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斜着眼的手指了指她,嘲讽地笑一笑:“老婆自然是老婆,你自然是你。”
“可是,你当初说要爱我怜我?”
“是喜欢你没错,我也给你好生活——这不是你想得到的吗?”男人伸手去捏岑悦子的脸,放低声音,“乖,等我忙完了就会去找你。”
后来,顾延海又说了什么,是怎样进了电梯,岑悦子都不知道。地下停车场灯光通明,但岑悦子却觉得眼膜里一片沉沉的黑。
正如听墙角得到信息一样,“顾延海在处理女人关系上根本是一个渣”,而罗天宇呢,她的第一个男人,却连一个“渣”字也配不上。
之所以要找顾延海,是因为手机里的短信。
来自罗天宇的短信。
“叫那男人给老子一千万,否则你们出双入对的照片会寄到他家、公司。”
她先是回了“随便你怎么样”。
而罗天宇的短信很快就来了。
“如果寄到X中,让岑小雨的同学知道她有一个小三姐姐你也不在乎吗?”
但是一见到顾延海,她竟然天真地奢望更多,问出了“你把我当成什么”这样的话——结果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岑悦子,在那个把你撞伤的男人把银行附属卡递给你,你半推半就接受了的时候不是就预见了今天的耻辱了吗——为什么此刻你的心还是这样地痛?
无力地靠着墙,岑悦子再一次拨打了电话给顾延海,电话一接通三言两语把罗天宇威胁的事说了,也不想听顾延海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就这样结束吧。
也只能这样了。
同一时间,瞪着手上的手机屏幕,男人眼睛里渐渐地露出了阴戾。“把照片寄到公司和家”这样的威胁也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现在他心情很不好。得罪心情不好的顾延海绝对没有好下场,纵横商海多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学校里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而是左右逢源手握着各种人脉资源的房地产大亨。
男人手指飞快地滑过手机屏幕,很快地调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在对方含蓄地询问底线的时候,顾延海回以:“别闹出人命,其他的怎么都行。最好让那小子一辈子记得。”对方心领神会——也即是“人命是分寸,残了瘫了都没问题”。
神秘人物很快通过某种渠道调取了本市所有叫做罗天宇的男性户籍信息,选定年龄三十岁左右的范围,从是否有职业是否有前科是否有毒赌等不良嗜好入手,轻易锁定了目标。很快,一个曾和罗天宇在狱中相识,出狱后是粉友的人被找了出来。
七个小时后,顾延海的办公桌案头放了一份罗天宇的详细档案。
像被“咔嚓”一声切断了一样,“可以大赚一笔”的梦想被揉碎了,罗天宇自然不甘心。
瘦高的男子坐在地板上,打着赤膊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像任何一个瘾君子一样已经走在了心理和性格受损的羊肠小道。
被前女友无情地拉断了电话,并且对他的威胁嗤之以鼻,听到那句“随便你怎么样”的时候,就像是有一簇火腾地从脚底冲到了头皮,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杀死这贱人”的念头。而此刻,像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身体里、骨头里、血液里啃呀咬呀。大概是毒瘾要犯了,罗天宇一反颓废之态,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动作敏捷地冲到房间唯一的一只桌子边,手往底下的柜子摸,触感是空的,才想起白粉已经一点都没剩下了。
连这样的事都忘记了,看来是昏了头,不适感渐渐地加重,罗天宇脸上露出了一种狰狞的表情,他拨打电话的手指已经开始颤抖,连不到十秒的铃声也觉得一个世纪般漫长。
橙发男无精打采的声音自那边传来:“宇哥——”
他听在耳里,却又像是耳蜗里有飞机降落的轰鸣一样不甚清晰:“去,快去二胖子那里拿货。”
“宇哥,你总吸那劳什子有什么好,再说了,我也没钱。”橙发男生抱怨的话里有些微的关心。然而瘦高男人早已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想要吸上一口,他只要抑制住身体里的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几乎是撕吼着:“叫你去快去,跟二胖子也要回抢来,拿不到货我要你的狗命——”
“什么嘛!老子又不是你的狗。”橙发男嘀咕着,顺手把手机塞在裤兜里,然而想了一想,橙发男还是转身准备往二胖子出租屋方向走。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男子站在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个胖得像弥勒佛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问:“罗天宇在哪里?”
