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沙子跟我告别,她要去美国了,去姑妈的一个餐馆帮忙。我送她去了机场,我们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然后就告别了。
在拥抱的时候,沙子和我说:“你真瘦,我真爱你的肋骨。”
我没有等飞机起飞,就一个人先离开了。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文一,带着一顶棒球帽,穿着一件风衣,比以前瘦了。
他也看到了我,一瞬间我们都愣了一下。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对着我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迅速转身,用风衣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身体,背影有点仓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我无法形容。但是他的这个笑容却让我对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我宁愿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冷酷,面无表情。那时候,他只爱沙子。
三月的时候,米雅放弃了考试,再一次来到了我的城市。
来之前,她在我的博客里留下了一段故事。
我一直知道她会写很好的文字,现在的小孩,都会写很好的文字。
“我是个极其安静的女孩,没有人看过我的笑,除了我自己。我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让嘴角微微上扬,他们说这就是笑,而我,把它当成一种游戏,玩游戏的时候,总是开心的。这个时候的我有沉默的看不到任何光泽的漆黑的瞳孔。里面关着我的一切幸福和悲伤。
没有人知道。
十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爸爸妈妈第一次给我买了一个大蛋糕,他们第一次同时坐在我的身边,给我唱歌,让我许愿,帮我吹灭蜡烛。我以为,我可以开始幸福。
可是他们残忍地,让我一个人在大厅里吃蛋糕,自己却在房间里正式签定了离婚协议。
他们像完成了一份曾经签下的合同,或者说,丢掉了一个包袱。从那以后开始,我感觉得到他们脸上那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微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微笑,因此,我也觉得开心,不断地在我的房间里对着镜子,重复那个表情的游戏。
我的镜子是一个魔镜,窥视我的心灵。
它知道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痛苦,我对着它笑。我天生是个喜欢残缺的孩子,有残缺的心理,我知道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注定着不美好。这是我的命,我愿意接受,就好像我接受他们把我生下来的事实。
记事的时候开始,父母就总是很忙的样子,把我整天反锁在房间里,我的身边没有朋友,只有满屋子的玩具,我喜欢对着它们喃喃自语,我把他们都当成了我的孩子,我的宝贝。我是妈妈,全心全意照顾着它们的妈妈,每天哄它们入睡,陪它们玩耍。
其实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城市,这里没有太多的空气污染,还可以看到一片晴朗干净的天空。
那时候,我在一个很普通的学校里念书,我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很安静。那里是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角落,老师也从来不会点我的名,我知道,看到我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有一双黑而深邃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而且总是隐藏在长长的刘海后面。我不爱讲话,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喜欢在一个本子上不停地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没有人来接我,每天我都要一个人坐公车回家,可我总是在公交站坐上很久,又不上车,喜欢慢慢地沿着栏栅行走,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们都说我心里一定隐着什么心事。其实对于我来说,我也一直无法解开自己的心结,觉得心里总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可我又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呆在一个很安静又很嘈杂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很好玩,而且都不会说我奇怪,他们天天都在重复做一些事情,有的哭,有的笑,我只是安静地呆着。从那里出来以后,我就一直重复地做着一个梦,这些梦并不是相同的,每一个都是上一个梦的延续,而在每一个梦里,我总是在不断地行走,就是说,我今天做梦走到哪里,第二天做梦的时候,就会从这个地方开始,继续走下去,永不停息。
白天的时候,我就这样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有些恍惚,不懂得快乐,也不懂得悲伤。
后来有一次,一辆从我身边经过的车子上掉下一面大镜子,镜子的碎片割伤了我的身子,很痛,但是我忘记了哭泣的表情,我看着自己的鲜血慢慢地流出来,有的地方还冒出一些很好看的血珠,我看到我的血凝聚在一起,像鲜花一样绽放。我还是像平常那样恍惚,不懂得疼痛,我看着我的鲜血,像看一个陌生的东西那样慢慢地离开我的身体,然后我感觉到有另外的东西也慢慢地离开我的身体。我渐渐失去知觉,但我仍然有意识。我看着身边无数大大小小镜子的碎片,看到无数的影子朝我围拢过来。
