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对高一四班的全体同学来说,十一月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即将到来的期中考,校领导对这次期中考特别重视,因为据说这一届的生源比往年的生源都优秀,有很大的机会能把升学率提到95%以上,加上正在修建的四千人体育场,在软硬件都搞上去了的情况下,估计两年后就能批下省重点的申请,市七的校长对省重点这件事非常看重,每周的周一集会上都会重复“因为我们不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就更应该比他们努力一百倍”“考不上大学的人没资格读高中,选了高中就一定要考上大学”“靠实力说话,靠成绩说话”之类的观点,因此市七中虽然不是什么重点中学,但却比其他重点甚至全封闭的学校管得都要严,连对高一新生的期中考安排也是,“一切按高考程序来”,“全级后多少名要参加寒假补课”,“要尽早培养竞争意识”,一时间弄得人人自危,生怕考砸了假期都没了。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插班生萧澈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班与班之间,年级与年级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言,所谓传言,表达起来的形式都是多种多样的,叙述起来的口吻也是千奇百怪的,但无论如何,传来传去,核心却只有一个。
身为当事人的高一四班是最后得知这个传言的,叶婷记得,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休时段,在陪女友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后,就看见班级里像炸开了锅一样,东一群西一帮地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女友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连饭盒也没放下,就拉着叶婷顶着她那强大的八卦之魂凑进了人堆之中。就是在那一个午休,在全校流传了多日的传言终于侵占了最后一片领地,整个市七中,包括三个年级二千三百多人,都知道高一四班将会有一个新的插班生转入。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是,传言总会有这样一个“但是”来阐述它为何有资格流传开来,在市七中里,这个但是后面跟着的,关于整个传言的重点则是“他有过前科”,甚至有人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在这里,无论是“前科”还是“杀人”,这些字眼都是与纠缠在学业与早恋当中,最多涉及一两件好斗打架记过这样的事情的普通的高中生格格不入的,不仅是格格不入,甚至是毫无关联、八竿子打不着的,因此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就迅速激起了众人的无限联想,他们结合起平时看过的武侠小说、港台常播放的几部黑道影片,像《古×仔》《×间道》《大佬×》等等,甚至是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对这样一个人作出了种种充满想象力的猜测,有人说“他生长在一个阴暗的家庭”“从小就有犯罪倾向”“跟道上的人很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或者“他身上在几次斗殴中留下多处刀疤”“胸前有巨大的××刺青”“一双阴森狡猾的小眼睛”,甚至“他身高六尺八,力气如熊”“杀人如麻,刀一出鞘,必定见血才收,江湖人称……”这种完全不靠谱的。在名叫萧澈的男生正式转入市七中前的半个月,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言,已经在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校里广为流传,种种的传言,在历经了半个月的时间后,才终于在一个上午里减弱了势头。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一上午,在结束了每周一例行的晨会之后,叶婷随着四散的人流回到了班级里,在班级里,早点回来的人有的在整理第一节课要用的书本,有的正忙着借作业来抄,也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在这个秋日的早晨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而随意,直到五分钟后班主任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如果要这么形容当时的气氛的话确实有点夸张,而事实是,当班主任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的时候,班上还有点吵闹的人慢慢地静了下来,目光渐渐聚集到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孔上,那个时候叶婷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当时不止是她,全班也有这样一种感觉,虽然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来。
果不其然,班主任在大家都静下来之后,在讲台上说了一句:“让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男生越过台阶在讲台上拿过一支粉笔,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
萧澈。
是比想像中要纤弱得多的男生,虽然用纤弱这种词去形容一个男生是件不太适合的事,但放在这个人身上,却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语句。这个在传言里高大魁梧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男生,看起来却不过是一个寻常简单的男生,跟凶狠扯不上关系,跟前科扯不上关系,跟杀人更扯不上关系,他很简单,从发型到五官,走路的样子,手举起来,写完字,再缓缓地垂放在黑色的裤管旁边,一举一动,整个人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好似一株沉默的白杨,纤细而高大,立在一片景致荒凉微微皲裂的黄土上,看着你。
好久好久,班里没有一丝声音。
所以说,传言就是传言,跟现实是有差距的。就像传言中难相处、心高气傲、惹人讨厌、极度可恶的女生一样,同桌了一个月下来,也没有觉得她有多难相处,有多心高气傲,有多惹人讨厌,但对她的针对却一直存在着,从涂改的作业本、课本,到当面的冷言冷语,但都因为黎露本人的毫不在意,再加上男生一派并没有参与进来,所以这种针对一直都处于小打小闹的阶段,加之后来有关于插班生的话题,于是就慢慢地淡化了下来。叶婷也从一开始被严肃地警告“绝对不要跟她说话”“你跟她是同桌,但跟我们才是朋友吧”之类的,变成“无所谓啦”“不要说这些没意思的事嘛”。
从那之后,叶婷才跟这个同桌有了多多少少的交流,不过要说是交流,其实也颇为牵强,只不过是几句平常的对话,像“借我一支笔”“老师刚才在说什么”或者“下一节是什么课”之类的,而大部分时间,黎露不是在睡觉,就是不见了人影,时间的步伐一如寻常,波澜不惊地走过,就如同许许多多个萎靡的毫无色彩的昨天一样,重复着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对白。
“下一节是什么课?”黎露在下课铃声响起后终于醒了过来。
“唔……英语。”
“哦。”黎露说着,收拾起了书包。
“……你要干什么?”
