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岿变了脸色,用受伤的语气追问她:“我烦你了吗?我哪里说错了?我萧岿堂堂一名皇子,放下尊严来找你,难道你还不懂吗?我又能怎么办?大半年了,朝野待决之事一团乱麻,当真奈何!我没有推心置腹的人,可心里……始终有你。”
明明是动人肺腑的一番话,因为心急,变成质问的味道。休休哆嗦着,听得胸口剧烈起伏,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跌进萧岿的怀里。
萧岿抱紧休休,靠近她的后颈,深吸了口气,才道:“那日约你,是想告诉你,我要出兵远征。国有积难,我萧岿只有深植朝野的根基,日后才能荡荡然治国理政。目下聚合兵力联合北周伐陈最要紧,否则连个梁朝皇子也做不好了。”
休休懵懵懂懂地听着,心里充满了迷惘。竹林处传来马蹄声,有侍卫在外面禀告急务。萧岿立刻松开了她,口吻仍旧霸道,略带三分倨傲:“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萧岿,谁也比不过我。我连沈不遇都不怕,还怕别人?叫你不许嫁人,就是不许!等着我,我会让你看到全新的萧岿!”
他再度自信满满地一笑,手指从她的唇边划过,不深不浅,恰是一抹勾人的弧度。休休一个恍惚,风送院墙,马蹄声骤雨般隐去。
这个人如风而至,留下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不及她斟酌,又如风而去。
他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在休休耳边。她的思绪渐渐凝滞,整个身子也凝滞了一般。
天际策马缓行。
两位宫廷侍卫模样的骑兵,正守护着一匹青白色的御骑迎面而来,他急忙勒紧马缰躲闪一旁。
御骑上的人一身枣红,五官精致得晃人眼目,神情也是冷傲无人。此时他转眼瞥向天际,嘴角弯起一抹轻蔑,含着隐约笑意,不过是刹那的停留,又转向前方。
他并不认识天际,天际却知道那是谁了。
两人就这样擦掠而过。
马蹄声声慢,天际的脸上浮起酸涩讥诮的冷笑。
休休并未料及天际会在天黑之前进入竹院,以为他有急事,便捧上一碗热茶,望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天际站在休休面前,眼光落定在她的脸上,心潮澎湃。
她是真的心甘情愿想嫁给我吗?他使劲地想。
休休被天际认真的模样逗乐了,哧的一声笑起来:“你跑来就是这样看我?”
“有人来过吗?”天际突然问。
胸口不安分地紧缩一下,休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语调出奇的平静:“没有,今天就我一个人。”
她的本意是不想引起天际的误会。从今后,她会是天际的妻子。萧岿的出现好像只是迷糊中的一个梦,她一定要从半梦半醒中脱身,而不是理顺不清地乱下去。
天际也是心乱如麻。沈不遇的话还萦绕在他耳边,偏偏半路上遇到了萧岿。他是相信休休的,可又不得不无端起疑。他的心无法安定,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眸子里蹿起燃烧的光芒。
她的肌理是细腻的,如朝霞映雪,双眼顾盼生辉,撩人心怀。那句所谓的“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就是描述这样的女子吧?
这张桃花般的脸,这双澄澈见底的眼眸。
他等了她多少年了,他相信终有一天她是属于他的。
“天际哥,干吗傻呆呆地看着我?”休休声音柔和地道。
天际的神色缓了一下,迟疑地,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胸前。她的身上芳香袭人,双瞳如剪水,他朝着她的唇片低下头去。他的呼吸,带着温润的气息扫过休休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稍转过脸去,天际的唇片只是在她那里轻轻划过。
他的脸上瞬间映显了一抹受伤的表情。
“你是愿意嫁给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沉沉的。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慌乱,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肘袖:“是的,天际哥。”
“那刚才我只想亲你一下,你为什么躲开了?”
