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期末考之后,家里就进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起因是一张需要家长签名同意的文理分科意向表。
叶婷已经两天没有跟母亲好好说过一句话,而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演变成争吵。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很早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你念理科报会计到时候毕业出来我就能安排你到税务局上班,那边有我认识很久的朋友,你只要考过最低分那条线就能进去,你是听不明白还是怎么样?”
叶婷没有回答,过于长久的争吵让她连听到母亲的声音也会下意识地感到反感,在心里做出抵抗的姿势。
“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读文科以后能干什么?”
“考新闻系,当记者。”
“你放屁!你知道多少学校的新闻系只收理科不收文科,你知道文科的招生率比理科低多少?没事选读文科?那是脑子不行的笨蛋才会去读的!你用你那颗狗脑袋给我好好想清楚,然后把这张表改了再拿来给我签名!”
“我不会改的。”叶婷说,“你签也好,不签也好,这是我的决定,跟你没关系。”
刺激到一个暴怒的点,母亲猛地把桌上的碗筷如数扫了下来,发出骇人的破裂的声响,飞溅开来的玻璃碎片有一些划到了脚上,叶婷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没有放松姿态。
“跟我没关系?!你早怎么不说跟我没关系?你一出生的时候就好跟我说你跟我没关系了,没关系你就不要在我家吃饭啊,你不要在我家住,你不要问我拿什么学费生活费,跟我没关系的话你怎么不滚出去啊?你早早就好死出去了!早知道养这么个畜生,在肚子里我就把你绞成肉泥!”
叶婷看了母亲好一会儿,有一些话从很多年前开始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不论每一次她把自己骂得多贱多难堪都好,自己一直都不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就像一旦摔碎过的东西,再怎么修补也始终会有裂痕一样。自己知道,比谁都要清楚地知道,因为知道受伤害有多痛苦,所以才不想以任何方式伤害到别人。记忆中还小的时候,每一次生病母亲都会陪着自己,一连发烧好几天的时候,是她帮自己打点滴,煮很难喝的中药轻声哄自己喝下去,是她一直都不睡地守在自己床边,每一次醒来都能看见她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不论有多晚也好,不论有多累也好,都没有离开过,直到自己病完全好了起来。这些事叶婷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叶婷不断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是爱我的,她其实都是为了我好,因为不论怎样,她生了我,养了我,我始终是她的女儿,因为不论怎样她也始终是我的母亲。
无数次,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贱这么毒的死贱人,我觉得你才是应该去死的那一个,免得留在世界上害人害己。”
母亲慢慢地瞪大了眼睛,她显然没有预料过叶婷会说出这样的话,以至于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立刻走上前掴了叶婷一巴掌:“你说的是什么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原来……你也会生气的啊……”叶婷捂住一边脸慢慢地转过头来,很悲哀地朝母亲笑了笑说,“被人辱骂的时候,你也会生气,也会觉得受到伤害吗?我还以为像你这种人,从来都不觉得践踏别人的尊严跟感情是一件有所谓的事情呢。”
第一次学的歌,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学会说第一句话,是“妈妈”。依赖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的母亲,小时候逢人都说的一句话是:“你都不够我妈妈漂亮!”
没有人是一天两天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回到房间之后叶婷拿出了手机来看短信,外面的母亲正在打电话给她不知道哪个闺中密友,说了一大堆“现在的孩子一点人性都没有”、“我尽了责任了为她付出了那么多”、“让她自生自灭了”之类的话,重重复复那几句,听过太多次背都背得出来,也懒得再去反驳什么,其实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像想赢一场永远也赢不了的辩论赛罢了,因为无论你在赛场上说什么都是错的,永远是错的又怎么可能有说得通的一天。
所以叶婷只是按下了手机上的回复键,打了一行字然后发回过去。
——好的,明天我一定准时到。
【贰】
夏天是不是总是这么热的呢,叶婷答不上来,只是当她拿着一个大行李袋转了两趟车十三个站走了三公里路之后,她觉得头顶上的太阳快把她晒扁了融成一摊泥了。但是苦难还没有结束,到了说定好的地方之后等了半天都没有看到人来,狂打手机也只是重复听着那句见鬼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才看见那辆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
上一个夏天怎么样了呢,连续挂了几天的高温警报,令人紧张的中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母亲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后来吃饭的时候低声嘟囔了句“怎么这样”。转眼就到下一个夏天了,然后下下一个夏天,下下下一个夏天,不知道哪家报纸曾经做过的统计说一般人无大病无大灾都能活到七十岁,那么还有五十四个夏天,但我始终最怀念与你们的一起度过的夏天。
那一个夏天叶婷看着朝自己摇摇晃晃地开过来的那辆车,其实她不知道这已经算不算车了,车顶上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高晨坐在驾驶座上朝自己招着手说快点快点上来,当叶婷匆匆忙忙地坐上去之后才发现这根本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当高晨说要五个人集体去自驾车旅游的时候,她想象到的画面是有一部十座左右的小巴,有一个有点年纪但已经开了很多年车也对要去的地方的路线啊、沿途有什么好玩的啊这种事非常清楚的司机,那他们五个在路上的时候就在车子里随意地聊聊天啊,喝点什么吃点什么之类的,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你在开车?你有驾照吗?不,你甚至成年了吗?!”叶婷惊恐地说,“你确定车顶上可以放这么多东西吗?它们不会掉下来的吗?不,重点是这不是超载吗?你不怕被警察拦住吗?不!后面在追着我们的那部摩托车不就是警车吗!”