“你们是……”
“带我们去见罗天宇。”弥勒佛仍然笑着。
“你们到底是谁?”橙发男警觉地看着,身子却往右倾挪了一些。
“啪”——只听见一声脆响,橙发男不由得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就在他准备逃走的时候,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单脚踢中了他的膝盖窝。
“你们……”
“耍花招是没用的。带我们去见罗天宇。”弥勒佛似乎并没看到自己眼皮下发生的暴力事料,一双小眼睛里仍旧满是笑意。
被突然伸过来的手拽拉着的橙发男发出了一声惨叫。
与此同时,从橙发男随手放进了口袋并没有按下通话停止键的手机里,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了还没有把手机拿离耳朵的罗天宇那里。
是谁来找碴?得罪了谁?罗天宇脑海里似有一台引擎,迅速地搜索分析着,但脚下的动作却不慢,推开了床底下的几只箱子爬进去后又谨慎地把箱子移回原位,而后拉开了一块活动地砖,整个人似猫一般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这间历史悠久的老民宅里有一个地下室,这是罗天宇出狱后仍然不找别的租屋,而偏偏回来的原因之一。
潮湿而带着不洁气味的地下室,让罗天宇心口的窒息感似水一样疾速冲破呼吸道。潮汐般的呕吐感让男子在拉下地砖时发出了饿狼一样痛苦的嘶吼声——毒瘾已经开始发作了。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感觉快呼吸不上空气了,身体里传来的虫子啃咬的痛痒让他忽略了各种血液加快的感觉。像是谁在身体里放了一把火,残酷地无情地焚烧着。又像是谁把他抛入一个寒潭,冰凉得连牙齿都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着。
忽冷忽热,似在地狱。
这种痛苦并不陌生——罗天宇咬着嘴唇,吸上第一口时,曾自信满满地认为,别人戒不掉是别人的事,像老子一样意志坚强的人想什么时候不吸。肆无忌惮地吸食了一段时间,沉溺于极度的兴奋快感里不想自拔——从没想过要戒掉。但两个月前有一次,没钱买而挨过一次毒瘾发作——最后又流鼻涕又流眼泪地跪着求二胖子赊给他一点。
毒品像一只怪物控制了他,渐渐地,他也成了见不得光,徘徊在黑暗中的怪物了。
难受死了,我就要死了,谁给我一口,一口,就一口。
——疯狂的失却理性的声音在哀求着。
大概就在这时候,头顶上传来了脚步声。
轻的重的,绕着屋子一圈的脚步声。
桌椅被推翻在地上的隆隆声。
不足八平方米的地窖左上侧开着一个小孔,婴儿拳头大小,上面用镂空的防水漏作掩饰——所有声音都通过小孔传来。
“人哪里去了。”带着黏糊笑意的声音缓慢得令人毛骨悚然。
橙发男鸣鸣了几声,似被谁踢了几下:“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话音未断,便听到啪啪啪的血肉被大力甩打的声音。
好一会儿,带着黏稠笑意的男子声音缓缓响起:“现在你知道了吗?”
被打落了牙齿的橙发男捂住了肿得小馒头似的脸,完全崩溃了:“刚才宇哥打电话给我说他犯瘾了,让我去二胖子那里找点回来给他,或许是……他自己跑去了。”
“哦——”拖长了尾腔的声音。
“我没骗您,真好没骗您,真的。”橙发男语无伦次地剖白,“怎么敢骗您呢?”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例如我就是不该得罪的人,知道吗?”语调极其缓慢的男子蹲下了身,与橙发男对视了几秒,满意地看到橙发男一脸惊恐,才挥了挥手。
“到二胖子家去。”
“这个呢?”
