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的,一直以来,比谁都要清楚的……所以就算不用你说我也会一直这样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要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黎露默不作声地低着头,然后突然把身上的外套盖在了他的头上,转过身就往下山的方向走去:“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萧澈愣了两秒,然后把外套拎在手上,不知道对谁轻声地说了句:“早就已经迟到了……”说着也往下山的方向走了过去,春初的阳光在身后洒了一路。
那是二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贰】
时间进入了四月之后,下雨的次数就渐渐地多了起来,天空时阴时晴,雨水绵密地渗入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裂缝里,沙石里也充满了潮湿的味道,晾出去的衣服很久都不会干,陆续有人穿上了凉拖来上学,学校里虽说每天都要检查仪容仪表,但在这种天气之下,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话说这种黏黏答答的潮湿天气总会令人感到没有什么干劲,终日昏昏欲睡,上午第三节课过了之后,课室里的人就睡倒了一大半,连老师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但总有一些人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精神抖擞的,就像杨宇,叶婷心想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他有累的时候,每天不是忙这个活动就是要搞那个企划。细细想来,学生的工作干部的工作甚至连老师的工作他也有在做,那么多工作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抱怨一句,也没有见他不按时完成过任何一件,虽然是有点不太尊重人的想法,但叶婷有时候会幽幽地想,杨宇他真的是人么?
不过说起总是精神得不像人的人,除了杨宇其实还有一个。叶婷看了一眼隔了几个座位的高晨,他仿佛是正在认真听课一样,其实是在课本的掩护下起劲地玩着他那部PSP里的游戏。据他本人说这次的游戏他已经不眠不休地玩了两天两夜了,即将、马上、立刻、就要通关了,看着他依然精神无比的表情,叶婷真的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悲……
游戏终于通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了,通关之后的高晨第一时间把这个事情鬼吼鬼叫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然后又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电话约人晚上一起去庆祝。
“庆祝什么?”叶婷问。
“庆祝游戏通关了。”
“你有再敷衍一点的借口么?”
“这种小事就不要太在意了嘛!哈哈!”高晨说着就转过头对萧澈说,“你也一起?”
萧澈把手上的书翻过了一页,没有说话。
“嗯……是‘不用了’的意思么……不过算了,你只要好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了。”高晨说完,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教室。
萧澈在同一页上再看了五分钟,然后用笔在重点段落上慢慢地做下了标记。
晚上十一点钟。在一间C字开头的CLUB的包房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酒瓶,服务生进来收拾过一次,可是不到十分钟地上又恢复了原样。
包房里的人有十六个是在集体吃完烤肉后还继续跟高晨来这里玩的,算是比较大胆的人,其他人不是因为怕回家太晚被父母责骂就是觉得不应该来这种明文写着“未成年人禁入”的地方。而房间里还有七个人是他们一来到就已经开好房等着的,高晨介绍说是他的朋友,却明显不是同校的人,估计也不是高中生了,所以他们一开始进来的时候,因为彼此都不认识而多少有些拘束,但毕竟还是大胆的人,所以在一阵小小的冷场之后还是很熟络似的玩闹了起来。
在嗨了一会儿歌之后,酒很快就上来了。高晨眼睛一亮就建议说来猜拳,隔壁班外号叫嘻哈的男生首先应和,那边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看到就吹起了口哨说:“小晨晨别欺负外行人啦!”高晨笑了笑说:“那当然,你输了就喝一杯,我无论输赢都喝一杯,够公平?”
气氛很快就被炒热了起来,在包房里有些迷乱的灯光下,充满了歌声、笑声、杯子碰撞的声音、各式各样的猜拳声、欢呼声、起哄声,在小小的包房里,紧凑的廉价的欢乐。
“发财……5!5!9!4!4!6!2!5!8!7!9!7!”
“黄飞鸿啊黄飞鸿!李小龙啊李小龙!李小龙啊李小龙!史太龙啊史太龙!”
“唏嗬嘎唏……芒果笛笛二勇笛啊扒子笛笛芒果笛笛叔父笛!”