“逃课。”女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把收拾好的书包拎在手上,站了起来。
后来,叶婷常常会回忆起年少时许许多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抽烟,第一次打架,第一次交朋友,第一次绝交,第一次逃课……这些林林总总的平凡无奇的第一次,当时发生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没有,但却在往后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发出奇异的温暖的光芒,填充了她的整个少年时代。
叶婷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下来,当黎露漫不经心地朝自己说“你要不要一起来”的时候,毕竟自己虽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好学生,但从小到大,没有旷过一次课、没有缺交过一次作业,连迟到请假也是少之又少的,多少也算得上是个让人省心的乖学生,为什么会这样做,自己也不知道。
“上来吧。”
在跟着黎露穿过半个校园爬了七层楼终于到了旧校舍的顶楼时,熟练地爬上了楼顶平台的黎露朝下对叶婷喊道。叶婷抬起头往上看,因为逆光的缘故,只能看见黎露黑色的侧影,头发被风吹向一边,叶婷摇了摇旁边的扶杆,然后顺着铁椅爬了上去。
大概是全校最高的地方吧,从这里能够看得见大半个校园,苍蓝色的天空、云朵就像在视平线上,秋天凉爽的风灌进校服里,所有的声音都离这里很远,只有风吹过铁门的摇曳声轻轻地响起。
叶婷躺下来,闭上眼睛。风声就像幻觉一样,广阔又渺小,压在眼皮上,觉得自己像在看不见尽头的海洋上。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婷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黎露坐在自己的旁边,曲着膝盖看向云海的深处,就像童话故事里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灯火的女孩一样,她心里一动,伸过手去握住了黎露的手,黎露微微地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是一片顽盛的水藻,一直以来凭借本能来生长,在混浊的水面上繁盛出深深的绿,却是没有根的。
黎露默不作声地过了很久,然后默默地回执住她的手。叶婷感觉着她指尖的冰凉与掌心的些许温暖,就像多年后深陷在寒冷的黑夜里仍然毅然朝她伸出的那双手一样,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只觉得这个世界这样孤独得令人心酸,却依然有脉脉的温情存在。
第二天回到学校的时候,叶婷是惶惶不安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像是逃课这种事在事后必定要让老师捉去教训一顿甚至叫家长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问起才知道是杨宇利用了职务之便帮她们掩掉了这件事,而且看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了。
那么,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很自然地会有第二、第三次,就像你开始不敢想象自己能够做成一件事,但当事情真的成为现实之后,你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慢慢地,你开始习以为常,成为了一种习惯。叶婷习惯了跟黎露一起逃课的日子,在她们渐渐熟稔起来的每一天里,有时候她们会一起到街上漫无目的地压马路,为了一点无聊的小事两个人笑个不停,人多的时候,就牵着对方的手或者挽着手臂以防走散。有时候她们会在天台上聊天睡觉或者看书,黎露对于书似乎有一种异常的痴迷,如果她手上有十块钱的话,她就会把这十块钱都拿来买书,她有很多书,被老师称为课外书的闲书,或者是一些写着 “新闻学理论”“大众媒介研究”之类大部头的书,她习惯了每一天都看书,到哪里都要带着一本,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看书的时候,她会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叶婷曾经在她读书的时候叫过她的名字,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本来就是一个兀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自顾自活,多少有点目中无人,而现在,她则离这个世界更远了,也离自己更远了。
叶婷伸出手掌挡在她眼前。
“走啦。”
有些时候,她们会换上便服,搭上公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这个城市最有名的Z大学里听讲座。