“这种小事就不要太在意了嘛。”高晨哈哈地笑着说。
“好有趣,好像非法入境者!”黎露显得异常没心没肺地高兴而兴奋着。
“……你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吗!”
“没事的。”杨宇镇定地说。
“真的么?这种时候果然只有你最可靠了!”
“嗯。”杨宇点点头,“他办了张假驾照。”
“……”
因为不是繁忙时段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塞车,而在开过了五条街外加闯过了一个红灯再嗖的一声开进了高速入口之后终于远远地把交警甩在了身后,在看不到交警的身影之后高晨就嚣张地欢呼了起来,黎露也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吼叫,叶婷虽然没有他们这么高兴,但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不过肯定已经被记下车牌号了吧,所以才懒得来追你。刚才闯红灯的时候也被电子眼摄下来了吧,说不定在出口那里就会把我们全部拦下来呢。”杨宇依然非常镇定地说。
“什么?!”叶婷惊恐。
“好有趣,好像快要完蛋了一样!”黎露笑着说。
“不用怕,我已经把后面车牌上的‘7’字做手脚改成‘1’字了,闯个红灯最多就减下分罚下款而已。”
“……那你是故意引交警过来追你然后逃掉仅仅是因为这样很刺激?”叶婷说。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样想。”
“……是你自己把这句话写在便条纸上还贴到我的额头上面!”
“这种小事就不要太在意了嘛。”
“在说这句话之前你给我把车速从120上减下来啊!”
就这样闹了十几分钟之后,车子就开出了高速转进了国道,面前的路一下子开阔起来。叶婷有点力竭地坐在后面看着高晨,他静静地笑着,眼角上勾出温暖的弧度,阳光从正面照过来,就像那些稍嫌夸张的漫画里画的少年一样,有一种并不真实的美感,好像是透明的,头发没有染过,却天生有点金棕色,跟他提起的时候就说因为营养不良啊装可怜的样子,笑起来永远是痞痞的很随意却异常地好看,很多次这样看着他,就会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些黑色的真相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车子在国道上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城郊之后,路边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农田,再走远一些,人烟越来越少,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在身后也变得越来越小,从一个庞大的背景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一天的阳光、温度、空气里灰尘的味道,当车子越过城市边界的欢迎牌的时候,你们发出的欢呼声,我望着前面的路,不敢相信真的出来了,毫无计划地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时间对于我的意义在那一瞬间停止了。那些悲伤的事情、流过的眼泪、繁重的学习、无意义的束缚与争吵、真相与过往的生活都这样简单地留在了那个城市里,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整个世界,天空,大地,无穷无尽的远方。
那一瞬间,我感动得快要哭了出来。
——by 独自旅行中的 叶婷
真正出了城市之后就是无边无际似的国道,黎露刚开始还有精力跟叶婷闹来闹去,可后来可能觉得闷了,慢慢地就不说话了。高晨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可能是睡着了,身体随着车子的前进微微地簸晃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他跟萧澈的世界里,走进了别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总是交很多朋友,与很多人相识,一起玩一起笑,可事实上那些人连一步都没有走进过自己的世界,他们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厉害”“为什么你这么酷”“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温柔”“为什么你还没醉”。只有萧澈从来不会问他这些问题,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所有人都远离自己的时候,只有他没有这么做。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在世界上画了一条线,一边是他跟萧澈的世界,一边是无关紧要的别人的世界。他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能够走进来。
可是世界实在太大了不是么,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人,能够遇上什么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自己翻墙出去听萧澈的初审,她趴在不远处的体育馆二楼的窗户里朝自己说“喂,墙头上有玻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还是让玻璃划到了手,于是就有点恼怒地对她说“你怎么不早说”,她态度一点也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切,你又不早问”。第二次是请全班一起去唱K,问到了她,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去”,在问到为什么的时候,她只是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淡淡地说:“第一,我唱歌又不好听。第二,我特别讨厌你那虚伪的笑容,我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了,受不受欢迎没有那么重要。”第三次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把一个女生拖到了顶楼,她从围观的人群里走了出来拦住了他,正当他对着她说“你给我滚开”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扇了那个女生一巴掌,然后拉住了错愕的他的手走到了刚从楼下赶上来的老师面前,简直莫名其妙,那个时候他已经准备好甩开她的手大声吼一句“你他妈的搞什么鬼”,可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声音。
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可是我知道当时的你跟我一样地生气,一样地愤怒,也许连你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吧,朋友对你而言是多么重要,虽然你一直都不肯承认,但是只要有人说我们一句坏话,你就会很生气很生气,比别人说你一百句坏话都要生气,气得恨不得杀了那个人,跟我一样。可是你比我善良,因为我会真的杀了那个人,而你肯定会下不了手,因为对你来说,生命是很宝贵的,你曾经跟我说过,就算是再怎么坏的人,也有活下去并且得到幸福的资格。
对了,你一直都知道他对我而言是这辈子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你也是。
——by 依然英俊的 高晨
车子在漫长的旅途中行驶着,灼热的阳光晒得车窗发烫,却也只停留在窗上,因为里面空调的温度很低,日光照在手臂上也不热,一点点的暖就像冬天的阳光一样。到了下午的时候,高晨开了车里的音响,声音并没有开很大,淡淡的很好听,想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但却被暖暖的阳光照得倦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就忘记了问。
叶婷从清醒到睡了过去的途中,萧澈往后面看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他把一盒晕车药跟一瓶矿泉水递给了黎露,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在看到对方手上的东西之后呆了一会,然后慢慢接了过来。
“一粒就行了。”萧澈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