陆续地就有人酒力不支地倒下了,深夜两点钟高晨喝下了桌面上的最后一扎啤酒,坐在他对面的人已经神志不清得只会嚷嚷了,于是他叫来服务生埋单之后,准备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送回去,可站起来准备去按铃叫人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衣角。
“你怎么……还没醉……”最先醉倒的嘻哈在两个多小时后终于有点清醒了。
“因为我从四岁就开始学喝酒了……”高晨低声说。
后来把所有人都送上出租车之后,已经快深夜三点钟了,因为来的出租车数量比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叫的少了一辆,所以高晨多等了一会儿才搭另一台出租回的家,回到家掏出手机,液晶屏上显示着3:46的字样。
高晨把门带上,揉了揉眼睛,然后顺着门背慢慢地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关上了灯,唯有临窗外的灯塔依旧灯火通明,缓缓转动着,好像在搜寻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高晨把手机里长长的电话簿翻过了一遍,然后拨通了萧澈的电话,响了五遍,那边才接了起来:“喂。”
“还没睡?”高晨低声说。
“嗯,好玩么?”
“……好玩。”
“那就好,有什么事?”
“没有……”
“那挂了。”
“嗯……”
“好好休息。”
“嗯……”
“你先挂。”
“嗯。”
高晨把手机拿开了一点,然后轻轻地翻上翻盖。
在黑暗里,没有人能看清他是依旧那样精神百倍,还是已经疲累到无法睁开眼睛。只有缓缓移动的灯塔的灯光一点一点地扫过他低着头斜坐着的轮廓。
欸,萧澈,曾经我问过你,如果一个人很孤独的话,那该怎么办。你说那就把身边的人的手紧紧地牵起来,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救赎,两个孤独到绝望的人在一起,就能够互相救赎。每当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座中世纪的教堂,墙壁上雕刻描绘着无数动人的神迹故事,穹顶高耸入天际,光线透过四面七彩的玻璃画窗照进每一个角落,我跟你,还有很多很多人一起低声祈祷,念着古老的赞美诗,听着巨大深沉的钟声跟生命树之歌的乐声缓缓地传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个情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无数次,无数次,于是我就没有来由地相信了总有一天它会变成现实,那一天我们平息了所有回忆里的痛苦与罪责,站在光线照耀的教堂里,钢琴的声音缓慢地流动着。无数次我觉得,这将会是幸福。无数次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得到幸福。
【叁】
4月28日。上一次的月考成绩已经公布贴在黑板上,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更多的是无所谓。第二节下课后科代拿着一大摞作业本进来发,发到最后一个座位的时候剩下了两本,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搞混到这一行来的,萧澈看了看手里多出来的一本作业本,然后站了起来。
“所以说……就算其他科你可以看我的笔记考高分,英语是绝对不能蒙混过去的,你每天有好好听我话背单词吗?我怀疑你的单词量超过一百了吗?什么叫‘open water’?”杨宇说到这里忍不住拿手上卷着的书本敲了两下黎露的脑袋。
“开水……”底下弱弱地接了句。
“你呀……”杨宇皱了皱眉,无奈了好半天才无奈出这么一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突然被第三个人打断了。
萧澈把手上的作业本递给黎露:“你的。”
黎露愣了一下,连忙伸出手去接,也许是过于匆忙的缘故,伸出去的幅度过大,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谢谢你啊。”
萧澈定定地站了两秒,直到作业本被对方拿过去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缩回手来,低下头捂着嘴就一声不发地仓促地转身离去。
“好啦……从明天开始我坚持每天都背十个单词啦……可就是记不住啊,以前我也试过一天背一百个的背了一个星期到现在一个都没记住……喂,杨宇?”黎露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杨宇若有所思地看着正走回座位上的萧澈,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嗯?那个啊……想要背一次就永远记住所有单词是不太可能的,每个单词都要多背几次,你知道人脑有个遗忘周期么……”杨宇弯下身来继续向她解释着背单词的问题。
——可是,她应该没有注意到吧,刚刚微微脸红起来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不易察觉的那么一点,但是我注意到了……
杨宇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正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的高晨。
——他应该也看到了吧。
下午上到自习课的时候,黎露又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改作业,杨宇因为学生会的活动而先走一步,这就意味着“一个人要改两个人的份咯”。
“吓?吓——吓——!”黎露不情愿地扭了一会儿,无奈地说,“又来!”
“别装了,你明明很愿意。”叶婷在旁边纳凉地戏谑她一句。
“没有!……有这么明显么?”
