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着柳潇潇忽然往前一冲,踮起脚一跳,伸手一捞,动作一气呵成,居然让她从两个贼兮兮地研究着“是不是山寨机”的男子手中抢回了手机。这一次换中性美的女生用力拉住了看呆了的岑小雨,往着街边的一个小巷子钻了进去。
“别跑。”身后传来了气急败怒的吼声。
“抢手机啦。”那稻草色头发的年轻男生居然发出了这样颠倒黑白的哀号。
一直往前跑,全身的力气像是冲到了一个不可能到达的爆发点。看到一个人烟繁杂的菜市场,两个女生极有点默契地冲进去。
人多好混鱼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躲在一家生禽的档口后,假装认真挑选禽类的两个女生被一群叫喊着“给我这只”、“抓错了”、“要母的,不要公的”、“不能便宜吗,明明别的档口一斤只买十块零五”的阿姨淹没,躲在里面看着那两个男子从店门前跑过去。又等了好一会儿,那两个男子又原路返回后,才灰头灰脸地挤出来。
当然没有心情再吃什么海鲜大餐了,就近找了一家小餐厅坐下来,柳潇潇一会儿拍着头发一会儿拍着衣服,确定没有什么“鸡毛鸭毛鹅毛兔子毛”黏在身上。
“我有羽毛讨厌症哎。”柳潇潇打了一个喷嚏,“以前关熙童最爱的就是头上戴个羽毛发箍,弄个波西来亚风格的羽毛腰带,连书包也要挂个羽毛饰品,弄得爷我有心理阴影。”
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看着岑小雨,对方的情绪明显是低落至了谷底,无论自己怎样插科打诨制造话题,岑小雨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那男子……”柳潇潇犹豫了一下,还是违背了“不探别人隐私”的原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原以为岑小雨并没有听到,但是一直眼睛垂下看着鞋子的女生突然抬起头,低低声地说:“是我姐姐的前男友——罗天宇。”
“就是那个该死的浑蛋呀。”难怪岑小雨的反应那样不正常。
“每一次姐姐提分手,罗天宇都一直纠缠着不肯,有一次他把姐姐的门牙都打掉了。”最痛恨的是恶狠狠地威胁着“要分手就一起死”的人其实并不见得还爱着姐姐,只是不舍得放开赚钱养他的金钱提供者罢了。如果不是他突然被抓进监狱,那么匆匆搬离原本的出租屋也不见得能成功。
遇上一段腐烂的爱情一个烂男人,也不是想割掉就割掉那么容易。
“那以后怎么办?”
“我不想告诉姐姐,让她白白担忧,能躲着就躲着。”是无奈的口吻。
“目前来说也只能这样啰。”柳潇潇自责,“都怪我,要不是拖你出来吃饭也不会遇见。”
“不怪你,这地方那么小,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而已。”岑小雨腾出手拍了拍柳潇潇的手臂。
已近黄昏,天边犹有一道白线般的光。
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背心T,隐隐可以看见腹肌的男生偏偏长着一张娃娃脸,他单手转着篮球,身上汗珠在浅浅的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在他的右侧,则是单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地走着少年森北。
经过嘈杂的菜市场,拿着篮球的男生熟稔地跟这个打招呼“李婶,豆腐买不掉可别睡不着哦”,跟那个打招呼“沈叔,要不要帮忙呀”。
“臭小子,就一张嘴甜。”一个鱼档口的老板娘招了招手,把一袋鱼丸子提了出来,“赶紧拿回家去。”
“我妈没来拿?”娃娃脸男生轻松地接过了十几斤的鱼丸袋子。
老板娘笑了一笑,眼角的鱼尾纹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小子,你爸和你妈又吵架了,你妈拿着菜刀追了你爸绕着菜市场跑了一圈,大概这会没什么心情吧。”
“唉——”男生尴尬地搔了搔头发,跟鱼档口老板娘告别后脚步又加快了几分,一回头,一张脸都皱起来,“你怎么一脸幸灾乐祸?”
森北似笑非笑:“又不是遇见第一次。话说你爸跟你妈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一吵架你妈拿菜刀你爸就跑,但没几个小时后两个人又像是分不出你我的连体婴一样,这不正是把肉麻当有趣的真实写照吗?”
“你小子的,净说风凉话,我还想着回去怎么好好劝架呢。”高曦叹了一口气,“喂,你擅不擅长这个?”
