资深人员各个去官府那里报备取到临时捕快身份,然后一组一组在街上巡逻。这可不是潭城的哪种临时任务型捕快,而是在系统那里备案接受审查的,因而手上权利总还是有的——这招确实明智,按烟岚收到的关于皇朝凌霄动向的信息,就觉得这些见招拆招的把式着实精彩,玩家的创造力果然还大有开发的潜力。
但烟岚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面对面跟尹寒坐着说话……至少是接到那飞鸽传书的之前。
看他的模样,还是在荒村客栈时的形象未变。剑眉星目,冷毅清隽,纵然一声素净布衣都能穿出不凡的气势。发不束冠,衣袍散乱,但是整个人都像是定格在时光深处的画面,仿佛眼前所见只是被拉出来的一个剪影,那种静谧得让人忍不住叹息的淡漠实在是太过显眼,显眼到让人话都说不出来。
同样是白衣,但是尹寒之前那种凝滞的潇洒不羁与白夜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白夜是天边无拘无束的云,好像忽然有着某种特定的形状,下一秒却又流于让人捉摸不透的形体,界限的永远模糊让这个人更难为人所把握。尹寒更接近于凝结成实体的冰或者雪,同样的白,看到他你会感到心安,你会松一口气,因为他永远存在。
根据系统规定,宵禁之后,客栈是不能再接收房客的,但是青楼赌场等通宵开放不受惩罚。这也就是选择在这里的原因所在。
不过烟岚就是奇怪,尹傲霜怎么还敢回艮山城?莫不是……他这张脸与极乐一样,都是经过伪装的?
很有可能。
尹寒还没有说话之前,烟岚先开了口,是一种平静得似乎只是在陈述某种事实的语气:“是你向火阙与逍遥推荐的我。”
先前就连她都一直在纳闷为何皇朝态度那么好,为什么皇朝帮主副帮主会请她来做参谋做指挥,脑袋里过无数遍自己认识的人中可能的人选,结果还是发现很无力。后来她将怀疑目标放在了极乐上——谁知道极乐会不会与皇朝有交情,但再接着,她又发现极乐不可能。不是极乐,那会是谁?某个了解极乐了解到会将她身边所有人一一盘查过去的家伙。
她亲眼见过他——她亲眼见到这个男人出现在南方。
然后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只不过……尹寒跟皇朝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他这是在帮皇朝?而且……他莫非是想眼看着秦时明月败,艮山城易主?但是据她在云台所见,白夜也很明显是跟他打过交道的……那他究竟站在哪边?
重点是,他会有什么算计?
“是。”对面那人承认了。那声音止水无波,如他的眼神一样怅惘寂然。
“为什么?”烟岚毫不掩饰自己的问题。
“觉得应该,就这么做。”潜台词反问:有什么不对么?
烟岚顿了顿,觉得有些摸不大准。想象平静漆黑的死水之下流淌着炽烈如焰火燃烧的岩浆,那般明艳的红有着最坚硬的外衣,明明是比月色更寂凉的无言,明明是种看破红尘的孤寂,明明是似乎什么都不再在乎的平静……但是当想着极乐,再去看他的眼时,却发现昨日与白夜曾探讨的那些话语竟然完全正确。
只是究竟是怎样的爱恋能将当年叱咤风云的人变作如今这样的死水?又是怎样的爱恋能让这死水的之下几千几万公里的地壳中还流淌着滚滚的岩浆?
烟岚沉默了。
两人一起沉默。在外面开始起《越人歌》的调子前她忽然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总好过听那些无比应景或者无比讽刺的歌……“你邀我是为极乐?”
尹寒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那帘子之外,手中无意识地一颗一颗拨着佛珠。
“我不知道她在哪,也不知道她布下什么算计,”烟岚闭了闭眼,又道,“如果你叫我来此的目的如我所想的这样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一句……她很好。”
好到能耍着你玩……就在前一秒钟烟岚忽然大悟了——原本这对情侣就是你作个伪装,我换张脸庞,相见对面不相识,一个叶孤城或许恰好是当年他们共同的朋友,这才以一种极其巧合的概率撞在了一起——先发现尹寒真面目的肯定是极乐……不清楚极乐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绮山云台那会儿绝非偶然,中间什么算计只有她与他两个才知道,但尹寒明显是不久前菜得知那个人是极乐,于是……
可曾后悔?可曾遗憾?可曾悲伤?
或许在这个关头他将烟岚邀来,只是为一个心安……只是求一个心安。
“她很好。”这个男人用一种近乎空洞飘渺的声音这样喃喃复述着。
“对,她很好。”烟岚点头,“你还想要找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