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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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请你感动我(2)

很多血。那是我当时唯一理解了的事情。大概是脚在铁门上狠狠蹭了一下,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一直从小腿上延伸到脚踝——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我却不觉得有多痛,大概是已经吓傻了。

老王很镇静。他一边挥手把周围看热闹、起哄(看到有人受伤还哭出来便感到开心是当时我们的一种劣根性)的学生们都赶开,一边把我整个抱到那个我最陌生也最熟悉的小房子里去。此时我仍然在哭,于是他又安慰我:“不要紧的,小伤而已,男孩子不要动不动就哭。”我的母亲曾经说过,小孩子病得再厉害,只要能哭出声来就没事。老王肯定也知道这个规律。他看我不停地哭,也是放心了许多,语气已经切回了他原来的那种不耐烦的态度。然而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却带着笑意,绝非是平常的那种混合了不耐烦和愠怒的神情。

老王走进里屋去拿紫药水来给我做简单的处理。趁此机会,我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来:屋子很小,靠窗边是一张写字台,旁边是一台很陈旧而简陋的电视机,电视机对面是一张同样陈旧简陋的饭桌,旁边有三把椅子。我突然想起老王有个智障儿子的那个传言。同时我也发现自己对老王竟是一无所知——我和他唯一的交集,竟然就只是每天中午的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而他到底在这间学校待了多久呢?他有怎样的过去呢?这些我根本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羞愧——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在捉弄一个陌生人。

老王拿着药水回来了。他对我说:“我已经告诉你们老师你腿上受伤,现在躺在门卫这里,你爸爸妈妈等一下应该就会来接你去医院了。”然后他就在我身边蹲下来帮我上药。

老王先是拿出一张沾湿了的面巾纸,把我腿上已经干掉的血痂擦干净,又拿出一根棉棒蘸上药水,轻轻地涂满所有能看到皮肤开裂的地方——那是一种与他外表的粗糙毫无关系的细腻与熟练,使人怀疑他是否早就对处理伤口有了很深的心得。他一边擦药,一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内容不外乎是在班上学习如何,有没有和同学老师好好相处之类的问题,我出于紧张和对腿上伤口的恐惧,也就随便扯了几句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的话。他看我没有闲心讲话,又自言自语起来,大概是感叹我为什么要冲那么快,结果遭了如此大的罪。至于我最担心他提到的,每天中午出言不逊的话题,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仿佛这事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药很快上好了,老王又拿出纱布来,很小心地把伤口不留一点地包得严严实实。在我看来,老王裹纱布时的表情和手法根本不像一个老门卫,倒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老王的一举一动触动了我内心的什么东西。我突然不由得问:“老王啊,你怎么处理伤口这么内行啊?”老王突然愣了一下,紧接着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没啥,包扎伤口这个东西嘛,熟练了自然就快了。”显然他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谣言。那真的是谣言吗?

我的母亲很快焦急地赶来了。

老王见我的母亲来了,便主动把我从门卫室里搬出来,放到出租车上。母亲大约是急昏了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都有门卫在门口看着了怎么孩子还弄成这样!”老王却只是赔着笑脸,什么争辩也没有,反倒催促母亲:“快去医院吧,让孩子在家歇几天,好好养养。”

之后母亲按老王所言,帮我请了两天假。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却一直想着老王,对他充满了疑问:为什么他不计较我天天中午扰得他不得安宁?为什么他那么热心地帮我处理伤口?他大可以叫老师来把我领走,或是把我放在门卫室里就拉倒嘛。他到底有什么样的经历,使得他有那么好的包扎技术?他为什么露出那样的笑容?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老王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改变了。他使我感受到一种当时我无法言喻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就退出了摇铁门的行列,也不再像疯了似的从那刚开的铁门缝里挤过去,直逼得老王如平常一般大喊“慢一点”。再后来,我小学毕业,又离开了小城。然而我时常回去,也时常路过我们的小学,路过门口的那个小房子。房子里透出白色的灯光,我知道老王在里面。

我为什么知道老王在里面?这样感性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看到小屋里透出的白色灯光时,心中总是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与哀愁。伴随这感动的还有一个身影,可那出乎意料的不是充满关切的老王,而是平常那个被摇晃铁门和“老狼老狼”的噪音从小屋里逼出来的,怒气冲冲的老王的身影。

