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我把诺奖颁给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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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被困在这里(1)

芮雪

位育中学

生不逢时,伊莎贝拉还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我们都还记得,那位陛下在位时带给我们的荣耀,是的,无上的荣耀。我们崇尚自由平等博爱,街头巷尾一片繁华,无论是在热闹的伦特利亚大街上,还是凡尼卡区的小巷里,都能听到提琴的悠扬,横笛的华美,哪怕是最平凡的粉刷工也拉得一手好风琴。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周末的广场上总是有乐队聚集,演奏着国内哪位大师新作的曲子。长号的轰鸣,圆号的低沉,萨克斯的醇厚,小号的振奋,在那片湛蓝的天空之下,整齐的石板路之上,全部全部,都是我们欢歌笑语的影子。

我可怜的侄女,伊莎贝拉,就出生在这个时代即将结束之时。就在那位陛下驾崩后的一个十月里,她的啼哭换来了一家所有人的惊喜。

伊莎贝拉,可是一位聪明的姑娘。造物主在创造万物时都会带了些偏心,我相信在伊莎贝拉还躺在上帝怀里时,就已经是他的宠儿了吧。她从三岁起,就能静下心来,在钢琴边坐着。短短小小的手指还不足以完全控制琴键,她就用手掌在那片规律的黑白中弹出零星的几个音符。“她是个天才。”伊莎贝拉的父亲,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音乐家,这样说道,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和自豪。如果你要说这句话不可信,那么请接着听我说。她在九岁时已经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最大的音乐厅开过了个人音乐会,十岁时开始学习横笛,十一岁时在空白的五线谱纸上涂涂画画,十二岁时谱写的交响乐在发表后引起了全国的轰动。她是一颗闪亮的星,有她的存在就算是贵妇人最昂贵精致的珠宝都要失去光泽。国王的舞会少了她的横笛就黯淡无光,贵族的沙龙少了她的琴声就味同嚼蜡。上帝给予她的偏心实在太多,善良,美丽,聪慧,从不过问凡人的琐碎事情,不知罪恶为何物,始终与跃动的音符为伴,她简直就是天使。

但是在她十七岁的秋天,你知道,我们和邻国的战争终于开始了。起初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国家必定会胜利,我们的军队还是像数十年前一样所向披靡,这场由邻国挑起的战争对我们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一般,在春天来临前就可以结束,等到城郊的积雪融化,我们还能呼朋引伴,到城外的农田里采集鲜红欲滴的草莓,我们可以去护城河边钓鱼,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而我们的邻国则会荣誉扫地地举起白旗,我们才是永远的强大,我们深爱的国家永远无敌。

可是冬天过去,我们的士兵任凭融化的雪水溶进了他们的衣袖里,他们满面鲜血和尘土,依然在前线不断厮杀,拼上了性命守卫我们的祖国。即使是这样,我们的防线也还是不断地,不断地向后退着。伤亡人数越来越多,可是仍然没有捷报从前线传来。指挥官换了一个又一个,将军和大臣们心急如焚,却眼看着麻木不仁的国王在深宫里听竖琴二重奏无计可施。

有人说,这场战争必败无疑,因为那位陛下离开了我们。

我把前线的战况说给伊莎贝拉听,她点点头,沉默地把目光投向了她父亲的椅子——这把椅子已经有太久没有人坐过了。

“他会回来的。伊莎。”我这样安慰已经二十岁的伊莎贝拉,她勉强勾起一个苍白的微笑。

伊莎贝拉的父亲在两年前被紧急调走上了前线。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儒雅的,风度翩翩的好先生居然要用他演奏提琴的双手握紧军刀了。常年穿着燕尾服的身材并不适合军装,我想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是节节围攻的邻国军队已经把我们数十年来的辉煌都毁得一干二净。

我们谁都顾不了这么多了。

战争刚开始,所幸两军交战处尚在我们国家领土的东部,我们住在西部首都的人好歹还能安生一阵子。但是随着日子的流逝,在寂静无声的夜晚也渐渐能听到邻居妇人们在夜晚哭泣的声音了。在荒芜的街道上走着,你很少能看见青年男人,多数时间你能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妇人牵着几个饥饿羸弱的孩子,在落叶满地的街边乞讨。