“什么?劝架吗?”男生领悟了,他骄傲地扬起头,“我爸妈一直恩爱得没让我有这个机会练手。”
“嗤。”高曦忍不住把手里的篮球扔了过去。
森北笑嘻嘻地接住了,走快两步,空着的手提住了高曦手里鱼丸袋子的另一边,没想到那么重,手被拉得往下坠,连忙稳住。
从菜市场东大门走一百米左右,三间店面的龙凤茶餐厅遥遥在望。
茶餐厅主要是做的菜市场街坊邻居的生意,虽然这时是正常吃饭的时间,但菜市场犹未散档,所以茶餐厅里十张圆桌有一桌让人坐了的奇景让高曦不由得看了几眼。
“咦——是……柳潇潇和岑小雨哎。”
高曦话刚说完,只见森北竟条件反射般地挡了脸,嘟囔着:“男人婆?男人婆在哪里?”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向角落里两个脸色阴沉的女生,男人婆是熟得闭上眼睛也能想起的那副装酷的样子,而岑小雨……嗯,脸色有些苍白的岑小雨蜷曲着身子坐着,是心情不太好吗——那双细细的,像笼着烟雾云雾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双眼睛难过得让人的心像被一只小虫子啃了一口,微微刺痛了一下。“不想看到那双眼睛被阴霾所笼罩”的单纯念头从灵魂的最本质处升起,男生朝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了下来,他突然用手捂住胸口愣住了。难道那些棒子剧里写着的“我想要守护你”就是这样的一种冲动吗?
怎么可能?是想太多了吧。男生突然自嘲地以手抚了抚额头,再看着岑小雨,刚刚那种又酸又麻的感觉似乎没有了。他决定不理岑小雨。
“男人婆。”森北以超过平时热情度80%的夸张口吻打了招呼,在柳潇潇“你今天吃错药了吧”的眼神下坐在了离岑小雨最远的柳潇潇右侧。
因为知道是儿子的同学,高妈妈特意从厨房出来打招呼,骨架高大,又黑又壮的高妈妈刘海吹得很高,嗓门很大,说话像机关枪:“小姑娘爱吃什么尽管说,我们家曦曦平常多赖你们照顾,今天阿姨请客管你们吃到饱,哈哈,别跟阿姨客气,不吃到撑不准回去……”
“妈——”高曦无奈地推了推胖胖的妈妈,在妈妈面前似乎再大的孩子也不禁会使上撒娇的语气,“快去做菜啦!”
高爸爸这时候也从厨房出来,和又高又壮的高妈妈相反,高爸爸身形瘦弱,白净斯文,看到高妈妈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下意识缩了缩头的样子令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一边被儿子推着往厨房走的高妈妈的洪亮嗓门仍隐隐传来:“你说你爸这人总掂不清轻重,到了饭点生意好的时候,他那几个棋友叫他下棋,他居然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没拿菜刀,是我恰好在厨房切黄瓜听到后赶了过去!呸,什么拿菜刀赶了你爸一路的,你李婶她们乱嚼舌头而已……给你爸留面子,我有啊。要不是还想着老高是我家男人,我早就一槌子砸下去了,还用得着好言好语地伺候他!”
听得柳潇潇扑嗤一声笑出来,森北也觉得有趣,但他来得频繁,高曦父母吵吵闹闹的事他见了好几回也就见怪了怪了。只是,眼角微微一瞥,离得远远的女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意识地将手机翻来覆去地颠倒着,那一副被谁欺负狠了的小白花表情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难得一起吃个饭,就得应该开开心心的,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影响了其他人的心情吧。“自私的岑小雨”——男生下了结论。
等到上了四菜一汤,四个人围着吃的时候,高曦竭力推荐他妈妈的拿手绝活金针菇红焖小鲤鱼,见到了岑小雨不怎么动筷子,便好心地挑了一条想要夹到岑小雨碗里时,半路让一直冷眼看着的森北给劫了。
“好吃,好吃。”他一边说一边故意地嚼得更加使劲。
天色暗沉了下来,但茶餐厅的生意这时才火爆起来,菜市场里收了档口的李婶沈叔郑伯伯携家带口地来吃晚餐了,高曦扎着一条围裙,像模像样地上菜端菜。
向店小二高曦告了别,三个人走出了茶餐厅。
幽深曲折的小巷,路灯洒下了橘黄色的光,遥遥的天边有几颗明亮的星子稀疏地装点着夜幕。
柳潇潇犹在岑小雨耳边说话:“继承了高爸爸的小白脸和高妈妈的大骨架,难怪高曦能集‘萌’与‘Man’于一身呢!”见到岑小雨没什么反应,心底叹了一口气,拉着岑小雨的手不禁用了用力,声音也放缓了,“小雨,别想那么多了,不会运气那么差又遇到那衰人吧,以后小心点,也不见得他就找得到你们。要是那衰人敢来欺负你,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中性女生眼睛挥了挥拳头,说不出的帅气。过了许久,才听见岑小雨低低声地“嗯”了一声,但是感觉到岑小雨的手更用力地反握了过来。
特意走了一条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路。并不是住宿生的柳潇潇在桐灯路口上了公共汽车,不放心地叮嘱:“森小魔,你可得好好地把小雨送回学校!”