讲座多半都是面对新闻系传播系等公开的专业讲座,会去听这种讲座的原因是黎露。叶婷记得黎露第一次对自己说以后要当一个战地记者时的神情,她说“我要当一名战地记者,首先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记者,然后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地记者。”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甚至是很轻,却是坚定的。她说“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地记者”,她说“我要”,不是“我想”,不是“我希望”,就像刚开学时化学老师对这个时常缺勤的学生非常看不顺眼,于是在课堂公开断言“像这种吊儿郎当的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学好化学”的时候,黎露是这么说的,她说“那下次考试我要拿化学全年级第一”,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呢,七中虽然别的科目不行,化学科却是市里有名的强人辈出,她在班里考得再好,毕竟是普通班,比不上一班二班那些重点班,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笑话一样,于是全班包括老师在内都笑了。可下一次考试的时候,她拿到了化学的年级第三,跟第一名只差了一分。
好像总是这样,那些说出来像是个笑话的,感觉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她总是能不带一点怀疑地说出来,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在黎露的带动下对新闻专业慢慢有了一些认识的叶婷,开始意识到要当一名战地记者是一件多么困难,多么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个职业,甚至不是简单地“不要命”就能够做好的,所以还是早早放弃的好。可是当黎露这么对叶婷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点羡慕。
那个从不记笔记的黎露会在六百多页厚的课本上每一页都用不同颜色的签字笔记满了笔记备注,那个上课从不认真听讲老是睡觉的黎露会在三个多小时的讲座里聚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讲,甚至没有离开过座位半步。看着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的叶婷,没有由来地,感到有点羡慕。
日子平静而缓慢地过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唯一算得上有点波澜的事情,也就只有12月初去听讲座那一次,因为是上公共课用的大教室,人本来就多,也不点名,想要混进来不被发现是很容易的事,之前跟黎露就已经试过一次,但坏就坏在这次多带了两个人,自从这两个人在教室里现身之后,每一排里几乎都有询问讨论的声音,弄得讲台上完全被忽视的教授好几次露出不悦的神色,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有二十几个人围上前来问是哪个系的几班的怎么以前都没见过啊……一大堆话,弄得差点穿帮,不过还好总算是绕过去了,谁知接到客座教授投诉的系主任又赶来教室视察,逼得四个人只好假装肚子痛地提前半场开溜。
在Z大学的门口,跟女生们绕话绕得口干舌燥的高晨奄奄一息地扶额说:“大学的美女实在太饥渴了……”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下句“害我快精尽人亡”的时候就被黎露用六百多页的课本拍成重伤:“我宝贵的讲座!下次你们要再想来必须给我蒙面!”
叶婷站在旁边,虽然觉得有点狼狈,心中却有莫名的欢乐。
其实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有高晨这么个人,家里有钱的、行为拉风的、有些任性的、喜好玩乐的却很受女生欢迎是一直以来的印象,萧澈就更不用说,全校都知道他,但仅仅限于流言的知道,始终没有更多,于是知道的感觉也是模糊不清的。
而从模糊不清到真正认识了他们两个,确切地说,被介绍着认识了这两个,是在第二次逃学的时候,跟黎露从体育馆后的围墙上翻墙而出时,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却因为离地太高而不敢跳下去,下面的黎露朝自己嚷嚷着“不用怕我接住你啊”,叶婷坐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手死命抓住墙沿,弄了半天还是不敢跳,急得直想哭的时候,身后吹来一阵风,一个人影突然地出现在自己旁边,拉起自己的手就往下跳。
像是橘果的香气,像是薄荷的味道,像是迷迭香的质感,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因为太过仓促还是逆光的缘故,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没回过神来就已经全身腾空了。
高晨拉着叶婷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地朝墙下跳去。
然后,在叶婷以危险的姿势整个人撞到黎露身上的然后,叶婷才知道他们三个是早就认识了的,据说是在逃课的时候多次撞见,难道是因为“志同道合”?就开始搭起话来,久而久之,有时就会约着一起去吃饭,或者一起逃学去哪里什么的,那次去Z大学也是,高晨一听说就抢着要一起去,并一边说着“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去大学独享美色”一边把萧澈拉了进来,结果就是好长一段时间黎露都会在自己耳边幽幽地说“下半堂讲的就是海明威的事例呢……我最爱的海明威的事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