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下雨了,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恰如人心飘荡,不知所终。
墙外竹影扶疏,在细雨中沙沙作响,鸣奏成一片天籁之声。燕喜下了轿,撑起竹骨油布伞,提好装着瓷罐的竹篮,独自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房东老夫妻想是爱花之人,在院子各个角落都栽满了花花草草。风和日丽时,定是满院春色关不住了。
这是天际去年春天为休休租下的院子。一年租期已到,他跟房东商榷又续了一个月。天际说,休休曾经来过,一见便喜欢上了。
从皇宫回来,休休一直住在这里,任凭二夫人柳茹兰好说歹说,她执意不回沈府。
沈不遇不再强求她,甚至连沈不遇的影子她都见不着。此事一过,或许,休休真的跟沈家断了缘。
“等到花开,小姐就会好的。”燕喜不由得叹息,走进了竹屋。
屋里静悄悄的,靠窗的桌子上比昨天多了一盆芍药,此时枝头上的芽簇已颇为肥壮,嫩绿嫩绿的。经那份绿意点缀,整个屋子多了几分生气。
储天际真是有心。
燕喜轻叹,见休休背朝她靠墙而卧,想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搁下伞,把竹篮轻放在桌子上。
“燕喜。”休休侧过身,唤了一声,声音轻柔无力。
“小姐,你没睡啊?”燕喜边应答,边小心观察休休的神色。
休休撑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发缕,道:“我已经睡过了,见外面下雨,也不好出去,便又躺了一会儿。”
她半倚在引枕上,因为精神不济,神色也是淡淡的。慢慢抬头时,她消瘦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了。
燕喜心里紧了紧,上去握住休休的手,笑道:“我还怕打扰你睡觉呢,稍晚了点才过来。”
休休嗔怪道:“你这样一来一去的多不方便,以后就不要每天来了。”
“我不来,你哪来好东西吃?我是想让你多补补身子。”
“我又不是生病,补这些干什么?”
两人一时语塞,空气沉闷得令人压抑。片刻,燕喜站起身,故作随意地说道:“二夫人让我带来些红枣莲子粥。我知道你爱吃,若是饿了,先吃点尝尝。”
说完她揭了罐盖,浅盛一碗端给休休。休休本来胃口欠佳,见燕喜好意,不好推辞,便坐在床上慢慢吃起来。
屋里沉淀着一股药腥味,燕喜闻不惯,便随手将靠窗的帘子撩开。些许光色斜斜地透进来,照在休休的脸上,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燕喜忧伤的眼神极快地收起,带着涩涩的笑意,望向休休,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怎么储天际还没回来?”
休休嘴里慢慢地咀嚼,道:“昨天听他说要去嵇大人那里,想必有事。”
闻言,燕喜敛起笑,瞪大了眼睛:“嵇大人?是不是绑你的那个嵇大人?储天际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小姐,你应该告诉他,嵇大人跟相爷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休休笑得苦涩,将剩下的半碗递给燕喜,无声地一叹:“何党何派,与我何干?朝野上的事我不懂,又何必懂?”
燕喜暗暗责怪自己不会说话,无端提起了不愉快的事。她装出轻松的模样,环视四周,笑道:“这房子也太小了,下了雨连衣服也没处晒。不如今天我把你换洗的衣服拿回去洗,等干了再拿回来。”
说话间,她四下兜转着帮休休收拾。走到角落边,她不经意间发现叠放一堆的衣物中有银光在闪烁,抽出一看原是那件淡黄曲褶彩条襦裙。她拿起来闻了闻,想想不如一并拿回去清洗。
她拿了衣服走向床榻刚要询问,却见休休脸色煞白,两眼死盯着她手中的彩衣,神情呆滞。燕喜暗叫不好,却已迟了。休休张口哇的一声,将刚吃进肚子里的红枣莲子粥吐得满地狼藉。她边吐边喊:“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小姐!”五脏六腑似被绞一般痛,燕喜叫了一声,眼泪直掉。
休休吐完了,不堪重负地靠在枕上喘气,看燕喜边哭边收拾,竟笑起来:“哭什么?我好端端的你哭,我祭我爹的时候叫你哭,你怎么哭不出来?”
