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下去也没有结果。这个时候,有人来敲门。
“许医师,DNA检测结果到了。”
我点点头。经过女孩的同意,我们把她的皮肤组织送到了大型医疗机构去化验以便证实她的身份,信息抵达这个小山村的时间实在有点长,不过只要送到便好。
我接过单子,右上角的女孩照片温婉内向,蓄着微笑注视着我,和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孩一模一样,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我拿着单子向她晃晃,“看,就要知道你到底是谁啦。”
女孩似乎也有所期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化验单。
“是小满。”女孩一动不动,“我是小满。”
“什么?”还没来得及看,我扭头问道。
“那一栏写的名字。”她伸出手指指着“姓名”一栏,“赵小满。”
七
你被永远困在这里了呢,惊蛰。
女孩在玻璃上呵出一口气,往那个曾经驶过火车的地方,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谁让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选择呢。
李健皞
格致中学
当多吉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的世界是纯白一片的。然而这纯白很快散去,渐渐幻化成五张人脸,后来当他长大了一些才知道,那张布满皱纹,嘴边含着水烟袋的老人的脸是他的祖父;年纪不算很大,却已显得饱经风霜的壮实的脸是他的父亲;两腮通红,满怀着慈爱和高兴地将他抱在怀里的是他的母亲;而那两张似乎和他有几分相似的,正好奇地冲着他看的孩子的脸,是他的哥哥姐姐。多吉就这样降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偏远的藏民家庭中了。
多吉全家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祖父年事已高,然而仍然隔三差五地由父亲或母亲陪伴着到几十里以外的一个小庙去给为佛祖点燃的灯上油,顺便带去一些自家做的酥油和地里的东西。当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多吉就和哥哥姐姐还有村里其他的孩子们到处疯跑——让平原上的城里人们望而却步的低含氧量完全不能阻挡这些生在高原上的孩子们的脚步。跑累了,孩子们便围坐在一块,听多吉的哥哥,也是孩子们中唯一一个曾经到过像样的城市——孩子们这样理解几十里外的那个叫做镇都有些勉强的小城镇——讲他唯一的那次进城的经历。其实,他们已经听过许多遍那叫做摩托车的,怎么捣鼓一下就能自己跑起来的东西,还有路边用完全不像石头,木头和土砖垒起来的高房子,可就算是这样,孩子们每次都能问出新的问题来,而多吉的哥哥也每每流利地答出,哪怕他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也一天天长大。多吉也终于不再是村里疯跑的孩子之一,而是开始帮着家里干活了。说句实话,多吉的父母亲和祖父在村里的父母中算是很好的,几乎没有怎么打骂过三个孩子,当夜幕降临,不知又从哪家哪户中传来孩子的哭叫和大人愤怒的声音时,几乎没有人会想到那是多吉家。然而,当多吉对父亲说“我要上学”的时候,祖父却第一次对他动了肝火。多吉直到几十年后,也有时会从他宽阔的大床上从梦魇中惊醒,梦中的祖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就是这山里的人,一辈子也出不去!看看你阿爸阿妈,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为的就是让你们都吃饱,才多大的人已经老成这样!你,你还要上学!?”一直沉默的父亲却开了腔:“阿爸,让他去吧。孩子们总要离开的,不能一辈子被困在这山里,像我们一样。”祖父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但多吉大概知道祖父在想什么,他大概在想着多吉的哥哥,那个在寺庙里做喇嘛的,全家的荣耀。哥哥临走前那天晚上是村里的节日,人们都拥到家里来,向祖父和父母亲道喜,而多吉也沾了他哥哥的光,生平第一次吃上了肉。
于是多吉上学了。学校就在那个哥哥曾去过的小镇上,离家里大概几十里路,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然而多吉并不排斥,因为他终于有机会离开那个小村落,离开他的那个小石屋。在学校里,多吉学会了算术,识了很多字,也结交了很多新的朋友。多吉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说要上学,就被打了一顿,然而最后还是带着屁股上或是脸上的乌青来了。当然,农村的孩子们没有放学回家把书包一放就开始做作业的奢侈生活。至少在天黑以前,多吉是一直要帮着姐姐生火做饭,还有很多其他的杂事要做。可多吉从来没有因此晚交过一次作业。相反,虽然他家可以说离学校最远,可他的成绩却绝不算差。尤其是到了三年级以后,因为班上最厉害的几个女同学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多吉也趁着这股春风登上了班级第一的宝座。多吉每每拿着极其体面的成绩单回家,一直皱着眉头的祖父也终于松弛了表情,对多吉重新亲切了起来。
