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几乎同时对视了一下,萧岿狐疑道:“怎么这种地方也会出现北周兵?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接着下令侍卫前去探察,一有异样速来禀告。
萧灏心中发急,说道:“三哥,看来我们的玩笑开大了。她们两人正在山那边,万一与北周兵碰上……”
“快去搜寻!”萧岿接过蒋琛递来的长剑,径自转身去了。
一行人跨过沟壑,正望见山的深处飘起一缕缕青烟。萧灏大喜,赞许道:“一定是休休小姐干的。她虽出自农家,却知道钻燧取火的道理,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找到她们!”
待他们到达燃火处,只有烧尽的柴木,周围不见一个人影。萧岿略一沉思,断然说道:“她们显然把北周兵引来了,不得不狼狈逃窜。事情看来不妙,我们分头去找。灏弟,你带几名侍卫朝前面方向,我和蒋琛去那边,快!”
众人领命而去。
萧岿只带了蒋琛一人,沿着山林小心寻找。刚刚进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杨林,便听斜刺里打斗声阵阵。两人悄然潜行,却见几名北周兵围着一名年轻人杀得正酣。微微刀光剑影下,北周兵人人黑铁皮甲,手中战刀泛着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杀气。而孤身作战的那名年轻人,头上戴了武士冠以束发,白色的衣袍濡染了大片血迹,却闪展腾挪,挥洒自如,冷峻的脸上透着从容镇定。
“好剑法!”萧岿暗自赞叹。
他朝蒋琛递了个眼色,蒋琛会意,两人分头包抄而上,手中的刀剑翻飞狂舞。经过一场惨烈的拼杀,几名北周兵纷纷丧命。
年轻人收起长剑,正要抱拳致谢,却无意间触及伤处,闷哼了一声。
萧岿一手扶住,慨然道:“壮士必是受伤不浅,无须此礼。刚才见壮士剑法飘逸灵动,挥洒自如,心生敬佩之情。蒋琛,赶快扶壮士去狩猎场,御医伺候!”
“殿下,狩猎场人多嘴杂,岂不是暴露了这位壮士?”
年轻人闻言,大吃一惊道:“莫非您就是梁朝皇子,萧岿三殿下?”
萧岿微笑颔首。
年轻人倒头便拜:“小人乃北周武将杨坚。因遭武帝宇文邕猜忌,只好避走他乡,却被一路追杀到此。”
“原来是杨兄。”
萧岿眼里瞬时一亮,兴奋得大笑起来。
休休她们是被萧灏找到的。当时她背着懿真艰难行走在山间,懿真又累又乏,竟歪在休休的背上睡着了,这样更加重了休休的负荷。
当萧灏发现她们时,休休已经走不动了,几缕发丝和着汗滴黏在额角。她望着他,嘴角隐约泛出笑意。似乎有一股暖流漫过胸膛,萧灏有些动容,禁不住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长舒了一口气。
懿真醒来,回忆刚才惊魂的一幕,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萧灏对这个表妹深有愧意,下山的时候,自是小心搀扶。这一次走得顺当,不久狩猎场便遥遥在目。
按照行程,午后车队整肃出发,这样在天黑之前就能赶到江陵。早上那场意外搅乱了计划,三皇子迟迟不见人影,搭好的行帐还未撤,车马皆停驻在围外。
懿真受了惊吓,蔫蔫地躺在榻上,勉强喝了几口粥,又睡下了。休休虽是余魂未定,却也守在懿真身边,看她睡得深沉,才放心地回自己的帐内收拾行囊。
还未进入帐内,却听到轻微的脚踩衰草声。抬眼看,萧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蒋琛如影随形跟在后面。两人的神色十分从容,似真似幻地站在休休面前。休休并未垂首回避,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就想径自回帐内去。
“休休小姐。”
萧岿叫住了她,仿佛心血来潮似的,说了一句甚为客套的话:“今日辛苦你了。”
“殿下玩够了就好。”休休回敬道。
萧岿惊讶地望定她,一缕笑意慢慢从嘴角透出来,说道:“委实把休休小姐惹恼了。只怪我想得不够周全。幸亏只是虚惊一场,不然沈大人那边不好交代。这样吧,回去你就坐我的马车,又舒服又暖和,可好?”