后来有一只温暖而熟悉的手拉住我的手。我不自觉地跟他走,但我还是慢慢回过头来看那正在绽放的鲜血。
他比我大一岁,他叫杏。他用自己的红领巾扎住我的伤口,红得像火一样。
后来,他每天都会牵着我的手一起过马路。
那个时候,我认为这个城市里只有两个主角。
那个时候,我应该是快乐的吧。
认识杏之后,这个城市就多了一个秘密,多了一种幸福,有时候觉得天空很蓝,有时候又会觉得天空有一种奇特的粉红,很暖。
因为他喜欢看我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带着粉红色的微笑,和他手牵着手行走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我们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个地方都有着熟悉的味道和习惯的点头微笑。
杏不是个诗人,他只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小学生,那时候我7岁,他8岁。
那时候我们的诺言就像童话一样,有着彩虹一样的色彩。
他说的我都相信,都觉得很美好,我知道他不会骗我,因为他总是很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带着很真实的微笑,让我快乐地微笑。
我跟他说,长大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孩子。他就跟我拉勾勾,说一定要生个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他很瘦,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健康。他的身上经常会有一些伤痕还有沙哑的声音。让人疼惜。
他的手很暖很有力量,每次和我牵手的时候,他总是会紧紧地握着我,说怕我会不在他的身边,他害怕那种什么也握不到的感觉,很空,紧捏自己双手的时候,用尽力量,会让自己的身体发颤。
我不让他说这些,他就笑,他说,他要锻炼身体,到了某一天,他可以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转圈。我们总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把欢笑撒播出去。
杏,有时候我做梦都会叫这个字,然后我会感觉到他就躺在我的身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
我们都很少说到我们的家庭,仿佛那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事,但是我们都明白,我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伤口,有的地方结疤了,有的地方正在流脓。
就好比,我的孤独,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一个周末,妈妈出差,爸爸带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回家,他们很开心地说着话,听着音乐,然后他们就在大厅的沙发上滚来滚去,声音很大,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抓心抓肺的声音,从此这些声音就在我们家里停留不去,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少说话,自己做自己的事,我们的家本来很安静。
我躲在我的房间里,一墙之隔,爸爸和不是妈妈的女人紧紧得拥抱在一起,什么还都不懂的我隔着门缝看着他们,听到那些翻云覆雨。直到爸爸送走了那个女人,他才想起我一直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一直把我当成一个玩具关在房间里,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会走会吃饭的玩具。渐渐地,就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总是沉默地,不说一句话。
他知道我看到了所有的事情,他打开我房间的门,他跟我说对不起,拼命地抽烟,一副很痛苦的模样。我抱着一个洋娃娃,站在房间门口,只是笑。然后我就关了门,对着镜子,玩我的游戏,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后来我爸爸给我买了一部电脑,我知道他的目的。我并没有告诉妈妈任何的事情,我本来就是个残缺的孩子,我不喜欢说话。妈妈也不喜欢我说话,她每个夜里,都会到我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画自己的脸,我窝在床角,坐在我的娃娃中间,我是它们的好妈妈。
再后来的一天,杏没有等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三个人,杏,那个爸爸带回家的陌生女人,还有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
杏和我面对面站着,没有说一句话。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每次经过他的教室,他的座位空空荡荡。
再后来,我的家不再安静。他们开始天天无休止地吵架。我关着门,房间外的世界与我无关。我已经学会上网,我对着镜子画自己,或者对着屏幕喃喃自语,发呆。
有时候,爸爸彻夜不归,妈妈就在我的房间里不停地画自己的脸,像一个恶魔那样,长出一张血盆大口,嘴角残留着血迹。有时候,她就把气撒在我的身上,她打我巴掌的时候,我只是看着她笑,轻轻地抚摸我手里的娃娃,我怕它们害怕,我怕它们受到伤害。
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恐惧。我听带她歇斯底里得哭泣,眼泪像血一样流出来。
后来,我在网络上碰到了一个男孩,他说,你要开心。
我跟他说,你和人拉过钩吗?