孟嘉杰

七宝中学

去年入冬的时候,我开始我的写作。

第一个知道我的宏图的是我当时的同桌,称呼她为阿文吧。她用一种“你确定”的眼神向我不确定地打量了三秒钟,装作很冷静其实内心一点也不理智的我用一种“我很确定”的眼神作为回复和她对视了三秒钟。

“服了你了。”说完这句话她就将目光收回到书本上,继续埋头怒刷作业。

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差不多是上海全体初三学生一模的时候。这个考试已经重要到连拖地的阿姨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拖地发出太大的响声影响我们学习。可我倒好,自己把自己的思绪拖到纸上那个不存在的小小世界。

反正就这样,我就在一节物理课上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

当时所有新课早就已经结束,每节课老师都在替我们复习,直到现在我还很钦佩我的老师,他们对待每一道习题都拿出解剖尸体的严谨,即使知道“嘴巴里装的一定是牙齿舌头”也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向我们讲述一遍。

我不甘心就这样。

当时的我时时刻刻觉得“梦想”要比“成绩”重要,“青春”要比“几节课”重要,于是我在我的物理课上挣扎出了第一句话。

对于一个默默无闻的写手来说,第一个读者往往是最重要的。

阿文毫无意外地成为我的第一位读者。

当时的条件完全是地下工作者的那种,不像现在我能够在笔记本电脑上光明磊落地敲字,当时的我只能够在一节节课中,把记满字的活页纸垫在试卷下面,趁老师回头的时候偷偷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下课的时候把活页纸交给阿文,作为我的第一位读者,她并没有吐槽我那凌乱的剧情,吐槽我潦草的字迹,吐槽我有时会出现的种种语病,当时的她为我的小说奉献出最大的热情。

现在的我自己都不愿意多看当时的小说几眼,但她却像对待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般,展现出最真诚的善意,哪怕这个婴儿长得真的很丑……当时我为小说里的几个主人公名字拿捏不定,她为我设计了各式各样的名字。说真的我自己对小说里的人物长什么样都漠不关心毫不在意,但她居然还给几个人的长相画了插图,我感到受宠若惊。

直到现在我的父母都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这完全要归功于我们翔实的保密工作。

我的父母和中国任何一个传统的家长一样,都希望我能和别的学生一样老老实实读书。我那珍贵的手稿放在我自己这总归不安全。而我学校的书桌里早已乱得不像样,尽管从没想过我的这些手稿能够流芳百世,但如果卷成咸菜干无论从嘴上还是心里我都过意不去。这时有一个好的同桌就显得格外重要。阿文是那种标准的强迫症,每天宽大的校服像流水一样平整地挂在身上,课桌上总是能整齐地垒成两摞。为了防止把东西弄皱她包里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袋。我想都没怎么想就把稿子交给了阿文。阿文还帮我标上了页码,细心得让我不好意思。

我对待我的小说有一种天生的不自信。其实在我一开始的创作过程中,读者也一直只有阿文一个人。直到现在我都很害怕别人来看我写的小说。后来放了寒假我们都稍微空了些。阿文鼓励我把小说贴到网上。当时我很抗拒这个过程,我的想法很多。我深知自己当时的水平我不敢接受大家的评论。评论的人多,我会觉得不好意思,评论的人少,我就要怀疑自己的水平。说好的人多,我就开始怀疑大家有没有仔细看,是不是简单的奉承或者善良的鼓励,说不好的人多,我就更加担心自己的能力。

总之当时我就陷入了一种自我制造的死循环中,但最后还是被阿文说服了。

——怕什么,没事,有我呢。

——……服了你了。

在QQ上输入完这一句话,我就开始了在网络上的连载。

结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网站上不知不觉多出了一篇小说,点进来看的读者本就不多,评论的人最多不超过十个,阿文的评论在一堆不超过五个字的评论中显得格外扎眼。

后来阿文把小说的链接发给了几个她的好友,而且她每天不断开导我“做人脸皮要厚一点”,不断鼓动我开始向别人宣传,就这样我艰难地拥有了我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读者。

寒假结束后的学习生活更加紧张。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准备二模、自荐还有中考。

这段时间已经紧张到拖地阿姨都不用来拖地,因为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在下课走出教室。

