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打下一只鸽子。
模样是极普通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非要说出一点那就是着实笨得可以——兜兜转转在草庐上边扑腾了老半天,就是没落脚,晃悠晃悠着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白发仰着头看了老半天,估计想到可以改善伙食,于是随手甩了把刀子,那呆呆的鸽子就噗地一声摔了下来,掉房顶上,再咕噜咕噜滚下屋檐,啪一声砸在石板地面上。他先爬上屋顶把自个儿的柳叶刀回收了……又不是多坚固的玩意儿,劈劈天香果削削木头报废的也不算慢,身上没剩下几片,隔壁铁匠嫌打着麻烦不给打,哪能随随便便就丢掉。
找到刀子之后下来,随手扯过几片蒲扇般晒干的药草叶片,扒开火折子就开始在边上生火,火星一闪点燃了,捡起鸽子往回走,这才看到鸽子右脚上绑着个的竹筒,靛青色与鸽羽颜色相差无几的竹筒,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形状,想也不想拽下随手扔掉,面无表情拔了鸽子毛,烤完吃干抹净接着就发现自己中毒了。
缓缓擦去唇边溢出的暗红色血迹,原地沉默片刻,走回去捡起竹筒进屋一脚把便宜师父给踹醒。
檐下的烟岚微微抬头,视线望着天边隐隐蔓延开的阴云,不着痕迹地掩去眸底的轻笑,平静将手中《毒经》上卷最后一页合上,拈起裙角轻轻一弹,掸落一粒蒲公英种子,收袖敛襟进去换书。不经意间看了眼,就见着樊离老头子半点没有寻常被吵醒时的火爆脾气,难得镇定异常,只是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脸色发黑,指捏竹筒里抽出的那张皱巴巴薄纸,手抖如筛筛糠。
视线一斜,落到薄薄的信笺上透出来的那个黑色墨水图迹,因为是在反面显得有些模糊,但并不妨碍她认出此物的形状——狰狞的狼头。顿了顿,没有多少感觉,转身从书架上抽出《毒经》的下卷,自顾自按原路踱了出去。
身后,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就算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的无敌药神完全沉浸在自己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幻境之中,哆嗦着嘴唇手颤如风中的树叶,喃喃道:“赫连家……我的娘呦……。”
白发面无表情掰开火折子,凑到信笺上,火苗窜起来一瞬就席卷了整张纸页,跳动的光泽在死水般沉黑的眸底一闪无踪,毒发时仍旧冰冷如寒铁,只有突然煞白的脸色以及唇角落下的一丝血线彰示了些许不寻常。紧接着,是某人被烫着了手的惊天动地的痛呼声。
烟岚默默地翻开书的第一页。
赫连让板着张见谁谁欠他几万两的棺材脸一脚踢开破烂木门的时候,白发正在处理一天中的第二个荆楚附骨果,略微坚硬的外壳已然尽数剥离,剩下的,就是纠缠那层黑膜的事儿了,紧要关头连半点都不能分神——而他总是这样的,做事专注得过了分,一旦用心沉浸其中了便对周身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彼时正午刚过,昨夜那场倾盆大雨却依然残留在泥洼地与枯草弱槐间,艳阳虽然燥热却还未蒸干密密麻麻的水坑,今日要晒的草药已然细细地放置在竹匾上用木棍支着,凌乱无章地塞满了院子,只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这样的环境,再加上视野中一片夹杂着泥浆烂叶的湿漉场景,一眼就能让人的心情骤然低落下去。
烟岚优雅地端坐在檐下的竹席上,地势略高没有积水,面前摆着樊离那台老香榧棋盘,指尖夹了粒白字,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边沿正在打谱,思绪被突然打断一时接不上去,缓缓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就见到摇摇晃晃的木门哆嗦着终于寿终正寝,红衣少年一脚跨进门槛,冷冷抬起眼来。
少年寒眸如星,微微眯着露出些许不爽来,漆黑的眸底偶尔夹杂着几抹嗜血的冷光,带着睥睨凡尘的高傲。清秀到了精致的容貌,显得过分美丽,却不至于到雌雄莫辩的地步,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冷冷的弧度无时无刻不勾着嘲讽的讥笑,那纤细的身形包裹在一身华服之中却已然有了上位者的气势,半分容不得小觑。
嚣张,自傲,乖僻,目中无人,这个年纪最要不得的几样全占了,看上去年少浑身却早已笼着层不浅的暴虐气息。烟岚无声无息地落下一子,收回视线又轻轻拈起一粒黑子,仿佛能嗅到那抹飘散开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来人视线一扫,只在白发身上停留了一瞬就嫌恶地挪开,打量了烟岚片刻发现看不出深浅,再一看那纤素柔婉的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饰物,明白她只是个NPC于是又收回,拧着眉落到正前方破石板的水洼上,大少爷的洁癖发作,想落脚又忍受不了这肮脏,按捺着怒火愤愤道:“樊离呢?!堂堂药神就住这破地方?!”
