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很。”高晨低声地说,“每天都有大把人陪我吃早餐吃午饭吃晚饭,大把人等我约她们出去大把人跟我聊天讲电话发短信大把人围着我转来转去所以我一点都不寂寞……”
“那就好。”
“……”
又是一段沉默,萧澈看着高晨。
“……你喜欢黎露吧,以后要好好对她。”
高晨愣了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最后别扭着:“别傻了,你以为在了解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之后,谁还会喜欢我这种……”
“嗯。”萧澈轻轻地打断了他,“会有的,一个……”
狱警按时走了过来,切断了话机的通讯,让下半句话落进了虚无的空气里。
萧澈跟着狱警走回牢房里,沿路是长而曲折的走廊,他默默地跟在后面,然后眼泪就无声地掉了下来。
那一天,在众目睽睽的教室里,女生向他告白,他看着黎露越过自己走出教室,心里像被无数玻璃碎碴儿扎过,他看着女生,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深爱的人。”他说,“就算我不跟她在一起,我也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
高晨,我真的好懦弱。
明明还有很多事想做,还有很多话想说。我还没有当成医生,还没有给她一个幸福的家,我甚至没有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我告诉自己我无法知道她现在有多痛苦,可是我知道她有多痛苦,但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我这辈子拥有过的唯一一样美好的东西。
可是我给不了她幸福。
我真的好懦弱。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懦弱竟然会让我这么地不甘心。
而在高耸着的监狱外墙边,高晨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走失了全身的力气。
“什么好好对她……”他悲哀地笑了一下,“我在乎的人是你啊……”
顺着再没有力气的指间滑落下来的,是萧澈写给自己的信。
跟一张疾病诊断书。
【伍】
七月渐渐到来,毒辣的太阳消除了所有寒冷的灰暗的缠绵的多水的季节,而那一天的事,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在依旧迷幻混浊的包房里,高晨一杯接一杯地跟人拼着酒,桌面上放着一些白色粉末,这次来的人都是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叶婷拘谨地坐在一旁,有一些喝茫了的人随便对她调戏玩弄,她也不敢反抗,只是马上躲得远远的。
高晨看见她这副样子也没去帮她,只是跟着一大帮人一起哈哈地笑。
后半夜,包房里的人一个个陆续地走了,高晨因为拼太猛累得不想动,于是叶婷就扶着他回去。
五点多的时候,大街上连出租车都收了工,还好住的地方并不远,叶婷慢慢地扶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途中他吐了两次,一次吐在她身上,一次吐在她手上。她没有怨言,只是默默地继续扶着他。一如她两个多月来一直在做的一样。
空旷的大街上只有寂静的脚步声,走了不知道多远,高晨突然低下了头。
“你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叶婷愣了愣,然后慢慢地,温柔地笑了一下:“嗯。”
那天,在高晨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对黎露”的问话跟不断加深的自责心下终于崩溃了,她哭着说。
“我只是喜欢你……”
“我已经想祝福了,我已经想放弃了,可是她却这样对你……”
“她明明对你的事情什么都不了解啊,可是……就算是这样我又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这样肮脏的我,还能够待在你身边吗……”
“那……我们在一起好吗。”高晨对着浑身污秽的叶婷,低声地说,话语的下半部消失在了虚无的空气里。
——会有的,一个爱你的人。
【陆】
七月渐渐到来,毒辣的太阳消除了所有寒冷的灰暗的缠绵的多水的季节,杨宇从校门走出来,就直接奔向一间4S的汽车维修店,迅速地换上了工作服,然后走到洗车工的岗位上。
晚上十一点半才下班,下班的时候累得连动都不想动,回去换下一身脏臭的衣服就只想倒在床上睡觉,但是不能睡,还要耐着心地照顾黎露,做饭、洗衣服、跟她说点什么话,林林总总的事情,一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只有三小时不到,学校里的活动跟职务什么的早就以想专心学习为由推掉了,但还是不够。
杨宇看着这个月新发的工资,在外面生活的房租什么的并不是很大的问题,但是要负担那笔昂贵的药钱,却只能用杯水车薪来形容。
杨宇坚持着称那种东西为药,连它的名字都不想提。
第一个月的药钱就消耗掉了黎露的全部积蓄跟他赚来的钱,第二个月是母亲给自己的营费,而第三个月要怎么办,到现在还不知道。
杨宇敲响了一扇门,一个男人打开了木门,透过铁门看着站在外面的男生。
“黎伯父,我是来跟你谈一下黎露的事的……”
男人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悦的表情:“你不要跟我来说她的事,她的事不关我事!”