他说,拉过。和我最爱的妹妹。
于是,我决定去找这个男孩,我想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想给他生个孩子。
我被判给了爸爸,妈妈跟爸爸说,希望他可以好好照顾我,虽然我已经18岁了。从法院出来的第二天,我把我的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摆放在我的床上,我跟它们说,我要出去寻找他们的爸爸了,叫它们等着。
我背上一个行囊,离开了这座一直残缺着的城市,我以为我回来的时候,会很完整,因为我会找到我残缺的部分,我们如此相爱着。
我随便爬上了一辆火车,等我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正站在那个男孩的城市里,这个城市的空气很潮湿,适合我的心情。
我没有马上找那个男孩。从小到大,爸爸妈妈给我的钱我都没有花,我有很多的钱,爸爸妈妈能给我的,就是他们的钱,他们用这个来证明我是他们的女儿。
我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下来,我经常偷偷跟在他的后面,看他的生活,看他和不同的女孩子说话,散步。
看他一个人孤独地在一个台阶上坐了很久很久。旁边放着他的金鱼缸,里面有一只游来游去的小金鱼。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可是我还是想见他。
我想给他生个小孩。”
我听着电话“嘟,嘟”的声音,我很沉默。
“现在我在你的城市里,我要见见你。”米雅在那边说。
我犹豫了半天,然后答应。
我过去接了她,那天,下着大雨,她一个人坐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的栏杆上。
后来她跟我说:“你就站在我的面前,那么真实,可是那个瞬间,我竟然感觉到好陌生。你打着雨伞,有足够的空间留给另外一个人。可是你从来不肯将这个空间给某一个人。”
我牵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我感觉到她在微微地颤抖。
我要请她去吃饭。她说,“能让我给你做饭吗,像正常家庭的那种生活。”
我带她回了我的住处,在我们学校旁边的一个社区,六楼,与其他学生合租。我的房间不大,一台电脑,一张单人床。
她给我做了一顿饭。她吃得特别开心,说了很多的话,好像要把这一辈子所有的话都说完。
然后我们一起睡在床上,我抱着她,她说:“你的呼吸温热,身上有一股很吸引我的味道,你的胸膛很宽。”
她说:“我想起第一次看到爸爸跟陌生的女人在床上的样子跟声音。”
她说:“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我的宝贝都死了,爸爸妈妈嫌弃它们太脏。”
我放开她。跟她说:“你还小。很多事,还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糟糕。”
她又过来抱我,“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都可以看到彼此眼里的残忍。
我看到一份全国发行的报纸,上面有米雅的照片,是一则寻人启事。上面写着:该女刚满18岁,性格孤僻,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于2004年8月15日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如有看见者,请与该家长联系,定给重酬。
我拿给米雅看的时候,她笑了。“我觉得我像是一个家传的物品,不能卖也不能丢,只能放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里。”
我们一起站在那条小巷的入口处,小巷已经彻底的消失了,这里曾经有过的阳光也被拥挤的高楼拒绝在空中了。米雅说:“一切都正在消失,一切都在改变,总是这样的么?”
后来。我看到了她的爸爸,米雅回过头来开我。我没有说话。
或许,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吧。
我没有告诉米雅,对于她,我是多么的心疼,多么的无能为力。
好好生活吧,如果可以,不要画画了,回去好好念书,考个大学,过平静的日子。
是的,平静的日子,我又想起了那个一直存在在我DV里的女孩。而我知道,我总能再见到她。
我想起了沙子和她的妹妹,想起了蔓北和小顺,想起米雅。
不幸是可以遗传的。
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人的脆弱和无奈。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米雅了,总有一天我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许那样,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疼痛了吧。疼痛总会结疤,总会被慢慢遗忘。
然后成长为一个冷漠平静的人,在世俗洪流中幸福地沉沦。
二十五
1
你撑开雨伞,在湖边睡着了。
夜晚如此静谧,小虫也发出细声的梦呓。
萤火虫从湖面上升起。
停留在黑雨伞上,像是暗夜里缀满了星星。
2
雨伞在梦里变成了向日葵。
萤火虫使它拥有光芒,但是在黑夜里,它却失去了所有方向。
所有的快乐悲伤在它身上慢慢地结成一颗颗小小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