“啊哈……看起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老师哦。”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啊,她是老师啊,谁会老土到要跟老师做朋友的!白痴!White eat!”说着就大咧咧地奔出教室了。
她这英语水平到底是怎么拿到全班第二的呢……叶婷默默地想。
因为份量太多的缘故改完作业之后已经放学将近半小时了,学校里大部分人都走光了,教室门估计也锁上了,不过还好自己有远见把书包带在了身边。黎露边想着边往七楼教员室旁边的楼梯走过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西斜的夕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映在了梯间的墙壁上,黎露顺着楼梯往顶楼走过去:“啊,是你。”
对方听到声音就抬起了头,看到来人后就没有缘由地慌乱了一点,搁在那双比常人来得要更修长的腿上的书本“啪”一声掉了下来,黎露见了就走上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书:“欸……这是什么东西?”她指了指那本像书,其实只是一堆复印好钉在一起的资料似的东西。
“一些论文。”
“关于什么的?”
“……那个。”萧澈把掉在地上的资料重新翻到之前看着的那一页,隔了很久才说。
“那个是什么?”
“……就是那个。”
黎露一脸“我想打死你”的表情盯了萧澈一分钟然后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坦率的家伙可没想到你竟然不坦率到这种地步不过你跟我妈其实挺像的小时候她老爱叫我‘把那个给我拿过来’‘你去不去那里啊’,我问她那个是哪个的时候她竟然可以回答我‘就是那个啊那个都不知道自己想去啊’,这种思维方式真是吓死人了。可是呢,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她就是那种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放在心里,生日的时候她竟然对我说‘祝你永远那个什么’,其实就是一句‘健康快乐’,她都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想要的东西说不出口,真实的愿望说不出口,明明比谁都期待能够有好的事情发生,却又比谁都不相信好的事情会发生在这样的自己身上,那种人,真是别扭死了。所以后来她果然死了,死之前还叫我要忘了她,她到死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会记得她,到死也不相信……只要活下来的话,总有一天会有好事发生的……”黎露看了一眼萧澈,笑了笑,“你真的挺像她的,怪人一个,所以……‘那个’对你来说肯定是重要的东西吧,你不说,我也不问了,我想你也不会问我的,但是今天跟你说这么多话,其实只是忽然觉得你很像我妈妈,没什么别的意思。”
“……嗯。”
黎露坐在楼梯级上,头靠着旁边的墙壁,打了个哈欠,有点恍惚地看着他像钢琴家般苍白修长的手搁在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张上,美得就像一幅画。
“那个……跟你在一起说说话,哪怕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整个人都能变得安静下来,真的很好……不像杨宇,我什么都不能跟他说……一说他就会担心,就会紧张,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一样……其实我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可怜,我还活着,还有很多机会,我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幸福,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坚强……可是他老不相信我,把我当三岁小孩……”黎露慢慢地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萧澈侧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简单平稳,就像那个晚上一样。
重要的东西……么。
他坐在阶梯上,慢慢仰起了头,不知道对着哪里低声地说着。
“飞上天空的话,就可以得到自由……”
金黄色的光芒像一幕无声的悲剧投映在萧澈脸上,只是谁都没有看到,在另一间学校的校舍仓库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人,他本来是要上楼找萧澈一起走的,却在路上被没有想过会再次遇见的人拦住了,落日把他的眼睛染成诡异的血红色,在没有一个人经过的校园的角落里,他的脸上没有了平常的嬉皮笑脸或者任性放荡,而是像世间最强硬最夺目的金刚石一样,折射着无比炫目的,无比骄傲的残忍。
“哼,没有想到像你这种垃圾也会乖乖地到学校上课,真是奇景。”为首的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着他阴冷的、恶毒的笑意,“你那个所谓的狗屁老大呢?从牢里放出来了吗?啊?他还没死么?不死活着有什么用啊?嗯?”
“不好意思……”高晨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五个人,如同一个善忘的、又骄傲的帝王一般,“我想问下,你是谁啊?”
毫无意外的一记重拳打在了高晨脸上:“你他妈的不要跟我说你忘了我!你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情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高晨把被打歪过一边的头慢慢转过来,面无表情地擦掉了嘴角流出来的血丝,口腔里全然是血的味道,可是在这个时候,他静静地笑了:“可是杂碎的名字我还真的没办法一个一个地记住呢。”
——飞上天空的话,就可以得到自由。可是把翅膀折断,留在地面上的话,就能够保护到谁。
——记得吗,以前一直是你保护我的。但是呢,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不是靠你来保护。重要的东西要自己用手紧紧地抓住。
——然后……也许会死也不一定。
4月28日,眼睛看得到的是一如往常的玩笑打闹,天光逝去,白日终结。
而眼睛看不到的,在血红色的日光里,五把尖锐的小刀亮出了它们的光芒。
这个逐渐暗下去的校园里,只有无数的乌鸦盘旋着发出尖锐的嘶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