燕喜哭得更厉害:“小姐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跟死去的人比?”
“可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休休哽咽一声,眼圈便红了,环臂搂住了燕喜。
这时屋门开了,天际从外面进来,一见她们相拥哭泣的样子,皱了皱眉,拿出袖中的帕巾擦拭脸上的雨滴,并不吱声。
“天际哥。”休休柔声唤他,拭去眼泪。
“天色尚早,我过来看看你。早知道燕喜在,我就不来了。”天际闷声应了几句,语气硬邦邦的。说完他拿了本书,想坐到一边看去。
燕喜见状,便起身告辞。休休让天际送燕喜出门,天际也不吭声,兀自拿了伞出去,燕喜只好依依地走了。
刚走出院子,天际站住,冷声道:“燕喜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休休现在已不是相府里的人了。”
燕喜眼中顷刻噙满了泪水,道:“我和小姐相识两年了,怎么能说分就分呢?”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认识的。我们都出身平民,你是伺候真正大小姐的。”天际的声音极为平淡。
燕喜听了不免心急,道:“不管怎么样,我和小姐情同姐妹,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难过。”
天际冷笑道:“你们的情谊是够深的,三皇子不选她一起哭,三皇子大婚,我不知道你俩会哭到什么时候!”
“什么?”燕喜震惊地抬头,失声叫道,“他真的要娶那个郑懿真?”
天际感到好笑,蹙眉挖苦道:“皇家选妃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皇上下旨,三月底三皇子大婚。”接着又补充几句,“告示都出了,还大赦天下呢。”
“完了完了,这次小姐真的完了!”燕喜心里替休休流血。
她走了魂似的,在街道上踽踽独行,丝丝清冷的雨丝从伞下飘进来,洒在她的脸上,结成串,滴滴流淌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那个人就要娶别的女子了,她的小姐怎么办?可怜的小姐。她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她要去问问他,替她的小姐问问他,为什么要骗她的小姐?
想到这里她打定主意,拐上了通往三皇子行宫的道路。
行宫外,两只对排而卧的白玉狮子朝她龇牙咧嘴着。细雨沥沥中,整座宫殿更显肃杀和清凉。
守门的侍卫眼见燕喜撑着伞,像个游走的幽魂,横起长戟将她拦住。
“行宫禁地,闲人不得入内!”
燕喜的声音在雨声中飘荡:“麻烦几位大哥,替我进去通报三皇子殿下一声,就说有个叫燕喜的找他说几句话。”
“三皇子不在行宫。”
“他什么时候回来?”
侍卫料定她不正常,便客客气气地打发她走:“我说姑娘,您又是哪家的千金?自从遴选皇子妃之后,总有人哭得花容失色地来找三皇子,最后都被家人劝走了。像您这般孤身一人的倒头一回见。这阴冷的下雨天,站久了小心冻出病来。”
另一侍卫看不惯,冷嘲热讽道:“这些千金小姐,做起荒唐事来,连家人的脸面都不顾了。不用太客气,赶她们走就是。”
燕喜被赶出几十丈远,但她不死心,站在槐树底下执拗地等待。侍卫们远远地朝她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嬉笑声。
寒雨细细中,一队车马出现在眼帘中,辘辘的声音肆意而夸张,由远及近,眨眼间呼啸而至。燕喜挪动快僵硬的双脚,对着中间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大声叫喊:“三殿下,你出来!”
旁边骑马的侍卫见了,厉声喝住:“大胆!见了三皇子的座驾还不跪下!”
燕喜已顾不得其他,对着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马车嘶声高喊:“三殿下!三殿下!”
车内的萧岿依稀听到女子的喊声,随意掀了车帘一角,瞥见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正跟侍卫拉扯着,浑身湿漉漉的。他立马沉下脸来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当差的?怎么可以让人随随便便闯过来,明天叫蒋琛换了你们的班!”
众侍卫见三皇子动怒,自是护了萧岿进宫。另外有人驱马前来,挥动马鞭,拍得地面水花四溅,把燕喜撵赶得老远。
燕喜眼睁睁地看着萧岿的车马消失在宫门内,愤懑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呜呜直哭。
“燕喜,你在干什么?”
