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灏嘴角极淡的笑容迅速敛去,眸光散发出犀利,步步紧逼道:“秋月虽是个小小的宫女,但凭你一己之力,绝对杀不了她。老实告诉我,那把剑是不是来自侍卫房?你恨休休,所以想杀她,储天际是不是你派人错杀的?”
懿真被戳中要害,惊了惊,接着变得疯狂起来,乱叫道:“萧岿如此待我,我早就当他是烂木头一个!倒是你,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子夺走,心里一定又气又恨吧?”
“你自己看着办吧。”萧灏脸色阴沉,“我只警告一句,立即收手,切断丝连,否则谁都护不了你。”
望着懿真疯狂扭曲的脸,萧灏竟觉得异常的厌恶,以致不想多言,起身就往殿外走。
懿真惊醒过来,将引枕扔向萧灏消失的方向,嘶声哭喊道:“他们冷待我,我不在乎!你们要是抛弃我,不再管我,我做鬼去!二叔,爹啊,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她的哭叫声隐没在深邃的宫楼中,外面的萧灏丝毫听不见。
他径直朝宫门走,老远看见隐在林子深处的侍卫院子,顿了顿,问引路的宫人:“蒋琛在吗?”
“回禀四殿下,蒋琛出宫办事,至今还未回来。”
萧灏心中一动,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自语道:“他是不会回来了。”
果然如其所言,蒋琛失踪了。
也就在秋月死后第三天,皇宫里传来沉重的钟声,江陵城百姓哀哭震天。
梁帝萧詧沉疴积弱终不得治,薨于翎德殿。
在沈不遇等重臣的竭力拥立下,太子萧岿嗣位,年号天保。
贰
因丧期登基,萧岿的即位大典搞得很是简单。颁布诏书后,只在宫楼鸣钟三响,大乐设而不作,群臣庆贺的表文也进而不宣。
萧詧的丧礼却极为隆重。萧岿一直在翎德殿守灵七天,才将父皇的灵柩运送去平陵安葬。
这期间,行宫里静悄悄的,只有休休独守寂寞。
她说服了萧岿,并未因秋月之死降罪郑懿真一丝半分。皇后还未册立,郑懿真一身隆重孝服陪萧岿守灵去了。
夜来风雨匆匆,白日小窗闲对芭蕉展,回忆与萧岿携手徜徉于花前月下,又听平陵方向传来几声惊雁哀啼,休休不觉一阵牵挂一阵嗟叹。
这个叫萧岿的男子,他已经是皇帝了。国事当头,不会再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吧?他敬爱的父皇去世,此时此刻,他,还有萧灏,是不是还在那里扶棺恸哭?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她知道。
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的爹亡故也有三年。她年年要去庙宇烧香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又是一个孤寂的夜。
漏夜残香飘飘绕绕,绣着缠枝花的帘幕令夜显得更暗。休休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渐渐睡去。
眼前是蒙蒙的。
依稀有轻微的声响,有人小心地拨去遮掩眼帘的一缕青丝。有熟悉的气息轻拂,她的鼻尖一动,蓦地睁开眼睛。
夜色由雕花长窗渗入,一片光影中,萧岿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眼中布满了血丝,蒙了一丝痛楚,还有那抹深深的困倦。
“结束了?”她撑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唇际扬起若有若无的笑容,轻声道:“结束了。”
“我去给你倒水。”
休休又想起来,萧岿示意他已经梳洗过了,伸出手臂搂住她,就势将头枕在她柔软的怀里。
“很累。”他说。
“我知道。”
休休的声音柔软,她体贴地为萧岿揉肩捏腿。萧岿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切,似叹非叹道:“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更好?真不想把你接去那个地方。”