然而我二模考得很不好,于是我暂停了我的小说。

阿文也不再提我的那凌乱的故事。她不像往常一样催促我更新,她更多时候只是在一旁安慰没有考好的我。

就这样我暂停了我的写作,即使到中考考完我都没有继续完成我那个故事。

我和阿文考到了不同的学校。尽管当今世界通讯那么发达,我和阿文还是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时随地,在课间或者课上把脑袋侧过45°就能说上话,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失落,还有一点点的害怕。

新的学校很看重理科成绩,数理化从来不是我的强项,为了自己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我参加了这个比赛。

阿文知道我晋级了,然后我的“第一批”读者们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寥寥几个人在期末考试之后从上海的各个角落聚到KTV小小的包厢里,当天是我们一个朋友的生日。她曾经也经过阿文的煽动最终成为我的读者。我们一群人重新坐到了一起,唱起了我们以前一起听过的歌。

阿文将一个文件袋递给了我,里面装的全是我当年的那些手稿,还夹带着她当时的插画。每一张纸一如过往般整洁干净。还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她的鼓励。

以前你问我写小说的目的是什么。

我说:为了不被遗忘,为了能够被想起。

写作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作对我来说更加复杂。

写作意味着孤独,写作意味着自己面对自己。

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善于交往的人,我不是一个特别受人喜欢的人。我连和陌生人说话都会紧张。我是一个有一点迟钝,又有一点敏感的人。我知道我的存在感不是很高。

我没有想到我的几张破纸能够一直被保存。

“被记住”对我意味着喜悦,“被保存”对我意味着幸福,“被记住并被保存”对我意味着感动。

我不善于表达情感,也一直避免表露情感。我的小说很多时候连个感叹号都没有。

但也许正是有你的陪伴,我才能够坚持下来。

今天这场比赛之前,我拍了一张作协的外景挂在空间上,你是第一个点赞和评论的,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回复。

以前你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提过什么“感动”、“感谢”。

从过去到现在,从我就坐在你旁边到我们之间隔了好几站地铁,谢谢你一直记得我,记得我的小说。

王珏

建平中学

那一天天气干冷,刚刚下过雪,北国的天蓝得干净。

我一如往常,踏上绛烟寺的石阶,一级,又一级。到了寺内,积雪就少了,勤快的僧人总是早起打扫。我点了一炷香,向我佛跪拜祈福。“南无阿弥陀佛。”我默念道。

这里是国家的北面,人们今朝聚在此处,除了朝拜佛尊,还有另一个缘由,今天这里,将要举行莲开的葬礼。全镇上听闻过她名声的人都来了,有的人为了一览寺庙祭礼而来,有的人为了看一眼她的遗容,只有少数人虔心为她凭吊。

僧人们一手持净瓶,一手持菩提叶,她的棺材四周放满了鲜花,因她名为莲开,住持细心地让人在她枕边摆了假的莲花。祭礼开始了,祠堂内轻烟弥漫,人们为她上香。莲开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颜色端肃却苍白憔悴。

全镇的人多少听闻过莲开的故事,她出身不幸,家里姊妹很多,有八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多是祖辈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她出生时被发现是第九个女儿,她的生母难过地背过脸去抹眼泪,她的父亲不停地抽着烟走来走去。就这样,莲开被送往生有两个儿子的姑姑家里。莲开两岁的时候,她的生母家里又生下一个瘦弱的男童,那个小子生来就受到宝贝的恩宠,此后她的生母变成了她的舅妈,再没生过孩子了。

莲开的养父养母待她很好,视如己出,莲开很聪明,童年也并无阴影,她从旁人嘴里听了自己的身世,并无多忿忿,也没有计较。莲开九岁,养母得了脑癌,不久就离世了。

莲开在火葬场外号啕大哭,坐在地上一直哭,怎么都不起来,听老人说,那天火葬的火势格外大,火焰像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头直指苍穹。火葬结束,莲开还是不起身,养父把莲开抱回家去,从此莲开郁郁寡欢,再不像从前活泼。

养父家的财用在之后变得紧了。莲开的生母不舍得女儿,她带着年幼的八女儿桂开和小儿子爱学来找莲开。“跟我回家吧,莲开,这是你的姐姐你的弟弟,跟我们走吧,我是你的妈妈。”

莲开不愿意:“你是我的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