没人理他。
估计是从没被这么忽视过,怒气瞬间冲破临界点,红衣少年满脸杀气,衣袖一振手上已然布满暗红色气劲,直视着前方不远处埋头刮果子的白发道:“回答!本少问你话!”
仍旧充耳不闻。
彻底爆炸。也不顾忌那泥坑是不是会污黑了自己的靴子衣摆,一脚跨入门槛,两手前翻已然凌空推掌而出,宽大的衣袂无风自动,动作潇洒却冷冽如同刀刃,那掌风混杂了阴属性的内力呈现出暴戾的气势——总还有点头脑,没挥实了——磅礴的气劲砸在一边的竹匾之上,霎时瘫倒一堆药草,浓烈的药味散发开来,混杂着剩余的气劲轰在白发身上,虽然已经消散了不少,却仍旧令他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受了伤倒没有让白发动容,然而毫无波动的眼睛在看到刚才的气劲让自己一时没有收住手中的力道,以至于柳叶刀不但碎了薄膜而且嵌进了果肉之后,可疑地停滞了几秒。
连回头都未曾,手中低低飞刀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虚空,向后袭去。红衣少年大骇,连忙伸手想接,刀如柳叶,半路横向一转,竟然斜劈过来,来路一时没看清,知道接住是不可能的了便迅速侧身,勉强躲开了可那刀在来不及避开的手边上留下道浅浅的伤口。
——烟岚看得分明,如此刀法气势雷霆疾厉,却只是空有其表,倘若带上哪怕是一分的内力,威力就是天壤之别,偏偏白发此刻还是重伤状态,身上半点内力也无,这样的话就算外家功夫修得再好这刀法再准也只是白搭。
红衣少年愣了愣,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竟然会受伤,僵硬地抬起手,确认了手背上沾染的殷红色泽是货真价实的那瞬间,双目一下子充了血,眸中的阴霾如墨云般翻卷不息,下一瞬间,足下点地,借着反力如箭般射出,已然操起一掌狠狠拍在了白发后背上。
这一掌来势汹汹,如狂风暴雨般凛冽狠烈,确是赫连家一贯的风格,但是烟岚分明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眼底的眸光分明是对袭来那套路的了然,只是身体避不开,重重挨了一掌,然后顺着那力道狠狠抛飞出去,原本的重伤再加上这两击就更是伤上加伤,不但是口,连鼻孔耳朵都涌出了鲜血。
白发晕头转向地用手撑地,试图直起身,可似乎是手臂使不上劲,用力了好半天才坐起来,脸上溅着泥水,原本还算干净的布衣此刻已经是泥泞不堪,一时没从掌劲里出来,面上还是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然的。
“饶你一回,敢不理会本少的话,再有下次取你狗命!”看红衣少年面上的狠辣表情,明显是想再补上两掌才能甘心,两眼一眯,抬头看向檐下那唯一的NPC,“说!樊离呢?!”
烟岚早已收回了围观的视线,此刻正装作专心致志地琢磨着下一步的落位,微微低垂着眼睑,琉璃般浓黑中带着微光的发丝掩去了半边脸,却盖不住古画一样沉寂的美。
然而赫连大少的眼中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情绪的,乖张冷酷地盯着她,微微抬起了手,掌间隐隐带着红光,道:“本少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樊离在哪?!”
话音未落,一声暴喝已经紧接着他的话砸地:“好小子,在老子的家里打老子的徒弟威胁老子的老友,你还有理了你?!”
红衣少年原本只是准备抬头循声望去的,可下一秒,突如其来的力道砸在他右脸上,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随之倒飞出去,狠狠砸落在泥泞地上,他一时懵了,迷迷糊糊没回神,胸口又中了一脚,顺势打了个滚。
眼冒金星头昏脑胀地支起上半身,处境仍没明白,视野中映进一张狰狞的老脸:“别以为你姓赫连就能在老子我的地盘上撒野,你爹都要叫老子一声师祖你算哪根葱?!”
算什么葱倒是暂时没想到,赫连大少回神的瞬间望着自己满身的泥,一时接受不能,只觉得气血迅速上涌,满口黑血喷出,两眼一翻直接又倒在了地上。
不良药神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的面色,没有忘记再恢复自己仙风道骨的表象,喃喃道:“咦,老夫怎么觉得这模样那么像是中毒呢?”
抗打能力明显毫不退步的白发强忍着没有晕厥,拼尽全力已经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耳朵还在轰鸣着,满脑袋嗡嗡直响,没顾上擦鼻间下巴的血迹,蹒跚着迈过去捡起自己执念的柳叶刀,收入怀中然后一屁股重重坐在地面上,总算是彻底没了行动能力。
老头子看看那边一筐的荆楚附骨果,再看看地上那家伙,恍然大悟道:“老夫说这毒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棋入终局,烟岚默默地落下最后一子,收了袖,平静地抬眼望着万里晴空,以及晴空之上的寂寞的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