“殿下如今是皇上了,要以社稷大业为重。”休休望着萧岿哀伤的眼睛,委婉道。
“你知道吗?父皇的遗诏里,已封沈不遇为安国公。”萧岿突然道,“父皇定是觉察到朝中盘根错节,郑渭有忘恩背德之嫌,又怕弄巧成拙,所以出此下策。”
“是否要我回避?”休休认真道。
萧岿摇手:“我终是想通了,你是你,沈不遇是沈不遇。封拜沈不遇为安国公,他是能臣,定能竭诚辅佐,以保我后梁万世功业。”
话语虽是沉重,但休休听得明白,不觉心中释然。
萧岿身心疲乏,依然握着休休的手,明净的眼眸像是布满了点点繁星,毫无掩饰地诉说着他的耿耿心志。
“父皇早年颇有孟尝之风,郑渭、沈不遇等人纷纷投归于他。他对他们甚为礼教,甚至结亲联盟。可惜他倚靠西魏立国,深以为憾,终日抑郁忧愤心有不甘。我不要像父皇那样只是个附属皇帝,定要知人善任,早日脱离独立,延续梁统千秋万代……”
休休以一颗虔诚的心,认真地听着。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萧岿疲倦的面容,很快,他合上眼睛,发出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鸟声唧唧,日影透过檐角,天光明媚。
休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依顺地靠在萧岿的怀里,手被他合在掌心。他安心地睡着,嘴角映出一缕极淡的笑意。
她也恬然而笑,贪婪地凝望一会儿他的睡相,才动作极轻地起身。将暖薄的锦被轻轻掖了掖,她蹑着脚步,向寝殿外面走去。
萧岿睡得甚沉,直到在梦中长嘘一口气,他才醒转过来。
身旁不见休休。
他起身,舒展活络筋骨。帘子掀开,伺候休休的宫女们连贯而入。
“夫人呢?”他问。
“启禀皇上,夫人庙里烧香去了,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叫她不要私自出宫,怎么忘记了?”萧岿有些心绪不宁,不觉走到殿外,凭栏眺望。
行宫里异花满地如仙境一般,那些内侍侍卫无声地恭立于角檐下、廊柱边,郑懿真淡淡如烟雾一般的影子正穿过廊道。
丧礼完毕,她和他先后离开皇宫。因为秋月的事,他不想理会她,自然更不会与她说话。此时郑懿真与他相视,朝他略一屈膝,举止仍是太子妃的仪态,眼中有一种淡淡的怨意。
他的心蓦然一动,不觉叫道:“蒋琛!”
后面的内侍提醒道:“皇上您忙忘了?秋月姑娘死的那天,蒋琛就失踪了。”
萧岿只觉得额头阵阵针扎似的痛,他茫然地顿了顿,大喊:“牵马来!”
冉冉日出逐渐呈现在天际,深邃的苍穹仿佛被人撩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换上一道浅淡的黛青色。庄重的宰相府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如莽莽石林中一块突兀的孤石,历尽沧桑,幽暗而深沉。
休休出现在沈家。
柳茹兰已吩咐翠红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她接过,时辰太早不方便打扰,她就手捧着一大摞东西匆匆往门外走。绕过石栏,她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休休。”
石栏旁,是沈不遇浅墨色的身影。
想是同样被梁帝的丧礼折腾得筋疲力尽,沈不遇一脸倦容,眼袋下垂,丝毫没有当上安国公的喜色。他似乎刚起床,往日的阴沉倒睡浅了,唇边竟添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一时失措,愕然地站在那里。他径直走过来,后面浅淡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如她六岁那年见到他时那样。她只是静静地仰视着他,一点都不感到畏惧。
他也有些不自在,眸光深深浅浅,变幻莫测:“是去庙里进香?”
