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跟她妈妈去了另外的城市。
后来,我一个人去了北京,我对自己说,我要去找寻我的哥哥。
第四年,那是我在北京的第四年,我还是没有碰到他,我的哥哥。
我在一家叫“蒙那克”的迪吧上班,当侍应生,兼职每天给这个迪吧画一张当晚的活动海报,迪吧给我普通POP海报的价格,但是我用油画颜料来画。我每天晚上都会画到很晚,所以这让我显得有些疲惫,有些瘦,眼眶凹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是我的生活,我要适应它,它也总要适应我。
听说这里有很多的名人来玩,但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给差不多的小费和微笑,个个都那么道貌岸然。而发泄,是一种本能。就好比上了钩的鱼,挣扎是一种本能。
我喜欢在这里工作,因为我喜欢蒙克,而酒吧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很像,我把这里当成他的精神世界,每个夜晚我游走在这里,就好像游走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这里是我为他开的精神的展览馆。
活色生香的呐喊世界。
我必须连夜赶出一幅四张全开纸那么大的宣传海报。我直接用油画在单面卡纸上画,反正挂上一天就失去它的价值,漏油变色,甚至一手撕掉都与我无关,因为他们在月底的时候,一定会把海报的钱算给我。
我蹲在舞池里用板刷和刮刀画,这让我想起米开朗基罗给教皇在梵蒂冈的西斯廷小教堂画壁画,用了四年时间凭一个人在五百多平方米的天顶上画了三百四十三人,在空中挂了四年。而我只是画一个晚上,蹲一个晚上而已。这就是他为什么可以成名,作品可以被永久收藏。而我不行,只是今天画,明天撕。但我并不是在发牢骚,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原本就很公平。
我不是那种一边听摇滚一边挥洒豪情的艺术家,我喜欢安静,那么大的舞厅,那么好的音响设备,我让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失去了踪影。我想我是了解蒙克的,呐喊原本是不需要声音,呐喊只是我蹲太久后站起来时那一瞬间的供血不足。我的人生可以用这样一个梦境来找到意义。午夜的时候,我突然间感到有一个白影一直站在我的身边,盯着我。我全身无法动弹,感觉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我开始感到恐惧,想尖叫,却又什么也叫不出来,声音好像被扼在喉咙间,连自己也听不见,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白影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我似乎看得更清楚了,她一动不动,眼光却越逼越进,就要摄走我的灵魂,而我还是无法动弹……我猛地坐了起来,没有叫喊,只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这是我真实的梦境,我把它当成了我人生的开启点。
而那个时候,一盏冷色调的照明灯已经可以满足我的需要了。
站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耳鸣,像火车驰过的声音,我开始感觉到四周一片安静,我似乎努力地在寻找什么,手放在眼前轻轻地滑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我以为我的四周会漂浮着一些光,很朦胧,闪烁不安。
我试着让自己去在脑海里寻找那些光,而它们只是漂浮着,而我却无法触摸,无法靠近,永远。我也开始害怕,它们那么虚弱,就像是风中的烛火,随时熄灭,我甚至不敢眨下眼睛。
我很安静。
所有的人对我怕是有些失望,也许他们更希望我因为害怕而哭泣,更希望我能画一些阴郁的东西,更希望听到我的一些有关伤痛的句子,就像写字的时候一样疼痛。但我似乎没有太多的语言和思考,在怀念面前我乖巧地保持沉默。我知道,最大声的呐喊就是永久的沉默。
我只是把手指放在眼前,感觉着那些虚弱的光。
我知道我开始下一世的怀念了。
冷色调的灯光照得我很温暖。
哥哥。我听到那边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像那漂浮的光一样虚弱。
小美。我不敢张开眼睛,仿佛她就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招手。
小美离家出走,到北京来找我了。这是小美的妈妈给我打的电话。小美跟妈妈走后,还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她常说:“哥哥,我要去找你,和哥哥一起找大哥哥。“
但是我想不到,眼睛看不见的小美真的一个人坐火车到北京找我。
我在火车站找了她两天两夜,应该说是等,我在火车站外面的地铁站口等她。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而且这么远,要坐近20个小时的火车,况且眼睛还看不见。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受的了这种辛苦劳累。但是我是感动的,我知道,我的小美妹妹她想我了,很想我。我也想她,可是一点也比不上她一心一意的想。