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到多吉小学五年级。那年冬天,多吉的哥哥正好从寺庙里回来看看。祖父极高兴,和父亲喝起了酒。乘着酒兴,祖父宣告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全家一起去拉萨朝圣。原因是现在三个孩子都很不错,大哥在寺庙里当差自不用说,大女儿忙起家务来也是极其利索;而小儿子在学校里的表现也是极好,又很帮着家里干活——这自然是佛祖开恩,保佑了他们家,自然要去一趟大昭寺当面向佛祖道谢。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继而开始不停地劝着祖父。然而祖父却完全听不进去。两人拗不过顽固的老头儿,只得妥协。多吉虽然知道什么是朝圣,但又并不是十分知道——村里去朝圣的人很多,但总有几个没有回来。也许是觉得佛祖身边好就住下了吧,多吉的哥哥这样解释。
于是一家人就这样出发了。尽管老人家执意要一步一叩头以示对佛祖的感激,经过父亲的再三劝说还是改成了三步一叩。多吉因为年纪小,并没有这样做。但看着年事已高的祖父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没走三步又吃力地趴下,总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平日里处变不惊的祖父,此时竟像着了魔一样,让他由衷地感到不舒服——多吉在学校里曾经问过老师:世界上有佛祖吗?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课上得很好,但此时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就像多吉在作业本上看到了一道极简单的题目,正要下笔却被告知有“陷阱”时一样。也许是因为对那个答案不满意,多吉不太记得老师说了什么了。不管怎样,多吉都是高兴的,因为终于又可以从那小石头房子里离开,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使多吉真正开始怀疑佛祖的是在未完的朝圣以后。在去拉萨的途中,多吉的祖父终于因为年老体衰,在半路突然发了急病。当时周围全是荒山野岭,连狼都没有。一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围在祖父身边,拼命地祈祷。尽管有着大哥这个离佛祖极近的人在,祖父还是咽了气。没了主心骨的旅程无法再继续,况且也要让祖父入土为安才行。幸而一行人并未走出多远,很快又回到了村里。村人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着张罗。多吉的哥哥对他和姐姐说,佛祖也要帮手,要有人替他出出主意,便叫了祖父去,这是件光荣的事。可多吉并没有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任何骄傲的神采。佛祖似乎也要人干农活,就在祖父走后没过多久,浑身力气仿佛永远用不完的父亲也得了急病,很快也撒手人寰。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多吉自然不可能接着上学。不能上学自然叫人可惜,可原来绝对没有多吉厉害的那个矮个子这下成了第一,这使得多吉平添了一份愤懑。
这年多吉十五岁。五年来,多吉几乎再也没有出过山,有时也突然对这种像被困在山里的生活感到愤怒,而那愤怒也很快被无尽的杂事吞没。姐姐一直没有出嫁,家里的事情太多了,她回绝了所有的亲事。母亲虽然不满,却很感激佛祖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能干的女儿。然而佛祖很是关注他们家。也许是对接连带走了祖父和父亲感到愧疚吧,这天,一群山外面的人来了。
他们背着很大的包,对发现了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感到兴奋,用拿在手里的不知什么东西到处看,一副发现了宝贝的样子。多吉正和姐姐从村外把柴搬回家,和他们正碰了个照面。当多吉表现出能够非常好地理解他们说的话的时候,他们更高兴了,一直围着他们俩问这问那。多吉注意到,在这圈人的外围,有一个在脸上带着什么东西的男人,一直盯着姐姐看。
那伙人在村子里待了好些日子。期间,多吉注意到那个男人一直在找机会跟姐姐聊天,还帮着他干活。母亲有些困惑,但看到男人很卖力地扛着两捆柴时,便也默许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那些人是在一个下午走的,男人借口说想多留几天,便留了下来。然而三天后,多吉的姐姐和那个男人一起消失了。他仍记得姐姐消失的那天母亲瘫坐在地上,仿佛被什么东西关在了牢笼里,不哭也不闹,就那样瘫坐着。
