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住薛去疾的那人,浑身酒气,朝顺顺摆手:“我们老朋友啦!你就把他交给我吧!”顺顺见状,就回自家屋去了。那人就搂着薛去疾往他租的那间屋里去。在移动的过程里,薛去疾认出来,那人是何司令。
何司令当然不是其本名,但那些年里,不仅薛去疾所在的工厂里的人们都熟悉他,就是其他几个大厂的人们,也都知道他。
简而言之,本名何海山的何司令,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工厂里造反派的司令。运动爆发前,他不过是一个初中毕业后刚进厂半年的学徒工,默默无闻。是那场“大革命”造就了他。开头,厂里两派对峙,一派里党员、干部、出身好的居多,运动初期占据上风;另一派,就是何司令所率的那派,开头司令也不是他,后来两派激烈相争,何海山既率众击败了对方,也将自己这派的“机会主义分子”淘汰,成为叱咤风云、远近闻名的造反派司令,运动中期,称霸一方;后来两派对立发展成武斗,对方那派死了人,何司令这派被追究,他本人被逮捕判刑;到运动后期,两派都不再风光,但是成立“革命委员会”时,何司令他们那派没人被结合进去,倒是另一派里有好几位,成了副主任或委员。薛去疾运动爆发时是个技术员,开头观望,后来形势容不得逍遥,自己出身不怎么好,投靠党员、干部多的那派,人家不欢迎,就只好参加了何司令这派,随波逐流。那时候何司令听说他“有几笔刷子”,就是能写文章,抄写大字报字体也清爽,就把他招纳到“造反总部”,充当“御用笔杆”,何司令知道古时候有个词人叫辛弃疾,见到薛去疾总跟他打趣:“不是辛弃疾而是薛去疾,反正没毛病!”但是薛去疾在那个总部,写文章不多,主要是誊抄别人写出的那些“战斗檄文”,他抄出的墨笔字确实清爽好读,因为当年誊抄大字报太多,对写墨笔字生腻,退休以后,同龄人多有以练习书法为乐的,他却绝少再沾笔墨。何司令那派土崩瓦解以后,也曾将他送入“学习班”让他“说清楚”,他很快就被解脱了,因为查出的那些有问题的文章的底稿,均是别人所写,他不过是誊抄,武斗他不但没有参加,还有人出来作证,他在何司令跟前是苦谏过的。为他开脱的人说:“咳,他不过是个在何司令身后,等着随时给接那军大衣的!”何司令风光的那些日子里,常在大会上高声演讲,刚上台时,肩膀上必披着件军绿棉大衣,讲到得意处,两个肩膀一抖,军大衣就往后落下,而站在他身后一侧的薛去疾,就会麻利地接好那件军大衣,绝不会让它落到地上。何司令进牢房以后,给何司令接军大衣的镜头,不光是别人提起时薛去疾会脸红,就是夜深人静自己想起,也觉惭愧。但是时光会把许多事情冲淡,以至令别人和自己都几乎忘却。改革开放以后,薛去疾以发明创造的实绩迈进了新的局面,也一度成为相当中心的准庙堂人物。后来何海山被提前释放,他们也曾照过面,何海山给他笑脸,他还以笑脸,但不再过话。再以后,他就把何海山这位当年的司令忘到南极洲去了。
万没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竟在那么个地方,那么个情况下,与何司令邂逅。
何海山将薛去疾强拉进他住的那间屋子。薛去疾望了几眼,就大体上明白了何海山的狼狈处境。想必是工厂解体前,何海山跟许多员工一样,买断工龄,拿了一笔钱,又不再找个营生,经济上越来越困窘,以致沦落到跟那些外来的杂人混住在这么个院子里。
何海山老婆跟他离婚了,一对儿女都随老婆去了。离婚前他们把当年厂里分的居民楼里的小单元卖掉,卖得的钱对半分了。这些年何海山是坐吃山空。他住在这里,却不缴房租,他已经很久不买电,不使用电灯,晚上点蜡,他从来不交水钱,用水却绝不节约。他那越来越缩水的积蓄,除了用来维持最低水平的温饱,就是买最便宜的白酒喝。
何海山把薛去疾拉进他那望去甚至比顺顺家还要简陋的屋子里时,天光已经暗了下来。每天那个时辰何海山还舍不得点蜡,但是因为这天迎来了客人,他提前把破桌上的蜡烛点燃了。那已经流下一摊烛泪的剩蜡上,蜡焰跳动着,薛去疾别的没有看清楚,只发现那边床上,撂着一件既熟悉又陌生的军绿棉大衣。
眼前的这个当过司令的人,年龄比薛去疾小许多,但是已经严重谢顶,额头两旁只剩两片黄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如同蜘蛛网,但是双眼却依然炯炯有神。
何海山让薛去疾在桌边椅子上坐下,薛去疾不坐,何海山也就不坐。
何海山问:“你也成了走资派啦?”