凄雨绵绵中,燕喜听见有个清晰而婉丽的声音传来。她抬起泪眼,休休撑伞孑立,素衣翩翩,脸色如雪般透明,双眸却清湛幽深,深不见底。
“小姐,你去问他为什么不选你。他这么待你,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去问问他啊,小姐!”燕喜哭得肝肠寸断。
休休缓缓走过来,握住燕喜的手,本就无血色的嘴唇愈加苍白。
“我已经够傻……原来你比我还要傻。乞讨哀求不值得,燕喜。”
“小姐……”燕喜哽咽着。
休休的目光轻轻掠过高大的宫墙,无声地一笑。她的手冰冷冰冷的,但似积聚了无穷的力气,紧紧地拉着燕喜:“不要再做傻事了,我们回去吧。”
淫雨弥漫,两个淡淡的身影或离或叠,脚步却是加快了。
沈不遇坐在铁梨木圈椅上,双目微闭,眉目紧锁。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颓废,两鬓平添了几缕白发,骤然老去了十年一般。
“老爷。”柳茹兰担忧地唤了一声。
沈不遇摆了摆手,依然闭着眼睛,问道:“休休怎么样?”
“调养了几日,也没什么起色。这孩子,终日想着心事,不哭不闹的,又不想回沈府,实在是教人放不下心。”
“由着她去吧。如若强逼她,反而惹出事端,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她这是存心疏淡与沈家的关系。老爷,她要是真想回孟俣县,可怎么办?”
“这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沈不遇长叹一声。
他刚从宫里回来。遴选事件之后,他即去了雯荇殿,蓉妃只会无助地流泪叹气。他虽然脸色铁青,脑子还算镇定,劝慰蓉妃沉住气,等萧岿回来问个究竟。萧岿骄纵惯了,说不定是一时冲动,等事情一过,又后悔了也说不定。
但他每次去雯荇殿,蓉妃每次都是无奈地摇头。萧岿连母妃的寝宫也不来了!
蓉妃叹气:“这孩子越大,越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了。”
这下沈不遇慌了神,他前前后后细细斟酌,自以为一切俱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总找不出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他甚至去梁帝那里旁敲侧击。梁帝心事了结,心情特好,脸色红润泛光,看到沈不遇还不忘开几句玩笑:“本想跟爱卿攀个亲家,看来岿儿和你家闺女无缘啊!”
沈不遇蔫蔫地出来,看见满朝文武纷纷向郑德道贺,那些吉词誉语听起来格外的刺耳。没多久,梁帝下了旨,定了大婚的日期,他才明白自己真的败了。看来萧岿根本不是意气用事,这回他是动真格的了。他一向自恃老谋深算,做事成竹在胸,岂料会栽在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
他差点气疯了。他不甘心,绝不会甘心的!
他清楚萧岿对他的警戒心,所以一直以来小心谨慎,深思熟虑,直到有一天萧岿爱上了休休。除夕夜,他暗中目送休休上了萧岿的白马……
越想越恼怒,他拍椅而起,叫福叔:“准备马车!”
马车一路缓慢行来,沈不遇一路沉思。福叔眼珠子转动,轻声问:“老爷,小姐现在和储天际在一起,若您不阻拦,怕这小子使坏心眼。”
沈不遇这才将眼皮一抬,沉声道:“如今考虑的不是储天际,是萧岿!我就纳闷,萧岿虽顽劣了些,但绝非糊涂,是什么让他临时变卦选了别人?你去把蒋琛叫来,他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是,老爷。”
马车到了竹院,沈不遇下车,负手走了进去。
院子里只有休休一个人。从窗口望见沈不遇的马车,她稍作犹豫,便出屋迎接。
眼前的休休并没有想象的凄凉悲伤,沈不遇心内放宽,露出一丝浅薄的笑容,道:“这些天我没来看你,并不是有意疏忽你,实在是遭此打击,你我都没什么好兴致。不过你放心,我正在派人查原因,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多谢您的美意,只是,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了。”
休休淡然回答,带着说不清的漠然望向沈不遇,一双眼睛依然如一汪潭水,清澈见底。看到这双眼睛,沈不遇的心头突然一懔,莫非萧岿知道了些什么?