杨宇愣了愣,“怎么会不关你事呢,她是你的女儿……”
“反正不关我事!我们已经脱离关系了,她也成年了,有什么屁事自己不会解决!”说着就想关上门,却被杨宇伸进来的手指勉强地硬抵着。
杨宇快速地说:“可是她还没有满十八周岁在法律上你还对她有抚养的义务你这种行为我完全可以去告你!”
男人的脸上马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他重新打开了门,看了杨宇好一会儿。
“你是要钱吧?”见他没有说话,男人回屋拿了点什么,然后透过铁栏杆缝扔了出来,“给她的钱!叫她拿了就不要再来找我!”男人说完,真正地关上了门。
杨宇看着地上一张薄得可怜的一百块钱,想起自己曾经怪过她为什么老是离家出走不回家,曾经觉得她把自己当陌生人看,连几千块钱都要还给他,当时还那么地生过她的气,现在却只觉得一阵心酸。
原来她就是生活在一个这样的家庭里,什么都没有得到过,连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也生怕还不起。
杨宇默默地拾起了那张钱,把它撕碎然后扔回了那个生满了锈迹的冰冷的铁门里。
手腕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前后缝了十几针,因为有自杀倾向,所以需要留院观察几天。杨宇坐在病床边已经整整一晚了,连眼都不敢合一下,黎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都没有说。杨宇轻轻地把手抚到她的额头上,低声地说:
“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走出病房,走到了医院的走廊里,杨宇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在响了两声之后就被接了起来,杨宇看着窗外阳光普照绿树成荫的花园。
“喂,你好,我想卖肾。”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从小就是个难以有情绪波动的人,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很难叫自己激动,所以从小就被说做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的”“特别稳重成熟的人”,而跟自己相反的,就是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女生,有时候他会诡异地觉得她怎么能够不顾别人的看法自己活着,她怎么可以这么激烈、尖锐,她难道不知道要怎么当一个正常人,她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有很多人讨厌她吗。
他对她充满了好奇,像是对待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一样,他接触了她,但他终究是不喜欢这么尖锐的女孩子的,她有时尖锐得让人害怕,跟她在一起,自己仿佛就会动摇了一样,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跟她的接触也仅仅止于遥远的距离。
直到发现了回家是跟她同路,直到发现了她看起来精明,其实是个路痴,直到跟她一起目睹她母亲从顶楼上跳下来,直到看到她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夜晚里,反反复复地撕扯着的痛苦跟眼泪,直到发现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
所有伪装的尖刺,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是从发现的哪一步,还是从第一次看见她开始就爱上了她,就算要问,也弄不清了。在将近十一年的漫长的时间里,对她的爱已经变成了一个习惯,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现在的他,只是想对她好,看不得她受苦。
杨宇收拾好几件替换的衣服,就走进房里,黎露一声不发地看着窗外。
“我要出去几天,吃的东西放在冰箱里,你肚子饿了就用微波炉热一热来吃,肉类放在冰格里,要提前拿出来解冻……”
“那些药我放在这里了,你两天吃一次……”
“饮水机我也拿进来了,你不用怎么动就能够到的,记得要经常喝水,喝温水……”
“我很不放心你,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他慢慢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在对着谁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说了,他说了很久,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那我走了。”
简陋的手术台上的光比无数个白昼还要刺眼,麻醉药的痛深入骨髓,杨宇闭上了眼睛,看见年幼的她跌倒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爬起来朝自己笑着跑来。
“穿过寂寞的长夜与荒寒的沙漠,我一直都爱你。”
那是一些,漫长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