这样漫不经心的话语,休休并不在意。她知道这个三皇子的性子本是忽冷忽热惯了的,才认识几天她已经领教了,自然不加理会。萧岿见休休不语,便当是应了,转身扬长而去。
三皇子一声令下,营地开始拆帐撤蓬准备出发。休休提着自己的行囊出来,碰见萧灏。萧灏像是有意找她,笑着说:“三哥让你坐他的马车,这样就不寂寞了。回了江陵以后,有空我来找你。”
他想接过行囊帮着搬到马车去,休休执意不肯,萧灏只好罢手忙自己的去了。休休并不是故意拒绝他,而是压根儿没想坐萧岿的马车。
哼,皇子有什么了不起。说风就是雨,想怎样就怎样,这次偏不听你的!吓了我们半天,却连半个道歉都没有,我就看不惯这个。爹说过,咱们虽穷,但穷得要有志气!
她打定主意,径直往自己的马车去了。马车混在一列车队中并不显眼,但她还是很快地认出了它,一掀帘子,将行囊放上去,自己错身而入。
起程的时候,车内放满了杂物,回去便空了很多,只有锦被引枕等软物凌乱地堆在角落。休休刚坐上去,锦被里突然一动,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一道寒光凛凛地横在她颈脖上。
“不许出声!”
休休万万没想到车内藏着一个人,大半个魂儿飞了,闭住了眼。
里面的人就是杨坚。杨坚倒没杀休休的意思,只是小声警告道:“姑娘,别叫喊,我不会伤害你。若是你说出去,那就对不住了。”
休休眼还未睁,陡地,随着一股凉风霍然而入,一人出现在她身侧。休休睁开眼,见是萧岿。
萧岿蹙眉望着她,十分不满道:“原来你在这儿。这位壮士是我的朋友,他要和我们一起回去。既然被你发现了,你就待在这儿,替我好生伺候。记住,回去之后不许说出去,对你的义父更要保守秘密,如若走漏了一点风声,休怪我不客气!”
两个年轻的男子对休休做着同样的警告,休休不停地点头答应。萧岿这才放了心,与杨坚说了几句简短的话,跳下马车,回头吩咐车队回程。
暮色渐渐降临,西边隐现圆月。休休坐在车内,听着车声马蹄声,辚辚而连绵,间杂着侍卫偶尔的说话声。透过车帘望去,江陵滞重的城墙遥遥出现轮廓。狩猎队伍迤逦于桑榆古道,又溶于薄薄的夜雾之中。
那个年轻人闭着眼睡去,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他的左胸受了伤,幸未伤及要害,但是流了不少的血,一路上休休替他换药包扎,又喂水给他。慢慢地,他对她放下戒备之心,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休休猜不透这人的身份,但是隐约感觉到,他跟那些北周兵有关。
车队行到城门的时候,天已大黑,圆月挂于天际,箭楼上的红色绣球灯迎风摇摆。连绵的车轱辘声停了,马车徐缓停止。杨坚已经醒来,亮着警惕的眼睛。休休坐直了身子想探个究竟,这时候,半扇车帘被挑起,萧岿悄然上车。
他轻声告诉杨坚道:“看来消息已经传到江陵。城门把守很严,北周兵正在逐个检查。我是皇子,他们不敢怎样,凡事务必小心以防意外。”
蒋琛正在和北周兵交涉。对方闻听是梁朝三皇子的狩猎车队回城,只是用灯笼粗粗照了几下,便准许放行。萧岿等人刚舒了口气,却听得一记尖锐的喝声:“武帝有旨,无论城池乡隅、皇亲国戚,凡进出车马严加盘查,不得有漏!”