“暂时……带上。”来人又慢慢地补上一句,“找到罗天宇后再一并处理。”
“求求您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呀?我和宇哥都不认识您呀。”橙发男哀号着,挣脱了其中一个抓着他的人,但又被狠狠地拽住头发拉回来,像拖着一只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不一会儿,渐渐地静下来。
地下室里一片沉沉的暗。
真难受啊,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又麻又痒,骨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感,让人忍不住去挠一挠去抓一抓。
罗天宇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胸口,恨不得拿一把刀来剜开了看一看里面到底有多少只虫子在啃咬。头部里也像有一只长长的虫子在钻来钻去,似乎每钻到一处,那一处便会隆起一个脓包。“把那个脓包撞破呀撞破呀。”有人在耳边这样催促着,罗天宇再也忍不住,头部撞上了墙壁,一阵更大的痛感掩盖住了原来的不适感,于是,更用力地用头撞着墙壁,用胸口蹭地板。
从额头处流下,一滴滴带着腥味的血,似盛开的曼陀罗花。
脑海里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没有,只余下了动物的本能。
嘶吼着,翻滚着,冷汗一遍遍地湿透了衣服。
一只老鼠从某个阴暗角落被惊跑。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漫长到如同走了一趟地狱。是在多久之后醒来的,罗天宇只觉得全身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连探手去拿手机的动作都僵硬而艰难。
被设置了静音的手机里有无数通未接电话,所有的联系人都是橙发男。但罗天宇并没有笨到回拨电话。他费力地攀着墙沿爬了起来,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坐在黑暗中,浑身散发出似老鼠一般见不得光的阴戾。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带着黏稠笑意的缓慢语调有让人寒到骨子里去的阴森。
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呢?
突然——男子用力地锤了一下地板,巨大的反击力反冲过来,本就气质阴郁的男子此刻更像一个堕天使。他抓着手机,手指飞快地点入了号码,铃声响了许久没有人接,但他仍是一遍遍机械地点击重拨。
岑悦子清冷的声音终于在那一端响起:“罗天宇,你又想干什么?”
“呵呵。”男子发出了几声低笑,笑声里有隐藏的疯狂,“你知道你的大情人做了什么吗?”
“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这个吗?那么不好意思我要挂了。”满含讽刺意味的声音,曾经的恋人此时如同宿仇。
“贱人,你敢挂试试看。”
罗天宇的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电话就被断了。而后再打,便是关机提示。
——如同,本就堆在那炸药,被一双无形的手嚓嚓地划了一根火柴,缓缓地伸过去点燃了导火线。
满脑子听到的都是滋滋滋的导火线燃烧的声音。
“嘭”的一声,巨大蘑菇云一样的爆炸火苗什么时候会腾飞在空中呢?
虽然头上仍扎着白色的绷带,让女生小小的巴掌脸上看上去有些可笑,但医生已经说可以出院了。
岑悦子不放心地询问了几次,得到了医生不耐烦的回应:“再过四天回来拆绷带就可以了。”
趁着空闲的时段办了出院手续,女生和姐姐坐着电梯到了一楼,从住院部大门穿过长廊。
盛开着紫色小花球的藤蔓爬满的长廊,若是在摄影爱好者的相机里充满了文艺范,但事实上,突兀地出现在医院这样萧瑟而沉重的地方,这整条开满了紫色小花球的长廊也沾染了并不美好的气息。
“哎,忘记了。”
“什么?”
女生为难地看着姐姐,小声地说:“把手机忘在了病房的床上了,我立刻就回去拿,姐姐等我一下。”
手臂被拉住是在转身之后,岑悦子怜爱地看着消瘦到下巴更尖更细的妹妹,笑着说:“还是我去拿吧!”不由分说地转身走向了住院部方向。
行李放在了脚下,女生提着挪到了不妨碍行人的廊边。再抬起头时,目光不经意地看到了正前方匆匆走近的男生。
是从学校直接来的吧,还穿着蓝色的校服,单肩背包斜跨在腰间。柔软的黑发覆在耳蜗上,有光线从哪一侧照在他的身上。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目光直视着前方,像是根本看不见女生一样——但明明是看得见的呀,只不过是假装着看不见罢了,又或者是厌恶到像净水器一样,把她当成铁锈杂质过滤掉了。
是这样吗?女生的心脏收缩成一个皱巴巴的小核,她低下了头,眼眶一阵难言的酸涨。
不要哭,不要哭,岑小雨。
命令一般地告诫着自己,但一滴眼泪还是顺着眼角爬了出来。
再见面只是陌路人。
把厌恶,仇视、敌意和喜欢你想要保护你,一辈子牵着手都一起埋葬在心之荒野,最终那些喜欢和憎恨会分不出你我,一同在深深的泥土下腐烂。一想到这样的一天,女生再也无法忍住心底的悲恸,她想,她想再和他说上那么一次话,即使是最简单的一句“你好吗”也可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