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叶婷猛地惊醒,看着正在敲着自己桌面的小杨。
“睡什么觉,你忘记今天要赶飞机了吗?打你电话又不听!”
“你怎么头发这么乱?妆怎么这么花?衣服还是昨天那套!天呐,你昨晚又在办公室里过夜了吗?”
还没来得及回答,下一句就扔下来了。
“赶快收拾一下,我载你回家洗个澡!飞机就在十二点,现在已经九点了,快!”
叶婷闭着眼睛,水从头发流到眼睛里,刺痛了眼睛。
——十年究竟是一段怎样的时间呢。
——我一直在想。
高中毕业之后考取了外省学校的新闻系,离开了家,离开了总会爱我关心我的人,去到了一无所知的外省,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要自己照顾自己,要自己对自己负责,要自己安排自己。说真的,哭过很多次,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吧,到了陌生的环境,总会觉得害怕,怀念起我们的城市,虽然阴霾不断,虽然天空灰白,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去了呢。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有没有变得稍微强大了一点,在学校里,我每一年都拿奖学金,担任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我每天都有很多活动,我竟然也能领导人,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并不漂亮的女生,但我学会了爱惜自己多于打扮自己,我想一个人要先爱惜自己,肯定自己的价值,别人才会爱惜你,承认你的价值。说到这里好像就有点说教了,那就说说别的吧,比如说战地记者。
还记得刚毕业的时候,去一间小报,每天跑一些狗腿走光挤肉的娱乐新闻,出门坐最便宜的车,去别的城市的时候,为了省旅费还睡过火车站,经常一天只得一餐,那个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梦想是什么,但是你好像从来没有疑惑过这个问题呢,所以每一次想起你那种坚定的神情,我都会觉得充满力量,好像有你在身边一样。无论什么也不会惧怕。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年了呢。
现在的我,每天有满满的日程,数不完的报道做不完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很多事情已经没有空闲想,很多人也渐渐忘记了,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的,我只是一直地往前奔跑。
总有一天能够有勇气,见到你。
在开着的车里翻阅着建议采访的问题,没看两页就合上了那份资料:“这是什么东西你赶快把他的星座血型爱好成就什么的跟所有公开非公开场合反正是他说过的话整理给我你改坐三小时后的那班机在我下机之前一定要整理好给我。”叶婷迅速地说着,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快速地讲话,快到好像连空气中的氧分都不够用一样。
一上飞机她就戴上了眼罩准备补一个短暂的睡眠,同时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刚才看过的资料,她知道自己下机之后就要开始战斗。今天跟昨天、前天、大前天没什么不同,都肯定会是忙得四脚朝天的一天。
事实果然是如此,在采访完定好稿之后又是第二天凌晨了,小杨赶紧把稿子发回报社里。
“婷姐,回去是十一点的飞机,要不要先睡一会儿?”小杨问。
叶婷看了下手表,揉了揉脖子:“不用了,我待会儿还有地方要去,你下去帮我买杯Espresso给我提下神。”
在休息了半小时之后,天开始慢慢亮了起来。
叶婷站在1103号的房门前,想了很久,才按响了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杨宇,看到杨宇的时候叶婷吓了一跳,已经过了十年,他依然跟十年前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显得更成熟可靠之外。叶婷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有点拘谨地看了看里面。
“她在做早餐。”杨宇微微地笑,示意她不用太紧张,“还有,她失忆了。”
“什么?”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就听到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黎露从开放式的厨房里走出来到客厅,笑着对杨宇说:“可以吃了。”在看到站在旁边的叶婷的时候,也友好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想过无数次与你重逢的画面。
——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坐在自己对面的黎露,以前一头冷峻的长直发卷成了浪漫的波浪卷,染了个微红的颜色,看起来活泼了许多。盘子里装着的是煎得很嫩的鸡蛋跟焦得恰到好处的火腿,吃完早饭之后她俐落地收拾好东西,再送杨宇出门。
“我今天会晚点回来。”杨宇温柔地说。
“嗯。”
黎露目送他出门之后转过身来对着叶婷笑了笑,然后进厨房里沏了一壶茶出来,茶壶放在铺着绣蕾丝边白布的托盘上,再放到桌子上,桌子上面也印着淡颜色的碎花,再这么仔细一看,满屋都是同种温暖又明媚的风格,很明显是经由女主人细心布置而成的。叶婷突然变得有点迷糊了,记忆中的黎露是这样激烈又绝望的女生,她带着满身的刺,一双凌厉的眼神,她是人群里突兀又骄傲的雀。可是现在的黎露,她烫着柔和的波浪卷,眼神里全是温暖的笑意,她布置着一个漂亮的家,下厨做可口的饭菜,她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漂亮又贤良的女子一样,一样美好,一样幸福。
叶婷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再看着现在的黎露,她微笑着得体地问自己茶好不好喝,又介绍着茶叶是从哪里买来的,对身体有什么好处,又赞赏着叶婷的穿衣着装,她说:“你真像一个女强人呢。”
叶婷愣了愣,她看着黎露:“……你记得我是谁吗?”