她仰着脸,平静地回答:“是的,去祭拜我爹。”
他沉吟,似是下了很大的努力,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闻言,休休的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沈不遇的双手背在后面,那是他长时间的习惯。他身上只穿着一套家常棉袍衫,挺立着一动不动。一群麻雀鸣叫着落到树枝上,又哗地群起腾空,纷纷扬扬的树挂落了他一身。他似没感觉,依旧挺立着。
休休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走至他面前,不客气地将手中的东西往他身上一放,见他双手接过,转身就走。
嘤嘤的鸟啼声由林海深处隐隐传来,唤醒了山林的寂静。少顷,或长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鸟叫声响成一片,山林霎时变得嘈杂。初日如针芒般,千丝万缕地射进密林,使遍野的树阴匝地,所有的一切在树阴的笼罩下越发显得幽暗神秘。
从沈不遇迈进佛殿的那一刻起,休休一直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他从主持的手中接过燃香,虔诚地在佛前祷告,面对陶先生的灵牌,他久久凝视,接着深深跪拜。
世事变幻,也许在他心里,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有了愧疚吧。
他俩出了寺门,默契地往山涧处走。
“你娘若是一定要回江陵,我派人把她接来。”沈不遇先开了口。
事到如今休休反而踌躇了,她思虑半晌,回答道:“在沈家,娘也是多余的人。她身子骨不好,待在孟俣县十八年,想必待惯了。”
她到现在有所醒悟,有些事勉强不得。在这个男子眼里,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的那个“爷”;在“爷”眼里,母亲始终什么都不是。
当初因为母亲的冷淡,她只会逃避,不曾去试着接近自己的母亲。
她第一次感到母亲是世上最痛苦、最孤独无助的女人。
“等一切安顿下来,我去看母亲。”她说。
要是能和萧岿一起去就好了。多少次,她向他描述孟俣县的湖光山色,讲述自己的童年,还有那株魂牵梦萦的栀子花树。
“我们可以把它移栽过来,让栀子花陪着你。”说这话时,萧岿面露憧憬,爱怜地牵起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牵起暖暖的笑意。
沈不遇看在眼里,突然道:“萧岿的心思我也琢磨不透,怕他依然怨恨我。先皇病卧在榻之际,深感事态紧急,才有了封拜安国公之策,意在让我在新老交替之际站稳脚跟。君受王命,谁敢掣肘?可到如今,我还是担着个心事。”
休休平静道:“安国公之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沈不遇大感意外,顿时活泛起来,嘴里还是这么说:“如今他羽翼未丰,只好依顺着我。等以后他江山坐稳,我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休休淡然一笑,目光平稳地转向沈不遇:“父亲多虑了,他会是个明君。只要父亲大人一心辅佐萧岿,多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们君臣联手,国运昌隆,你俩自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你终于肯叫我父亲了。”沈不遇欣喜,满意至极,“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如释重负,又不无感慨道:“只是苦了你了。”
休休看着他微红的面庞,不禁荡起舒怀的笑,眼光慢慢移向山下。透过参差扶疏的树荫,远处香径小道上,有个白色的点向这边移动。她心中顿时涌起感动的暖流,会是萧岿吗?
她正自凝思,忽然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有人喝道:“沈不遇,你的死期到了!”一个绀衣人凌空飞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定格在沈不遇胸前。
沈不遇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惊叫:“蒋琛,你想干什么?”
蒋琛冷哼道:“取你性命!”紧接着,寒光一闪。
沈不遇不愧老练,及时躲过,并向空阔的山涧处跑去。蒋琛收起剑头,转身便追。一旁惊惧不已的休休顿然醒悟,看着前面的人影,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萧岿已走过山径,欲拐向寺门,隐约听到从山林中传来人的叫喊声,便下意识抬头望去。山林中,两个分别着浅墨和绀色衣衫的人影穿梭其间,时隐时现,他不禁眉头紧蹙。待看见后面紧跟着的一抹纤弱浅玉色的身影,他脸色突变,拔开双腿,发疯般向山林处奔去。
山涧处,沈不遇再也跑不动了,弯腰直喘粗气。他刚一站定,蒋琛刷地又出一剑。沈不遇无处闪避,只得“啊呀”一声惨叫,左腿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直流,颓然跪倒在地。蒋琛指剑,声音凌厉而冷漠地道:“沈不遇,你也有今天!”
沈不遇满头冷汗热汗交流,惊骇道:“蒋琛,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蒋琛的声音透着寒意:“你待我不薄?你不要忘了,我是谁家的儿子?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说将我从小带到大,却让我的亲生父亲去当你那个私生女的爹,还把我安插在三殿下身边!你这个老狐狸,你的鬼把戏早就不灵了,我今天要让你替我父母抵命!”
正要出手,他耳听得一声娇叱:“放开他!”
蒋琛回望过去,休休脸色惨白,苦涩地笑了笑,说话有了悲凉的颤声:“原来你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了。沈家自是对不起你,你替父母报仇雪恨理所应当。冤有头债有主,何况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你要杀,先杀了我吧。”
“哼,别装作可怜无辜的模样。你们父女同等货色,我自然连你都杀!”
