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了救天际,这只能是最后的办法了,也顾不了这些。
暗淡的光线和一点点的彩霞缭绕,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身影就愈见单薄。她微微抬起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仿佛隔了几层纱帘,看不清楚前面的景物,却依稀看见有个挺拔矫健的身躯,大步朝她走来。
凝神看去时,萧岿已经站在她面前。一缕光线照在他的面容上,眉目清俊,目光晶亮,像她初见他以及梦中所见的一样。
是的,他是储君了。霸气外露,一副帝王面相。
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这番模样,没有嫣然妩媚,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分明像个怨妇。
他会怎么看待她?说不定他会笑话她的。
二人面面相对,静默中,她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似有一丝甜掺和着苦水渐渐洇开来,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你的伤还好吗?”
“好了。”
他缓缓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她本想避开,一阵暖暖的感觉爬上脊背,蔓延到全身,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休休心一暖,隔着潮湿的目光,此时却只想做出无所谓的笑,终究无法笑出。
“我是来请殿下帮忙的。”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去里面说话。”说完便拉了她的手腕。正巧触到她的痛处,她不禁低呼一声。他凝视她,不等她阻止,轻轻提起她的手,碧荷色的袖子滑了下来。
那夜争吵,天际气愤之下推倒了她,手臂撞到了床架。已过一月多,那大片大片的淤青虽是淡了,还是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萧岿蹙起眉头,脸上分明浮起难忍的痛楚:“你不好吗?他待你不好吗?”
她终于垂下眼帘,颤抖着道:“我很好,是他不好……求你救救他。”
他生了气,咬了咬唇,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来见我的。你明明不好,为什么还说好?”
她摇着头,清楚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继续说:“天际卷入穆氏案子,被抓了很多天,现在可能关在刑部大狱。”
萧岿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沈不遇,这个老鬼,连自家人都抓了。”沉吟片刻,他高声叫唤垂立在远处的宫人,“快拿纸笔,带上太子玺!”
他轻轻地扶着她的手,慢慢向殿内走。她的手不盈一握,仿佛一捏即碎。休休觉得从指梢到全身,都有一种让人依恋的感觉。
霞影穿过漏窗,映在萧岿的脸上,给人一种安定怡然的感觉。他专注地写着,休休忍不住凝神望去,几疑自己在梦中,只觉得不像是真的。
萧岿写毕,唤了侍卫:“急速送至刑部,再派兵在路上接人,将人直接送到家。”他回身,安慰休休道,“不用着急,事情马上就会办好的。”
休休的眼中似有水波盈动,她竭尽全力控制住,深深施礼。
叹息声中,他拉住了她,眼中潋滟着深情的光,轻轻地将她抱住,像捧着一朵娇嫩得随时要被风吹倒的花。
“我送送你。”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宫门的青石路上,此时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平滑如镜,天色渐晚,浓浓雾霭笼罩堤上竹林。
“听说我离开的这几月,江陵并未下过雪。”他说。
“没下雪不是更好吗?”她应道,感觉这样闲闲地说会儿话,真好。
在她的记忆深处,过去的冬天和这个春天,是那么的寒冷。
他自信一笑,眉宇间宛如出了鞘的刀剑:“我倒希望能下场大雪,把全梁的山河覆盖。就像一张白纸,我用手中的笔墨将重新给它绘出灿烂图景。”
这样的神色和语气,与以前所见的萧岿判若两人。休休突然懂了,忍不住侧头,正见到萧岿带着温柔笑意望着她,嘴角抽起一丝无奈。
曾经那个星皎云净的夜晚,马上重重叠叠的一对人影,他们十指交缠,那么的和谐安逸。
眼前房帷依旧,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绝已多少日子?想起天际还在受苦受难,她已然失去了寻芳的心情。
凄凄寒风中,她向他拜别。他的声音似在颤颤飘动:“休休,我们都做错了,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知道吗?”