伊莎贝拉的母亲也终于在一个冬天感染了肺结核去世了——她或许是因为长年在王宫外的垃圾箱里翻找食物而染上的,也或许是因为那天在贫民窟附近和一个流浪汉争抢了一块掉落在地上的面包。但现在才没有什么人会仔细追究这种事,死了就是死了,首都又能节省下一份口粮。

什么提琴,什么横笛,平民把家中能够变卖的东西都换了食粮。音乐和舞蹈,那都是王宫里才有的东西了。多少士兵战死在前线时,王宫里却在奏响欢快的乐曲。贵族的男人们依旧衣着亮丽,妇人们披着从东方运来的丝绸。不知是谁在微醺时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盛满名贵香槟的水晶杯粉碎在地上,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始终不惜。

直到邻国的军队已经来到了距离首都五十英里外的小镇暂时驻扎,如梦方醒的贵族们手忙脚乱,只有我们这些尝够辛酸的平民带着嘲笑的表情,看着国王那张油光满满的脸在惊恐和慌乱中扭曲:“我的子民们!我们现在都被困在了这里!难道你们就真的忍心看着深爱的国家遭到那些野蛮人的蹂躏!……”

伊莎贝拉的枕头下有一封信,那是她父亲的阵亡通知,看日期是一个月前寄出的。作为一家的长女,她理应表现得更加坚强,她理应把眼泪咽下,含笑对弟妹说:“我们的父亲为祖国的荣誉而牺牲。”但是她没有,她从打开信的那一瞬间就一直不停地哭泣。十五岁的长子查理斯也流着眼泪,就算是还未懂事的,六岁的幼子克利斯也跟着姐姐号啕大哭起来。

在我看来,伊莎贝拉虽然完美,但却有些出奇的脆弱。她纵有音乐的天赋,有迷人的外表,却总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错误自责很久。小时候她养过一只猫,在她十二岁时那只猫被路过的马车轧死,她消沉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甚至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如果这是一种多愁善感的表现,那未免也有些过头。当政府下发了在全城征兵的通知后,我为她感到十二万分的担忧——我可怜的伊莎贝拉居然也在那名单上,还有她的弟弟查里斯,我也被征进了医疗队,家里只剩一个不懂事,不能自理的幼子。然而国王的命令谁都无法违抗,特别是当围城开始后的几天,邻国的军队就在城下驻扎,只要站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就能看到他们耀武扬威般树立的黑鹰旗帜。从此我们的街道更加荒凉,在街边乞讨的那些人里经常是一群哭啼着的孩子们围着倒下的妇人。他们的境遇更加糟糕,但他们乞讨得来的硬币却不及从前的十分之一了。

伊莎贝拉加入民兵组织后始终带着眼泪,她常常坐在窗边,看着路上行尸走肉的人们。当然她有时也会趴在桌前,在纸上涂涂画画写着什么,但她从来不让我看她写的东西,我忙着为家里操持生计也没空管那么多。围城开始后,国王不再终日烂醉在王宫,伊莎贝拉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任何贵族的邀请函,请她去演奏音乐了。可怜的伊莎!为了生计她变卖了她纯银的手工横笛,换取了六岁的弟弟口中的面包。可怜的伊莎!没有了音乐,她就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民兵队伍发给她的一柄军刀被她胡乱扔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她以泪洗面,眼睛总是红红的,就像要滴下血来一样。

有一天,我记得那天是民兵的训练,伊莎贝拉很晚才敲开家门,身后跟着不知所措的查里斯。她看到我就抱住我哭泣:“玛丽姑妈!他们居然做得出这种事,他们……”我忙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安慰她,查里斯告诉我,有两个流浪的孩子偷偷溜出城,想去城外麦田边的草垛里拣散落的麦粒,却被几个喝醉的邻国士兵抓住,带去了他们的营地。几个士兵把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用粗糙的草绳吊起,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用马鞭不断抽打他们。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他们哭得越响,那些士兵就打得越狠。士兵们的笑声就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样。等到那些孩子哭得没有力气,身上遍布青紫,那些士兵又抽出了闪亮锋利的军刀,他们并没有直接结果那些孩子的性命,反而是……查里斯痛苦得紧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而这一切都被当时站在城楼上的伊莎贝拉看见了。她从小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她发出了尖叫,她捂住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两个孩子的哭喊。她撕扯自己的头发,仿佛那样就可以制止这一切似的。