话音刚落,蒋琛剑头一收,动作麻利干净,将沈不遇和休休分头绑在一棵树下。休休心里愧疚,亦无生气,垂着眼眸不吱声。沈不遇顿感性命攸关,无奈全身被缚不能动弹,只有大声叫喊着。
这时,萧岿已跑出山林,在山涧处,他已经看见了被缚的父女俩,和蒋琛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剑。明亮的旭日下,那晃动着的白光分外灼人。他的目光刹那停滞在那道光上,眉目凝结在了一起。
电光石火间,一幅画面在萧岿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苍茫而静穆的雪天,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越,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般的光芒,蒋琛矫健的身形时现时隐。萧岿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车帘内有一道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地上……
多少杂沓的记忆,呼啦一声崩散开来。
此时微风送声,蒋琛大笑着,阴冷的声音似嘲似讽:“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性情也洒脱得很,一大一小一块儿死了吧!”
利剑在空中划过,休休绝望地闭上了眼。
恰在危急时刻,萧岿的身影从侧旁跃入,宽袖挥过,双剑在半空中发出铿锵的碰撞声。听到声音,休休蓦然睁眼,萧岿的身影正落在自己面前,那被削去的一截袖口,在空中撕扯成片片,纷洒下来。
“蒋琛,你好大胆!”萧岿怒目而叱,“上次你奉命去杀休休,却错杀了储天际。你居心叵测,滥杀无辜,岂容我饶你!”
此番萧岿不带一名随从兀地出现,蒋琛大为惊愕,生生将剑收回,单膝跪地道:“奴才此番已抱必死决心,等杀了沈不遇,要杀要剐随皇上处置。”
“他们都是我的人,我不会任你肆意妄为的!”萧岿断然道。
沈不遇闻言,颤抖着声音嘶叫:“皇上英明果决!皇上,替微臣杀了这小子!”
此时的萧岿对沈不遇的叫声仿若不觉,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休休。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用惊痛交加的目光凝视她,脸上染了深深的痛意。
“怎么不听话?”他边帮她松绑,边嗔怪道。
休休只是浅浅地笑,心里涌起甜蜜。
就在这时,跪地的蒋琛一跃而起,剑指沈不遇,大吼一声便抢步直刺。休休看在眼里,不禁“啊”地叫出声。与此同时,始终保持警觉的萧岿再次出剑,双剑相撞激起满眼火花。
“皇上,奴才反正已是死路一条。此老贼必杀,恕奴才不敬了!”蒋琛大呼。
萧岿勃然怒喝:“我不许!”
二人对打起来,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休休一脸紧张地望着,无奈双手还未松绑,只能徒劳地挣扎。双方对峙了几十个来回,渐渐地分出伯仲来了,蒋琛的剑法娴熟,一个当头猛攻,萧岿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又是砰的两声大响,显然蒋琛也拼足了最后的力气。萧岿未能稳住身形,踉跄了几步,一个踏空差点滚下悬崖。
“殿下!”休休惊叫。
萧岿就势抓住藤枝,身子在半空中悬着,始终没有力气上来。
蒋琛哈哈大笑,目光决绝地对着苍天,道:“爹,娘,孩儿替你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惊呼声中,休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摄人魂魄的光,带着曾染着天际鲜血的剑,再次向沈不遇的胸口刺去。
恍惚中,眼前倏地又溅起一片白光,凌空飞落一个敏捷身影。那人纵跃劈剑,一个晴空霹雳击中了蒋琛。蒋琛防不胜防,用剑挡住,只是气力殆尽,没几个来回,便急急踉跄后退。
“四皇子!”休休眼泪婆娑,说不清是悲喜交集,还是激动万分。
此时萧灏趁机跨步上前,剑气抹上血腥,重重地捅入蒋琛的胸膛。
“你杀我……怕我将你表妹的丑行说出去……”蒋琛抚胸,咬牙说了几句,接着轰然倒在地上。
休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蒋琛倒地,声音荡在风中:“不要杀他……”
萧灏满脸冷寒之气,指着蒋琛道:“早就注意你了。今日发觉不妙,你果然在这里。”
蒋琛喘息,露出痛苦的神色,道:“只可惜……”
“没有可惜的了。”萧灏冷冷地说道,紧接着又补上一剑。
蒋琛痉挛地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