“即使是错,我也要错下去。殿下不是以前的殿下,你会是旷世名主,会变得更强大。休休的世界很小,只是一座庭院,一个爱我的夫君。能满足固然是好,不能也只好这样。殿下保重。”
她含着泪离开,不忍回头。
远处,郑懿真变幻莫测的脸在湖光的倒映下时隐时现。
她木然地望着青石道上相携而行的这对男女,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萧岿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只瞧见他想牵住沈休休的手,沈休休不知道躲避,只是加快了脚步。萧岿唇一扬,朝她微微一笑。
郑懿真想,那种笑,对她来说都是奢望的。
她缓缓起身,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未站稳就几欲跌倒。恰在此时,蒋琛进入水榭,伸手拉住了她。懿真发泄似的推掉蒋琛的搀扶,眸子里露出凶煞的神色,双唇颤动。
几个字从她嘴里蹦出,除了她和蒋琛再无第三人能听见。
“心头之患啊!”
天际终于被抬回了家。
因是受了酷刑,遍体鳞伤,加上从益州到江陵长途跋涉,虚弱的身子经不住颠簸,到家时已是昏迷不醒。
休休在天际身边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数日。几天后,天际终于清醒。
他抬眼望着休休布满红丝的眼,脸上竟浮现自嘲的笑:“我现在明白,在我决定娶你的那一天,嵇大人已经放弃我了。这次运货,不是重用我,实是利用我,铤而走险。我只是他们扔下的一枚棋子。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我的死活。”
“是我害了你……”休休流泪道。
“看来我在江陵是待不住了,谁叫我投靠错了人。官不能做了,你又这样,现在谁都不要我了。”天际神情颓废。
休休连忙劝慰说:“天际哥不要这么说,休休不会离开你的。你走到哪儿,休休自然跟到哪儿。”
天际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你真的会跟着我吗?”
看着天际充满期待的眼睛,休休郑重地点了点头。天际还是不确定,问:“我想回老家去,你舍得离开这个地方吗?”
“当然一起去。”休休装出轻松的样子,“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天际叹口气,伸手吃力地握住休休的手:“不管怎样,我还是信你。这段日子我也不好过,总感觉你已经走了。我不该怪你,让你受委屈。”
休休说道:“别想这么多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去。”
二人团聚,又说了些闲话,天际终于昏昏睡去。休休疲倦地走到房门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似有淡薄的纱笼着愁云挥之不去。她缓缓地坐到冰凉的台阶上,抱膝而思。
他说,我们都做错了。她也做错了吗?
至少这一次离开,她做对了。
或许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见了孟俣县的乡里乡亲,日子过得平淡些,一切都会好的。
这天有客人来晗园,竟是久违的大皇子萧韶。
“嘿,休休。”萧韶一身简单的布衣,打招呼,“天际老弟的伤势如何?”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又惊又喜道。
对萧韶,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个爱热闹的朋友。穆氏势力剪除,皇后自裁谢国,萧韶自然是陷罪之身,怎么今番会出现呢?
“不要叫我大皇子了。”萧韶倒气定神闲,无所谓地耸耸肩,话也说得有几分戏谑,“削爵、罢黜、斩刑、流放……这王城气象搞得比过年还热闹。我本戴罪,以为这头颅也保不住。幸好三弟回来替我说话,说既未问刑,便非罪人。于是我被朝廷拟议削爵夺地之罚,以平民之身送云夷边区养息。”
休休听了,既欣慰又说不出的难过,道:“皇家争权,殃及无辜,大皇子想得开便好。”
“生在皇家,还不如普通人家自在。”萧韶感慨道,“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这几天就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休休不舍,率真地问。
萧韶哈哈笑起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休休妹妹还是老样子,纯真善良,不枉我萧韶认识一场。我表面糊涂,心里如明镜。以前对你说过,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你看,报应来了。”
一番探望过后,萧韶免不了安慰天际几句,也不多说自己的处境,和夫妇俩告别。
“这场纷争,让天际老弟无辜受牵,难为你了。”
休休送萧韶到门口,萧韶转眸看向休休,似在犹豫,又下了决心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不过现在,看你对天际老弟内疚太深,我不想永远将它带走,也许说出来,你心里的负荷能减轻些。”
“什么事?”休休有些不安。
“三弟私藏杨坚,被贬成庶人……其实是天际老弟向嵇大人告发的。”
闻言,休休久久不能言语。
萧韶安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他也是为情所困。伤成这样,你就不要怪他了。”
说罢,他声音凝重,听不出任何情绪:“就此永别了。三弟,他会是个明君。”
休休目送萧韶的车马渐远,心里一牵一牵推堵得厉害。她独自在院子里哭了很久,仿佛释下了旧的重负,又仿佛背上新的包袱,说不出的无奈。
眼前的河山含着一种肃穆,落英纷纷,如梦如烟,望不尽天涯人间。
命运,就这样落幕了吧。
天地之大可以存身,可是心存放在何处?