随即他轻摇头。不会的,人都死了,还会有几个人知道?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信步走进了竹屋,环视周围的布置,长叹了一声。
休休站在后面,道:“您来还有什么事?”
那语气分明是不欢迎他。沈不遇心里一惊,缓过神来,嘴角倒添了一丝微笑:“这里住着也不方便,你还是回府去吧。”
“不用这么麻烦,过几天我自要回老家去了。”
听她说得这么直接,沈不遇皱眉道:“回老家?难道这里不好吗?”
“我已习惯那里的山水,这里不适合我。”休休断然道。
“其实,你—”沈不遇欲言又止,略微思忖道,“你不必那么急着回去。萧岿大婚的日子还没到,说不定你还有希望。”
休休对沈不遇的话只作未闻,自顾自说道:“清明节快到了,我要去给爹上坟。”
沈不遇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沉吟片刻,颔首道:“这是当然。我先派两个人护送你回去,等过了清明,再接你回来。”
休休连这个也拒绝了:“天际哥会带我回去的,我不想陌生人跟着。”
沈不遇面露愠色。这孩子外表柔弱,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倔强,强迫不得。他突然发现,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这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了。沈不遇心里无端滋生出莫名的憾意,说话也婉转了许多:“也好,那你就过了清明再回来。”
休休淡淡漠漠地笑了笑。
这一去,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天际偷了闲过来,休休已收拾整齐,专等他回来。
因心里有疙瘩,加上事务忙碌,天际几日无暇顾及休休。今见休休神态平静,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心中倒生出几分愧疚,声音也变得轻柔了。
“你这是想回孟俣县?”
“这本来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待着有何意义?”休休声音轻细,听不出任何情绪。
天际思忖了一会儿,犹豫道:“我有点儿忙,不如再等几天?”
明后天嵇明佑还要他去拜会几位主事,他不想失去这些大好的机会。
“好,我等你。”休休平静地说。
天际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不让沈不遇送你回去?我就奇怪了,你和我在一起,他竟未叫人来找我的碴,耍的什么心眼?”
休休实话实说:“我现在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天际却想,是不是休休没有被选上皇子妃,沈不遇就厌弃她了?看来他收她做干女儿是有目的的,好阴险的家伙!
他想起以前自己所受的屈辱,心中愤恨,口气转而生硬:“是他放弃你,还是你放弃做沈家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才想到倚靠我了?”
猝不及防的直言让休休好容易稍显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心中酸楚,便自嘲道:“我是什么都没有了,你生气我无话可说。如若我惹人厌,你就早说出来,我也不麻烦你,我自己会回去的。”
天际对自己冲动的语言有点后悔,本想解释,却见休休的眼光飘向远方,眸中有晶莹透亮的东西在闪烁。这种神情是因为那个萧岿吧?他这么一想,心也凉透了,便一言不发地摔了门走了。
休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泓泪水从她的眸中滚滚而下。
天际心里也不好过,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照例去拜会嵇明佑。嵇明佑察觉他脸色灰白,便问道:“家中可是有事?”
天际作揖应答:“回大人,小人家中一切安好。”
“那便是心病了。”老练的嵇明佑嘴角勾起一缕笑,“该不是那位沈休休搅乱了你的心绪吧?”
天际不禁汗颜,低眉垂眼轻声道:“大人一直规诫小人要以社稷事业为重,不可沉溺于儿女情怀,小人一直铭刻在心。只是休休想回老家去,无人送她,小人想去刑部告个假。”
嵇明佑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沈休休是沈不遇的干女儿,萧岿没选她,大出沈不遇的意料,他正四处打探原因呢。你知道本官和沈不遇向来不合,你要小心这个老狐狸,别蹚进这趟浑水。”
“小人知道。”天际躬身称诺。
嵇明佑沉吟,最后还是面带笑容说道:“上次你见过的刘老爷,他家有个小女待字闺中。刘老爷想找个入赘女婿,他对你印象颇深,不止一次夸过你。下次如若他提起此事,我便替你允了这门亲事。攀上全江陵最大的富户,那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天际,你就等着享福吧。”
天际闻言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拒绝道:“这个小人从没想过。”
嵇明佑面色一凝,眼睛看着天际:“难道你想娶那个沈休休不成?”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