“行了吧,啰唆了好几十遍了,快上车去,有这时间和你磨牙,我早送她到学校了。”男生不耐烦地回应。
和柳潇潇的101公共汽车完全相反方向的201公共汽车在街对面候车亭,转向走一段路找斑马线绕过去。一路走过去,坐上了车,男生想说什么,但是该说什么呢?
“你今天怎么啦?”——这句话是那种探人隐私的八婆才会说的,显得问话的人无知又愚蠢。
“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不开心,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许多年以后再回头,你会觉得当时以为天大的事其实只不过是芝麻粒大而已。笑一笑,什么就都过去了。”——劝诫哲理类的聊天更不符合此时的情景,男生为自己脑海里的这一番文艺腔十足的话酸倒了,他用力地晃了晃头,决定和岑小雨聊聊天气学习饭否……
为什么一定要聊天呢?
因为这是社交礼仪啊,男生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执着纠结着找话题有什么不对!
他清了清嗓子:“明天去省城考试,你都准备好了吗?”
稍等片刻,女生没有反应,他不耐地侧过头去看,只见女生垂着头,完全看不见脸,倒是一头黑发在浅浅的光线下如水波荡漾,让人想拂手揉一揉。
完全不知道是处于什么样的神游状态,但是很明显,女生此刻根本就是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罩里。男生看得见里边的女生,但就是触碰不到。这种认知让男生在之后的路程沉默了。
距离学校已经近了。大概快到上晚自习的时间。街道两旁的小吃店大排摊蛋糕店饰品店咯显萧条,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视线中的女生的身影在淡淡的路灯下显得特别寂寥。
第一次见到岑小雨时,这女生正从楼梯上走下来,蹦蹦跳跳的步伐像一首跳跃的乐曲。而现在,在一株株街道树下的阴影里,似有一双双无形的手正从地面下冒出来沉沉地抓住了女生的脚一样,女生走得又慢又重。
看到这样死气沉沉的女生,男生心底的那么一丁点的微末烦躁像是被轻轻的一阵风吹走了。他转回身,正想说话,下一秒,却见到女生眼睛睁大了看着他的身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在男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迎面的女生快步跑了过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隔着薄薄的校服外是一双湿热的小手,搭在了腰间,像是有呼吸一样,让男生的腰痒痒的,而比他矮了许多的女生头伏在了他的胸前,是嘴唇处正对着心脏吗?一呼一吸之间,潮热的气息循着皮肤的纹路爬了进去。
男生的理智让他的手搭在了女生的肩上,稍稍用力想推开。
“拜托了,抱抱我。”从胸前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沉重的鼻音,抵御着男生推开的力量,而结果是,因为害怕被男生推开,女生更紧地更近地抱住了男生,连原来搭在男生腰间的手也变成了姿势更亲密的——双手交叉形成一个圆圈环住了男生的腰。
怕痒的男生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突然间都消失了,他机械地被女生环抱住。
两个男子从他们身边慢慢走过。头发染成稻草色,脸上只差贴着“不良少年”标签的年轻男子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们,还给了森北一个猥亵的笑容。而他的旁边走着的白得连皮肤下的血管青筋都瞧得见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明显对这高中性的卿卿我我把戏不屑一顾,脸色阴沉地走了过去。
岑小雨的指甲在这时候几乎掐入男生的腰肌里了。
“这两个是岑小雨认识的人吗?”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个男子,再低头看胸前的女生——和男生完全不同的,像是一折就会断了一样的柔软身体。他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揉了揉女生的头发,声音也放轻了:“别怕,他们走了。”
耐心地等待一会儿,女生才慢慢地有了动静,她扬起脸,在浅浅浅的灯光下一张巴掌脸怯生生的,就像是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翅膀的小鸟儿一样。
“他找到学校来了?怎么办?”
男生下意识地回答:“是恰好经过也说不定。”
女生的眼睛里闪过一株光彩,但很快就暗淡下去,摇了摇头:“一定是看到了我穿的校服才找到学校来的。”
“那个人的谁啊?”果然还是没忍住。
女生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望了望校门方向,垂下眼睛:“刚才,刚才谢谢你了。”语气带着能分辨出来的不好意思。
这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正常范围之外。隔着一米远的女生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到学校了,我先进去了。”
“啊……”他还想说些什么,还想伸出手去揉揉女生皱的眉,但是最终点了点头说,“好。”
同样不是住宿生的男生往着候车台方向走了几步,在一株茂盛的绿色大树下停住,缓缓地转过身去看。
不远处朦胧的光线中,其实早已什么也看不见,但男生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个身影——似一个小黑点长久地驻足在眼眸深处。
是想,抚平你皱巴巴的脸。
是想,驱散你眼睛里暗淡的情绪。
是想,把你强笑的脸庞拉一拉,扯一扯,变成一个真正的快乐的微笑。
岑小雨,你怎么不快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