贰
丫鬟燕喜按照柳茹兰的吩咐,将上好的治伤药材交给休休。
休休见燕喜伤愈,心里替她高兴。主仆见面,想到这两年的分分合合,不免又是一阵郗歔伤感。
“你和欣杨哥如今怎样?”休休记挂燕喜的终身大事。
“燕喜命好,碰上心肠善良的二夫人。可是二夫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会认下我和少爷的事。少爷最近很少在家,他对官场越来越淡薄,老爷夫人都拿他没办法。”燕喜脸色暗淡,叹了口气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求燕喜一片痴情不要付诸东流。”
休休拥了拥燕喜,安慰她:“会好的,你会比我好。”
“小姐真的不好吗?”燕喜瞅了一眼房内,小声说,“储天际真倒霉,还连累了小姐。说句小姐不爱听的话,真不该嫁给他。”
休休淡然摇头,示意燕喜不要提起:“别说了。时换星移,形势大变,谁会料到会这样呢?”
提起时势,燕喜变得开心起来,将所见所闻告诉休休:“全梁朝即将是萧岿时代了,蓉妃娘娘早晚是皇太妃。我听老爷暗地和二夫人说起,皇上要将皇后赶下宝座,治她一个横肆诅咒、大逆不道之罪。皇后又吵又闹辱骂了一夜,第二天服毒自尽了。”
休休一个激灵,倒吸凉气,闭眼道:“这些事与我们何干?不想听也不愿听。”
可怜的大皇子,一夜间生母骤亡,自己被贬谪为平民,他是怎样强颜欢笑远赴荒境的?
燕喜走后,天空突然飘起飞雪。猝不及防的二月雪,让休休有些慌乱,连忙吩咐用人将里院晾干的衣物收拾起来,自己手忙脚乱地将外面的盆花搬到屋檐下。
“是不是下雪了?”里屋传来天际低低的声音。
休休高声答道:“没事,这雪来得快,去得也会快。”
天际叹息,嘀咕道:“要是下大雪,老家就不好回去了。”
好容易收拾干净,休休这才走到前院,抬眼再次望望天。雪花飘飘洒洒,下得悄无声息。晗园里空空荡荡的,更显天寒人寂,分外冷清。挂在院门上的喜灯早就褪了红色,余下空空柳枝架倚风而舞,完全想象不到昨日喜气洋洋的模样。
有人踩着轻缓的脚步向她走来,在她还在游离出神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面前,柔声地说了一句:“你这样站着会着凉的。”
她困顿地抬头,一见他,愣了愣,眸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四殿下。”
萧灏凝眸看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搀她起来:“我又回来了。”
多久未见,她怎么这般憔悴?她在他眼里一直是清美妍秀的。她过得可是不好?那个储天际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并不点破,只是随意地环视四周道:“听说你嫁给了储天际,我来看看你。这里似乎有点冷清。”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玉树临风,儒雅清秀。他总是在她狼狈无措的时候出现,休休突觉自己似是无脸见人,心中不免慌乱:“你怎么来了?”
“父皇……”他的神色有点暗淡,“看来不行了,我来陪陪他。舅舅要我留在江陵,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自己把握住自己的事。”
“这次要过一段日子吧?”