北京的秋天已经开始转冷了,来北京这么久了,这里还是这么一座陌生的城市。夜里也是这么寒,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天阴沉沉的,绷紧了脸,似乎也在跟我过不去,看上去,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色的,所有的人都来去匆匆,脸上围着围巾,或带了口罩,身体裹在棉衣里,偶尔抬起头来,露出的都是迷茫的眼睛。
我没有等到她,我已经听惯了那个瞎子嘶哑的二胡,我的速写本上都是嘶哑的线条,单调而冷漠。只有地铁里昏暗的灯光和坚硬的台阶才能给我带来些许的温暖和塌实的依靠。我不知道我的小美妹妹,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流落在地铁的另一边,躺在无望的街头。她还那么小,15岁,刚好是享受青春生活的美妙年龄,她怎么就舍得放弃呢?这个傻瓜。
那年我17岁,从我7岁开始,我就一直听着她叫我哥哥,哥哥,然后一起长大。
我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好像我看得到她,却已彻底失去了她一样。我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间,没有方面。身边人来车往,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轻轻地叫着“哥哥”,慢慢向能感觉到光的地方移动……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我回到了我的住处,推开那个小门,我发现她就睡在我的那张小床上,穿着我的一件衬衫,趴着我的枕头,睡的那么香甜,微笑的嘴角还有一丝亮晶晶的液体挂在那边,我想起我的这个房间已经很久没有收拾了,床单枕头已经反反复复翻着用了好几遍,连我自己都能闻到微微散发出来的汗味。可是她睡得这么香甜,在我的床上,她还是像个小孩子那样,喜欢霸占着我的东西而没有任何的警惕。
房东说她已经来了半天了,就这么睡着。我不忍心惊动她,安静地看着她,这就是我的小美,跟我每天想象的一样,倔强又温柔。我轻轻地在她的身边躺下,甚至怕脱外衣的声音都会吵醒她。她在梦里一定在叫着哥哥,哥哥吧。我侧过脸,呼吸她呼吸着的温暖空气,那是我最喜欢的温度啊。
我住的地方其实是两座房子间的一个过道,前后砌了两堵墙,开了一个门,上面扑着一层简陋的水泥瓦,因此会有月光透进来,照在床上。我看着她带着微笑的年轻的容颜,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如兰的呼吸微微颤动,那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她就躺着我的身边,睡得那么好,安静甜美,这种感觉我等待了两年多。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轻轻嗅着她的发香,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怕惊醒了她。
然后在微笑中睡着,忘记了一身的疲惫。
第二天我醒了过来,她还是保持着一种姿势睡着,阳光从唯一的窄小窗口照进来,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把目光投向我,像光线一缕一缕温暖而快乐的样子。
“睡醒了我就带你吃东西,然后去火车站送你回家。”
“不。”她坐了起来,习惯性地嘟起她的小嘴。
“不行,不能听你的,你知不知道家里人现在多担心,知不知道我知道你来了,在火车站找了你两天两夜?”
“不。”她嘴唇撅得更高了,倔强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已经在心里投降了,我说服不了她的。我也说服不了我自己。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也赌气背过身去不离她。假装。
“反正我是不会走的。”她爬过来拉住我的手。“小美想哥哥了,小美要和哥哥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拿着你给我写的信一路问过来的,有多辛苦。”
我转过身去抱她,她坏坏地笑着,双臂绕上我的脖子。“坏哥哥,人家肚子都饿了嘛,罚你背我去吃饭。”
我拗不过她的,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让她回去,我和她约好,她只能在这里住十五天,十五天以后我就送她回去。
她一口应了下来。
我突然感觉有人在摇我的肩膀。是米雅,原来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老虫已经走了,米雅给我看她画的我睡觉的速写。米雅问我:“小美又是谁啊?”
十五
1
你似乎听到有夜精灵在你耳边窃窃私语。
泥土里有种子正在发芽,有小兽在等待它即将看到的第一缕阳光,花蕾在悄悄绽放……
你有时候会做稍微的停留,因为你能感觉到哥哥曾经就像你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气息清新如森林里的夜雾。
听一滴露水从树叶尖滑落,映着你的影子掉落在草丛里。
一切都是缓慢的,如同新生命的孕育,梦里的独自行走。
2
你穿过一片灌木丛,第一缕阳光透过茂密树木的顶端。
滑过你的额头闭着的眼睛微笑的唇瘦弱的肩膀飘摇的衣裙赤裸的脚面……
闪着七彩的光芒。
向日葵慢慢抬起头来。
猫头鹰已经悄然离去。
天亮了,你听到哥哥的声音:妹妹,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