她的双颊涂了嫣红,嗫嚅道:“总怕被别人看见。感觉燕喜在这里,她会笑我们的。”
他的脸色如雨后初霁,有了晴暖:“你不要骗我,我怕会失去你。”
她微笑,温柔地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坚定,微合了一下眼睛,朝他点了头。
他放心了,她会是他的。他的心跳如欢快的溪流,发出淙淙的声响,肆意地向周围荡漾开去。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再次低头,这回她再也没有躲避他了。
“我刚才,去见了你—沈大人。”他的话语也轻松起来。
休休倒一惊:“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他无非要我放弃娶你。”
“他向来老奸巨猾,想拆散我们。你放心,我会直接跟他说,事到如今,他休想再来搅和!”休休愤恨地道。
天际彻底放了心,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和休休聊了会儿,他看时辰不早,怕娘惦记,便依依告别而去。
没想到第二天晌午,衙内有人找他。出得府门,阳光下威风凛凛站着两名束刀骑兵。
“你就是储天际?”
天际认得二人正是昨天护送萧岿的宫廷侍卫,心中不禁有一部分收紧,暗暗朝同事挤了挤眼,施礼道:“正是在下。”
“跟我们走一趟。”
侍卫森冷的话语好似风刀,不可抑制地泛着血腥味。天际惊悸莫名,提起精神,朝同事草草一揖,不情愿地随着侍卫去了。
相府书房里,沈不遇听了福叔的陈述,兴奋得拍案而起。
“萧岿又去见了休休?太好了!不管怎样,这是好事,该让他知道点痛痒。如此一来,天际这小子想娶休休也难了。”
“可是,三殿下马上就要出兵起程了……”
“他就是在打仗,我也要放出风去,休让别人娶走休休!”
正兴奋间,下人进来禀告,小姐要面见老爷。
“她到底想着进这个家门了。”
沈不遇眸光一亮,递了个眼色给福叔,自己好整以暇地坐着等休休。
休休疾步快走,很快迈上通往书房的台阶。
极目四望,暮秋中花萎叶黄,梧桐红叶堕纷纷。红墙青瓦的楼阁亭榭掩映在瑟瑟的簇柳烟树下,眼中的相府从来没有如此萧条过。心中萌生了阵阵恼人的情绪,她不觉加快了脚步。
沈不遇装作无事般坐在榻上,看到她盈盈飘动的身影,不由坐直了身。
父女俩直面以对,气氛竟似惊涛拍岸般紧张。
休休傲立在沈不遇面前,双目冷冷地盯住他,声音冰凉凉的:“昨日你唤天际哥,跟他说了些什么?”
沈不遇一愣,随即耸了耸肩,露出滑稽可笑的神情,道:“我还能跟他说什么?无非一些授业传道之言。你也知道,天际年轻又不谙世故,为父也想开导开导他。”
“就这些吗?”她挑了眉。
他看她这副态度,心生不悦,但还是点了头。
“你这人真假。”她收了眼。
她不会相信他的。
“你这是什么话?”他气恼,瞪大了眼,声音沉沉的,“你以为我会插手阻止?”
“是的!是的!”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叫嚷道:“不管你说了什么,我和天际哥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你插手的!”
以前她是幼稚,任他摆布,结果落了个伤神落魄的地步。她的命运她自己会掌握的,只要能够速速离开不想见的人。
她的眼中顷刻噙了泪水,喉咙似是哽住:“以前我们好好的,我们过我们的日子。要是你不出现该有多好……”
他愣住了,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她:“你这样不好吗?你不用再过苦日子,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好!不好!”她不停地摇头,双手撑住了案几,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了泪,“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求你能让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他似是动容,声音不禁柔和:“你母亲是盼着想进这个家门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她的眼中透着悲凉,“她什么都没得到,永远也得不到。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的好。”
开满栀子花的院子,狭狭长长的弄堂,天际家门楣上挂着的涂铜铃铛,提着工具满面慈爱的爹……
她已失去太多太多了,包括那份童真,还有,那颗心。她还能找到吗?即使找着了,还能拾回去吗?