薛去疾说:“你这是什么话?”
何海山再问:“听说你不是当了那什么委员了吗?”
薛去疾说:“老皇历了!早给抹了!”
何海山想了想说:“唔,可能是吧。走资派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哪阵风把你吹这儿来的?”
薛去疾说:“我给从庙堂里赶出来了。我喜欢江湖。这里是江湖的底层。这里有真金。”
何海山露出了笑容:“当年,你能跟我们站到一起,不是偶然的。”
薛去疾本能地辩解:“其实很偶然……”又想转换话题,“你怎么到这么个地方住?你的生活质量好像也太差了些?”
何海山收拢笑容,非常严肃地说:“生活质量?生活还要讲究质量?资本主义那一套!你现在生活质量高?住商品楼吧?吃宴请吧?给媳妇买金首饰吧?把儿子送美国吧?……你当年多多少少还有点子革命理想吧?现在恐怕是成了行尸走肉了!你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如今像我这样的应该是稀有的了,但是我生活得很充实,因为我还一直保持着革命的理想和激情!”说着端起放蜡烛的碗,举着,照向一面墙壁,那上面,贴着三张人像,当中一张是印刷的毛泽东,两边则是手绘的,一边是江青,一边是张春桥。烛光中,那三张肖像显得非常诡异。
薛去疾忍不住问:“王洪文和姚文元呢?”
何海山啐出一口:“叛徒!懦夫!别再跟我提他们!让我恶心!”又高声说:“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多么伟大的理论啊!江青说的‘文攻武卫’,就是个摧毁‘保皇派’的法宝啊!春桥那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颠扑不破啊!……”
薛去疾就说:“你怎么还怀念‘文革’?把你送进大牢的,正是‘文革’啊!还多亏改革开放,才把你减刑释放。你太脱离实际了!”
何海山说:“我这一生,最辉煌的一段,就在‘文革’当中。要不是‘文革’,我那么个学徒工,怎么能成了司令?成了风云人物?你亲眼看见的!”
薛去疾说:“人在历史里,不能只从自我的角度来观察,来评价。”
何海山说:“自我?你拍拍你的良心,仔仔细细回想一下,那时候,我冲锋陷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有一丝一毫是为自己吗?我都是为了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为了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为了人类最壮丽的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我把国有资产变个戏法就成了自己私人的吗?我一人得道,就鸡犬升天了吗?把儿子送到美国入美国籍了吗?我包二奶、养小三了吗?我在外国银行里存钱了吗?我一顿饭就花他妈的三五万了吗?……可是现在,你看看这个院子里都是些什么景象?那最里头是个‘鸡窝’,你懂吗?就是最没相貌最没身段最没办法的下等妓女待的地方,打一炮,只收十块钱!你微服私访,访到了吗?……”
薛去疾说:“是有腐败,有贫富差距越拉越大,等等等等的问题,可是,这些问题是不能通过‘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办法来解决的!”
何海山恨恨地说:“‘文化大革命’不会只有一次!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把还在走的走资派,把所有的牛鬼蛇神,全扫荡干净!”
薛去疾说:“可是,‘文革’的最必需的那个条件,不存在了!”
“那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何海山几乎是咆哮了。
薛去疾有些害怕。他赶忙告辞:“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祝你好运吧!”说着就往屋外逃。
“我不信什么运气!我只信‘人间正道是沧桑’!”当年的司令把这句话从屋里重重地扔到门外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