萧灏沉吟,道:“也许吧。不过,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休休有点伤神:“每次看你都是来去匆匆,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萧灏吃惊道。
“天际哥老家有个差使,我和他一起去。”休休淡淡地回答。
“要不要我派人护送?”
“不用了,天际哥有两个侍从想一起随同,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萧灏沉默片刻,沉吟道:“其实不用离开,春天已经来了。”
休休怅然回答:“可惜这种春天不是我需要的。我一个弱女子,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听不得花瓣摧折的声音。该走,还是要走。”
她低眉沉吟的样子让人神伤,仿佛一根针落到心坎上,萧灏的心隐隐地疼着,终于道:“你答应过我,等到我们再见面,你还是那个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休休。可是,你现在这样……”
萧岿可是知道,她这么早嫁人也是因为他?
休休却不在意地摇头:“我现在没烦恼,也快乐,只是家里出了点儿事,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她微笑,望了望天,柔声道:“雪下大了,四殿下还是请回吧。”
“我是得走,什么时候回去招呼一声。”萧灏低声回道。
眼看稀疏的雪花扑上他们的面,落在她的发上,他只轻轻地帮她拍了拍。休休退到檐下,挥着手示意他快走。
萧灏微笑,这才转身去了。
将近晌午,雪越下越大,密密地覆盖巍峨的皇城楼,映着猩红的砖墙,一片耀人眼目的白。
梁帝萧詧所在的寝殿却暖如春色,结串的琉璃灯似游动着的腾龙。宫女内侍频繁进出,提着药匣的太医忙碌了一阵,终于施礼告退。
萧岿和萧灏兄弟俩从寝殿出来,裹紧披氅并肩行走,寒风扑在脸上入骨地疼,但是两人丝毫没有感觉,一直走到重门正楼。
天空云层翻涌,如筛的雪随着风流动,在二人面前慢慢展开。
萧岿迎风伫立,竟是良久地缄默。
萧灏站在身侧,清楚地感觉到萧岿的变化。萧岿的脸上减了点疏狂多了点沉静,或许是要当皇帝的缘故吧?
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日去见休休,储天际伤势渐好。”
“是吗?”萧岿也是淡淡回应,“父皇说过,凡事权衡大局而后行。我既已为一班戴罪旧臣去刑,并送各人回其府邸养息,储天际只是五等小官,更不必治他的罪。”
“三哥以德服人,谁个不赞颂?谁个不感恩戴德?”萧灏欣赏不已,接着道,“只是储天际无功无事,味同嚼蜡,看清时势想离开江陵了。”
“去哪儿?”萧岿果然问。
“回老家,我是听休休说的。”
萧灏嘴里淡淡回答,暗地里观察萧岿的神色。见他的脸色分明起了变化,眼光若暗若明,飘忽不定,他便轻拍他的肩:“我跟三哥不同,认定一个人,便会一直喜欢下去。如今休休已经为人妇,心里虽不好过,但还是祝愿她都好。既然她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就不必去搅乱她了。”
萧岿抬眸望着天空,霜雪在他眼中骤起骤落,唯有刹那,便被不明物遮掩了。他出神了半晌,才静静地问:“大哥应该到了吧?”
“是啊,该到了。”萧灏眼波一闪,声音神色不变。
“我现在就开始想他了。”萧岿眺望远方,脸上染了无尽的伤感,“四弟不在的这些年,与我最亲的,便是大哥了。大哥丰神俊朗,以善唯美,以笃厚闻名。宫廷风云变幻,心善之人做事不会拐弯抹角,竟然也无法立足。”
“这也是你我无能为力的,想开点吧。”萧灏低低答道。
萧岿的手突地一抖,使劲地抓紧萧灏的手,气息加粗,一脸坦然的神情:“现在就剩下我和你了。四弟,我们血浓于水,相濡以沫,是不会卷入宫廷利益角逐的,是不是?”
“三哥,你在说什么?”萧灏呆愣了一下,突然生气道。
萧岿一刹那松开了手,茫然地看着萧灏,好半晌嘴角挑起天真的笑意,道:“我是怕了才胡思乱想的,四弟别生气,夜里我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