又是几年过去,多吉已经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按照母亲的说法,他很有当年父亲的样子,干活很是麻利。但是多吉对这个评价并不很喜欢,尤其是当姐姐离开后,祖父和父亲说过的话总在他耳边:“你就是这山里的人,一辈子也出不去!”“孩子总要离开的,不能一辈子被困在山里。”这些想法越来越鲜明,几乎要将他的耳朵吵聋。然而祖父的声音终于渐渐地小了下去,终于只剩下父亲的声音了。
多吉也离开了。
那是一个极黑的晚上,多吉拿上父亲留下的一把小藏刀,就这样离开了孤立无援的母亲。多吉回头看着夜色中的石头屋子,那屋子仿佛突然成了巨大的野兽,随时要向他扑来,重新将他吞下。多吉吓得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回头。
多吉照样回到那个小镇,镇上的一个铁匠收留了他。多吉识很多字,算账也极快,是个不可多得的帮手。多吉跟着铁匠学了很多东西。然而他经常梦见那个小石屋,祖父驱使着它将他吞下。
几十年过去了,多吉现在是个极其成功的商人了。和其他上流的朋友们不同,多吉很热衷于公益事业,简单来算,每两块钱进入多吉的口袋,就有一块钱进到哪个曾经和他一样的孩子手中。
西藏有了很大的地震。震中靠近他的小石屋。
多吉几乎是立刻赶了回去。可村庄已经不在了。曾经收容他的牢狱终于倒塌,只剩下折断的铁栏。多吉看到一个老妇人瘫坐在一堆废墟前,那很像他的母亲,那个被佛祖,被自己的孩子们抛弃的母亲。多吉走过去问:“老施主,这是您家?”老妇人转过来,那是一张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脸。老妇人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瞳孔突然放大了一瞬间,却又马上暗淡下去了。“佛祖保佑,孩子们都不在家,阿爸和阿公也去了……”“啊呀,这样啊,那真是万幸啊……”多吉没有久留,只是嘱咐秘书不管说什么也要把这地方重建好。秘书很疑惑,她不知道平日稳重的老板为什么突然这样。没人知道多吉的过去,连她也不是很清楚。
然而板块撞击的力量也没用,小石屋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连多吉的母亲也出现了——虽然看不见,可多吉知道那像背景音乐一样的哭声无疑是他的母亲。
多吉老了。有一天,他在开会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随后很快被送进了医院。经过诊断,多吉的病例很罕见,并且是家族遗传的,目前没有治好的可能。可多吉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知道了自己的病以后,小石屋没有再出现。
多吉病危。他看到自己身边的医生们很急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见。过不久,他的视线也模糊起来。依稀之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小石屋的门口。他推开门,闻到一股酥油的味道,那是充斥在他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屋里是他的家人:祖父坐在床上抽他的水烟,一边和父亲唠嗑;姐姐正哄着一个他不知道的孩子入睡;哥哥看到他,很高兴地招呼着;母亲也看到他了。全家都看到他了。
他们都对他微笑着。
多吉的世界又变成了一片纯白。
王璐瑜
闵行中学
这是一条蜿蜒曲折,通向山顶的路,这座山,环绕在迷雾之中,也不知道有多久了,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不得而知。山下世世代代住着沙德村的村民,因为这个村子条件恶劣,常年尘土飞扬,所以这里的村民都被叫做沙民。
我是一棵修炼成精的树,沙民们都叫我神树,他们每年五月二日都会来朝拜我,在我繁密的树枝上系一根红丝带,跪满整整一个太阳和月亮的轮换,他们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去。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棵妖树,我并没有能力去满足他们任何的愿望,我也懒得跟他们说,反正这样被众星捧月般供奉着的感觉挺好。
日子就这样过去,我处在山的巅峰,看了几百年的日升日落,听了几百年的风声雨声,也接受了几百年的朝拜。我最喜欢在五月一日的夜晚,看着村民们匍匐着向我走来,他们连成了一串串的黑影,穿梭在连绵起伏的大山的暗影之中,在我的眼中,他们的身影永远不会被黑夜所吞没,就像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永远不会被我的心所消淡。
很快,我就遇上了很不寻常的一年。那一年,气候前所未有的炎热,我身边的同伴都无法忍受干涸而陆续死去,漫天的风沙遮住了所有的视线。出乎我的意料,来祭拜我的沙民寥寥无几,他们都在跪拜的正午死去,他们的皮肤跟我的树皮一样的皱褶。那一天,只有一个妇女和她怀中的襁褓存活了下来,我隐约听到那妇女说:“神树,请让我的女儿活下去,请让她免受干旱之苦。”我决定帮助她们,虽然我没有神力,但是我挤出了身上的汁液,那妇人接走汁液,带着小女孩感恩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