“休休,我毕竟是你亲生父亲。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你好。”他再次苦口婆心道。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着。起风了,一落残晖斜射进来,夹杂着扶疏的树影,斑驳地隐射到他们身上,支离破碎。
守卫的闯入打破了彼此的沉闷。沈不遇扬起了眉,问:“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守卫跪地禀道:“回老爷、小姐,储大人像是被三皇子的人掳去了。”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沈不遇问道:“怎么回事?”
“是储大人衙内的同事转告的。三皇子的人还留话,人只是借走而已,不久便完璧归赵。”
闻言,沈不遇故作纳闷道:“这萧岿,演的是哪一出啊?
休休惨白了脸,连嘴唇也开始发抖了:“这个人真是疯了。”
她扫了沈不遇一眼,也不说话,跟着守卫跑了出去。
沈不遇负手站在门外,美滋滋地想:明争暗夺,峰回路转……想必热闹了。
天际站在一间晦暗的屋子里,四壁空阔,静寂若死,只看见暗红色的人影,绰绰欲动。
门扉霍然洞开,但见萧岿修长的身影。因是逆光,他白皙英挺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灰。
两个男人静静地对峙着。萧岿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峭,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天际:“你把我抓来想干什么?”
萧岿抽起嘴角,显得优雅而自得:“我抓你了吗?你身上有哪点被我弄疼了?”
天际被他这种样子激怒了,道:“别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怕你!”
斑驳的光影下,萧岿隐藏着阴霾的眼神看着天际,竟有一丝邪恶的味道。天际心中无端地产生了一丝恐惧。
“你不用怕什么。”萧岿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吻说道,“本宫只是想警告你一句,不许碰休休。”
他凭什么?
天际心中的惧意陡然消失,换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懑:“如果我碰了呢?”
萧岿的脸上立时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若你想碰她,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打仗回来。若你讨饶,我便立马放你走。告诉你,休休是我的,她一直是我的!“
天际的耳边响起了沈不遇沉沉的声音,脸色都变白了,嘴角却浮起刻薄的讥笑,道:“好啊,如若你真的那么自信,你何必还对我大动干戈?”
这些不可一世的皇族子弟!他是不会轻易被他们吓倒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挺起胸膛来维护自己的自尊,维护他们储氏家族的荣耀。
“你以为你这样做,休休就会喜欢你吗?你错了,三皇子殿下。”
萧岿冷笑,眼帘在微微颤动着,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嘴倒是很硬,储天际。若是以往,像你这般小人物,我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既然这样,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可没闲工夫再和你瞎聊。”
天际气得大喊,身子早被侍卫给按住了。萧岿手提马缰,嘴里挂着笑,悠闲自得地走出小屋。
簌簌的脚步声响起,细碎而轻柔,他蓦地抬起眼。
休休真切地出现在他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染着一抹痛惜,深深的痛惜。
他的笑意顿然消失,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三殿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冷声问道。
“休休,你听我说……”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也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堂堂三皇子无缘无故抓人,说出去真是笑话一桩。”她挖苦道。
萧岿突然发现,他今天做错了,他冒失的行为在她眼里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
他跨前一步,徒劳地试图解释些什么:“等我回来,不用等多久。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前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只是顾及现在。现在,请你放人。”她冷漠地回道。
萧岿偏过头,有些负气地侧身。休休仿佛未见未闻,径直进了小屋,走到天际面前,柔声说道:“天际哥,我们走吧。”
两人手拉手快步出了小屋。
萧岿狼狈无措地看着他们擦身而过,嘴唇不由得抖动着:“休休……”
她的嘴角紧紧地抿着。那样的容貌,在他眼里,是冰冷的,也是艳丽的。
休休和天际沿着池岸走,寒风肃杀,掀动风竹,似有呜咽隐在万叶千声中,划破了静谧的天空。
夜到二更,郑懿真还在寝殿里等待。琉璃枕,水晶帘,屏风上雕画着叠叠翠山丛柳,金光闪耀。
大半年了,她总是这样等待。
明日便是萧岿的出征日。
宫女扶持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萧岿进来。懿真从透雕着鸳鸯戏水的花梨木缠枝床上起身,让萧岿舒服地躺下,吩咐她们褪了衫袍、靴袜。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得烂泥似的。”她嘀咕道。
萧岿闭着双眼,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懿真控制不住,推了萧岿一把,闪着泪眼哭道:“我就知道你去见沈休休了!既然这样,你选她好了,为什么要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萧岿,我恨你!恨你!”