萧岿听出是护兵总领在说话,冷哼一声,探身吩咐护卫:“让蒋琛少跟他们啰唆,取一箱五铢钱给他们,就说三皇子打猎带钱少了,回头再犒劳诸位弟兄。”
片刻,总领想是已经收到箱钱,口气便显得客气许多:“两位皇子,恕在下失礼了。当差的靠俸饷吃饭,皇命不可违啊!三皇子向来豪爽,体谅在下一回,让在下可以复命交差。”
萧岿在车内应了一声“好说”,却凝眉暗暗骂了几句。总领率几名守兵提着灯笼,走马灯似的沿车看过来,嘴里淫语浪词不断。车内的人包括萧灏,都知道这群守兵横蛮暴戾,不得不忍气吞声保持沉默。
眼看这些人渐行渐近,休休紧张得脊背一阵发凉。倏然间,萧岿的手指在她的腰间滑动,随即用力一扯,休休系着的长带松了,整件罗裙从双肩滑脱,里面单薄的抹胸露了出来。在她还没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落入他的怀中。眨眼工夫,没有半点犹豫地,一片温软压了过来,那犹带着凉意的唇不断在她裸露的颈项、双肩舔摩,一只手已经覆盖在了她的胸前。
休休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车帘动了动,昏暗的车内一瞬间亮了起来,休休清晰地听到总领的浪笑声。
“正奇怪呢,三皇子殿下放着好好的车子不坐,怎么钻进宫女的车内了,原来这边风光旖旎啊!哈哈!三殿下,您别动气,恕小的们失礼了。”
很快地,眼前所有的光消失了。休休僵硬着身子,感觉萧岿的大手铁钳般将她禁锢住,让她无法动弹丝毫。
随着几声吆喝,车队启动,缓缓进入城门。惊险消除,休休清醒过来,使劲地挣了挣身子。几乎同时,萧岿铁钳般的力道松了。如同他不容迟疑地抱住她,这会儿他毫不犹豫地放开了她。
休休已经急了,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她抬手就甩给他一记巴掌!
“你敢打我?”萧岿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
“殿下,小的看她大概是惊吓过度,别为难她了。”杨坚以为萧岿要发火,开口替休休求情。
萧岿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沉声命令道:“把衣服整理好,先送你去宰相府。”
黑暗中,休休看不到萧岿的神情,只有他晶亮的眸光在闪动。她快速整理好衣衫,并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一路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躲藏在后面的那个“杨大将军”有没有看见刚才的情景,萧岿刚才的举动,纯粹是为了掩护他,她只是萧岿手中的挡箭牌。可刚才的情景太惊心动魄了,她急促的心跳长时间平捺不下来。
宰相府的门口,萧岿连句话都不说就放下休休,没有丝毫停顿,车队扬长而去。休休独自站着,看见萧灏从车内探出身,朝她挥手告别。
车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辚辚的车轱辘声还在休休的耳边回响。这次狩猎的经历像是场梦,可又真实地存在过。
休休想: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贰
散朝后,沈不遇独自走在通往宫门的御道上。寂静处,白玉栏下落叶无声,乌柏长得正旺,浓密的树叶遮掩住外人的视线。一个黑影无声地闪出,地上栖息的飞虫鬼魅般远遁了。
黑影压低声音,如此这般朝沈不遇耳语一番。
沈不遇脸色惊变,问道:“杨坚现今在何处?”
“正建好的三殿下行宫里。”
“知道了,务必保守秘密,以免惊动皇上。此事千万不能传入穆氏耳朵里,不然朝中会出大事。”
“遵命。”
沈不遇出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摸了摸后颈,感觉那里有黏腻的汗意,心里思忖道:萧岿这小子,可真够大胆的……
萏辛院里,休休费了不少工夫,将红丝线编成佩带并贯穿栀子花蕊玉,小心地挂于颈部垂于胸前。她照了照铜镜,满意地笑了。
父亲送给她的佩玉,她可以随时戴在身上了。
从狩猎场回来,她以为沈不遇会提起此事,她也想好了应答的准备。没想到,已经过去几天了,沈不遇压根儿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即使是二夫人柳茹兰,也只是简单地嘘寒问暖几句。仿佛狩猎只是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似的。如此一来,休休心中释下包袱,人也变得活泼起来。
榈庭多落叶,江陵的风中已显寒意,萏辛院虽是静谧,夜里总会听到沙沙的叶落声。休休正感觉寂寞的时候,柳茹兰突然请来了教书先生,教的是官宦人家平时必学的《女训》《女则》。
好在休休从小由父亲教她识字,最近几年天际又教会她不少,自己又有悟性,教书先生每每满意而去。这样学了几日,沈不遇出现在院中。
“九月十八是太仆卿郑德大人大寿,请了不少王公大臣。郑德是四皇子的亲舅舅,念及兄弟之情,三皇子自会亲赴寿宴。那些大臣赶上了好机会,必然携女拼命往里面挤。本来不想让你抛头露面的,如今到了这份上,不去反而见怪了。好在三皇子、四皇子你是认识的,不必拘谨,到时随我去就是。”
那段狩猎经历还历历在目,一想到又要见到那位亲切的四皇子了,还有共患难的懿真小姐,她嘴里不说,那丝喜悦毫无遮掩地挂在脸上。可是又想起那个萧岿,心里有种莫名的说不出的感觉。
沈不遇瞧在眼里,不再多言,便背着手走了。
离九月十八尚有两天,沈欣杨跑进了萏辛院。
“小少爷,老爷吩咐过,外人不得私闯萏辛院。若是被二夫人发现,小心遭责罚。”燕喜想赶沈欣杨走。
沈欣杨偏偏坐下来,孩子气地嘟嘴道:“这是新认的妹妹的院子,我怎么是外人了?你这死丫头少嚼舌根,有谁会知道?”