“嗯。”黎露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我朋友。”
叶婷怔住了,一滴眼泪毫无防备地掉落下来,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
“你怎么了?”黎露关心道。
“……没什么……眼睫毛掉眼睛里了……”
十年前的叶婷握住黎露的手,认真地说:
——我们是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以后是,永远也是。
——世界每一天都在变,人心也在改变。
——可是我们是朋友,只有这才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然后又零零碎碎地聊了很多,黎露总爱问“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呀?”,叶婷就笑着说“你以前是个很好的女孩,大家都喜欢你”,黎露说“真的吗?那我喜欢谁啊?肯定是杨宇吧,我跟他是青梅竹马应该很有感情的……小说都是这样的啦,呵呵”之类的,一直聊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中途叶婷打电话去取消了今天的班机。
当时针指向五点钟的时候,黎露突然跑过去开了门,叶婷也跟着过去看,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就问:“怎么了?”
“我在等人。”黎露答得很快,快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说完“我在等人”后又露出了迷惑的眼神。
“……你在等谁?”
黎露突然皱起了眉,她想了很久,眼神空空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外,过了很久,她才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
叶婷愣了愣,然后突然捂住了嘴,才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十年了。
她还在等着他,她什么也不知道。
【贰】
冬天渐渐到了,天空像刷了灰一样阴,黎露出门打算逛些服装店,为冬天置几件新的外套大衣,逛到下午的时候她有点累了,于是就进了一家咖啡厅喝杯东西,店里温热的暖度隔离了外面的冰冷,黎露静静地喝了几口咖啡,然后看见有人隔着咖啡厅的玻璃窗对她敲了几下。
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自己并不认识的,黎露皱了皱眉,心想该不会是这么大年纪了还想来搭讪吧,却见那个中年男人径自在自己对面坐下,看见自己皱眉又突然有点慌张地说:“好久……不见……最近你还好吧?”
黎露愣了愣,难道是以前自己认识的人么,按年纪来推断,应该是老师之类的吧,于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嗯,最近挺好的。”
看见她愿意跟自己说话,男人好像很吃惊似的,可是随后又放松了下来:“对喔……你可能也听说了,六年前我查出了肺癌……”
这次轮到黎露吃惊了,“是吗?那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嗯,是啊,所以我最近都有参加很多让身心愉快的活动呢……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个精神支柱,我还得把女儿养大呢,她还没有成年……”男人说到这里,突然惊觉地住了口,惶恐地看着黎露。
黎露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是啊,有一个精神支柱是很重要的呢,您女儿多大啦?”
男人由惊愕到反应过来:“这里……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
在温暖的咖啡厅里,跟久别重逢的老师聊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的天,然后他就说得回家陪老婆女儿吃饭了,于是黎露送他到咖啡厅门口,正想挥手道别的时候,男人却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为自己曾经对你做过的事感到后悔……当时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真的不是人……”
滚烫的泪水滴在了自己的手上。
“……你真的……肯原谅我了吗……”
黎露有点迷茫地看着他,可很快地她笑了一下,温柔地反握住了男人的手说:“嗯,没事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黎露看着男人走上一条长长的斜坡,她朝他挥了挥手,叮嘱他“天气冷要小心感冒”。
夜幕降临,头顶上亮起一盏暖黄色的灯,黎露抬起头来看了看,察觉天色已晚,也赶忙走向回家的方向。
十年前那个骄傲的女生,不服输地提着一袋重得不得了的行李,从那条长长的斜坡上走下来,从家里走出来,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叁】
天气持续地阴霾了好几天,天空沉坠坠的就像要压下来一样。立满了墓碑的山上,蹿得很高的狗尾巴草在风中缓慢地摇曳着。
萧澈弯下了身,把一束百合花放在了墓前。因为表现良好而减了近四年的刑期,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高晨,却没想到会找到这里来。眼前的墓已经不是新墓,石碑的边角上有了磨损的痕迹,山上风尘大,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一切像阴灰色的天一样破败,只有墓碑上少年带着笑容的照片永远地停留在了光耀灿烂的十七岁。
萧澈静静地看着冰凉的墓碑,恍恍间好像看到了照片里的少年慢慢活了起来,他带着比一个白昼还要明媚的笑容,笑着说等我们老了之后,要买一艘船,带上老婆朋友一起乘上去,然后每天沿着河流走,钓鱼、饮酒、唱歌,天气好的时候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暴风雨的时候就两个人一起在房间里抱着柱子尖叫。他笑着说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吃早餐。他躺在空洞的风穿梭来去的顶楼栏杆上低声对自己说“我不想一个人”。他的神色像一池悲哀的水,他轻轻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满眼光芒地看着越飞越高的孔明灯,上面用黑色的油性笔打竖写着一大堆字,串起来是:萧澈、高晨、杨宇、叶婷、黎露,永远在一起。
然后他一个人去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中午的时候沉坠了几天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淅沥的雨水像一条涓涓的河流,流过冰冷的墓碑跟苍凉的大地,慢慢地洗刷掉了一切的曾经。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好像从不曾存在一样。
午间的电台播起了老旧的歌,歌里的女声在雨里寂寞地唱着:
……
什么时候谁答应过
天亮会否定所有的黑夜
我们拥有的
多不过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