喊得喉咙都干了,无奈萧岿始终闭着眼睛,他已经坠入沉沉的醉梦之中。
懿真又恨又急,抹着眼泪想心事。
朱漆泥金的铜镜映着红烛,烛光嫣红如晚霞铺陈开来,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轻轻地躺到萧岿身边,颤动的手心落在他裸露的胸脯上,感受着他的心跳。
“可你终归是属于我的。”她咬着牙道。
半明半晦中,萧岿似是惊醒。他眼中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蒙地看着她。
她勉强牵起一缕妩媚的笑。
他的手懒懒抬起,指尖缓缓拂过缠绕在她额角的发缕,嘴角轻轻滑动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教她恨彻心肺的名字。
“休休,等我……”
她蓦然起身,快步走到白玉麒麟香炉近前。她眼里恰似凝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双手举起了香炉,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
长夜漫漫,明月悄然隐在薄云间。
懿真独自一人,走进了蒋琛所住的院子。
院里满地残花败叶。梧桐树下,石阶上的人一身锦衣,正在振腕挥剑,矫捷灵动,似幻动,似雷电。
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萧岿出兵打仗,身边的侍卫留了下来,蒋琛便是其中一个。在萧岿不在的日子里,这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会是她最可以利用的人。
锦衣人的身形飘风般回旋,寒光逼人,古怪莫测。
她暗地里派人查过他的身世。他会是她理想的人选,只要让他死心塌地。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浮出刻薄阴鸷的笑。
舞剑的人身形一闪,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形,紧接着剑尖朝上,一瞬间,梧桐树叶纷纷坠落,落满一地落英残叶。
他嘘口气,气定神闲。她的脸上展开娇媚嫣然的笑意,款款步向他面前。
“蒋琛。”她唤他的名字,声音甜腻而亲切,“你的剑法越来越娴熟了,真是让我百看不厌。”
蒋琛神色端凝,屈膝跪地,拱手道:“三皇子妃见笑了。”
他的手被她柔软的手心握住了。他猛然抬眼,她的眸中溢满了深情而哀怨的神情,他立时怦然心跳起来。
“每次来,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里是我唯一轻松自在的地方。”她的声音颤动着,充满了忧伤,“如果连你也这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之处可寻。”
他知道她的孤独寂寞。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如此亲近自然地跟他说话,他心中顿时泛起了一股感动的暖流。
她将手中叠着的帛衣交给他:“天冷了,这件丝帛棉衣你穿着,又轻薄又暖和,也不会影响你的身段。”
蒋琛接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喃喃道:“这—”
懿真眼里已是泪光流转:“如果你谢我,就枉了我这片苦心。三殿下一走,这行宫里更是没有我牵挂的。懿真不求别的,你就当我是你的亲人便是。”
说着,涌动的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她转身便走。
蒋琛手捧着帛衣,眼望着她离去的孤独背影,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贰
清晨,皇宫方向传来钟声,洪大而悠远。钟声昭告全江陵的百姓:三皇子萧岿即将远征。
秋月手捧铠甲,略带豪迈风气,进寝殿伺候。
萧岿已经梳洗完毕,此时靠在衾枕上,双指捏着栀子花蕊玉,眼望着面前的重重幔帐兀自沉思着。待看见秋月进来,他撑直了身,拿玉的手轻轻地伸进了裘枕里。
秋月看了看他的气色,担忧地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萧岿摆了摆手,说道:“出征之人,哪有这份矫情?不碍事,想是醒得早,乱了时辰。”看了一眼秋月,他继续说着,“以前本官是不是被你们这些女人伺候惯了?”
秋月笑道:“殿下像是嫌弃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