一面说,一面拉了拉燕喜的辫子。燕喜吃痛,狠狠地打手过去,沈欣杨躲避不及,头上重重吃了一记。他不断地抚摸痛处,燕喜见他龇牙咧嘴状,扑哧笑出声。沈欣杨不曾恼,倒低低地笑。
休休亲自泡了杯茶,送到沈欣杨面前,也笑着道:“你不过大我几个月,我还真叫不出‘哥哥’二字。天际哥比我大多了,我小时候还管他叫‘四宝’,两年前才换称‘哥’呢。”
沈欣杨心生羡慕,叹道:“从小在一块儿玩真好,这叫青梅竹马。我怎么没这好福气?想听你叫声‘哥’,你又不叫。”
“做哥哥有什么好?人一下子长大了,变老了。”燕喜插嘴说。
“我倒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离开父亲的管束,像个小鸟自由自在飞了。像现今这般最无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休休听完沈欣杨的牢骚,问道:“你一大早跑来,定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上次的事,被夫人知道了吧?”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沈欣杨神秘地眨眨眼,也不当燕喜是外人,直接说,“我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十几年前的用人杂工,死的死,嫁的嫁,还真没剩下的。福叔从小伺候老爷的,从他嘴里休想问出些什么。不过他的老婆柳妈也曾是府里的用人,听说还伺候过我娘。我把福叔家的地址都问来了,我们可以去找柳妈打听打听。”
“这太好了!”休休不禁拍手,满心喜悦道。
沈欣杨从萏辛院出来,脸上还荡漾着开心的笑意。环夜蓥池才走了半圈,柳树下慢慢步出一个人。
父亲突然而至,沈欣杨一时呆愣在那里。他缓了缓神,垂眉恭声道:“父亲。”
沈不遇脸上蒙了一层阴霾,他不满地看着儿子,说话拖起了长音:“你最近功课不好好读,在忙些什么?”
沈欣杨心知瞒不过父亲,嚅嗫道:“休休她父母亲原是府里的,孩儿不过顺便帮她打听一下……”
话音未落,沈欣杨眼见着父亲的手高高扬起,当面挥下。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沈欣杨一闭眼,扑通跪在了青砖上。
“人都死了,还打听作甚?现如今休休是沈家的人,我才是她的父亲!我正千方百计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府的千金,你偏偏搅乱我的好事!听着,你若是再管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小心我把你关起来,不许出门半步!”
沈欣杨从没见父亲发如此大的火,不免瑟缩害怕起来,抖着声音应道:“孩儿明白了。”
“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待着去!”
沈不遇训完儿子,想是还有公事要出门,甩袖走了。
沈欣杨这才站起身,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抚摸自己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算休休的父亲已死,帮她打听一下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父亲向来稳健豁达,发这么大的脾气,却是为何?”
九月十八那日,休休万万没有想到,萧灏会踏进宰相府大门。
沈不遇闻讯,整理衣冠去迎接。萧灏站在影壁前,连件披风都没披,穿堂风卷过檐角,拂动了他的锦袍。沈不遇不由得止住脚步,恍惚里一身绣莲花织锦宫裙的郑美人站在他面前,衣袂让风吹得飘飘欲飞。身边的梁帝侧首微低着头看她,轻声说着什么。郑美人似嗔非嗔地眯起眼,极甜地笑着。
“我来接休休。”萧灏略带腼腆地说道。
举止言语像极他死去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