伊莎贝拉还在我的怀里颤抖,查里斯苦笑着告诉我,敌人已经没有耐心了,三天后他们就会发动最后的攻击。他说他会帮伊莎贝拉申请调去医疗队,否则在巷战时若是有一个女孩不断地对着敌人大声尖叫,也只会徒添无必要的牺牲罢了。

查里斯远比他姐姐成熟得多。

伊莎贝拉终于被调去医疗队,学习包扎和一些急救常识。所幸她学得很快。整个医疗队里都是年龄过大,或是年龄过小的女孩。首都里所有青年女性都佩上了军刀和弓矢,她们坚毅的神情简直与男人无异。

此时此地,没有别的出路,谁叫你被困在这里呢。你必须为国家而战,为荣誉而战,为亲人而战,为生存而战。你必须把软弱和泪水埋葬在哪个不知名的坟墓里,为这个你深爱的国家战斗,哪怕这个国家的新任国王是个百分之百的废物,哪怕这个国家的贵族大臣都是一群只懂享乐的草包,哪怕这个国家在你看来已经完全没有了存在于世的意义,哪怕这个国家的所有荣耀光辉都随着旗帜的倒下而销声匿迹。你仍旧是生于长于此地的人,你是这片土地的儿女,你将要以生命报答,就算这片土地需要你以鲜血浇灌,崛起的希望必要以灵魂作芽。

激烈的巷战终于在一个黎明打响。

城门被攻破,邻国的军队耀武扬威地踏上了首都的土地。敌人军官的高头白马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万分的傲慢,他身后的黑鹰旗帜在刀锋般的肃风里飘摇。每家人家的窗户紧闭,街道上除了不再忍受饥饿的尸体外空无一物,就连乌鸦也早早栖在哪边的枯枝上遁去了身形。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敌人的军官有些奇怪,他伸手制止了身后行进的军队,独自驱马向前。他还没来得及迈出几步,他的胸口就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箭矢刺穿。那带着羽毛的箭尾还轻轻颤动,军官已经颓然从马上落下,他的血代替了眼泪滋润着荒芜的道路,他的眼圆睁着,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没落的城市还能再次露出她锋利的獠牙。

于是士兵们开始恐慌了,他们纷纷从刀鞘里抽出军刀来。他们四下张望却捕捉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影子。他们跨步继续行进,那无名的箭矢也没有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再次射出,而当他们放松警惕后,又有人倒下。如此持续数次,敌军的指挥官命令士兵在全城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很快,民兵和敌军相遇了。当首都的上空第一次回响起了军刀碰撞的声音,当周围的建筑都见证了第一次金属摩擦出的火花,乌鸦们眨了眨黑豆般的眼睛,默默地离开了原本落脚的枝头,如同报信般发出了令人不悦的声音,飞向远处去了。

巷战持续的第二个小时,在医疗队为伤员更换纱布的伊莎贝拉和我都收到了消息。她的弟弟,我的侄子,查里斯,在刚才的巷战中被杀死了,他所在的第一小队全部牺牲。我差点晕厥在地上,恍惚中一双手扶起了我,把我安置在墙脚。我头晕得厉害,满脑子都是查里斯的脸,笑着的,哭着的,我们家唯一的男子汉!现在没了他,我们……

我不敢想下去,在潮湿发霉的墙脚不断拍着自己的胸口。等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发现伊莎不见了。那时我猜想她一定是跑去哪里独自哭泣了吧,我有些紧张,我害怕她莽莽撞撞跑到战场上去,我们家又要少一个人了。我慌忙起身,大喊着她的名字,却没有人应答。我去找了医疗队的队长,她则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她会回来”,简短的安慰过后让我为一个刚被运送来的伤员缝合伤口。

我自嘲地笑了,是的,我们没有时间哀伤,死神不会因为泪水而放慢脚步等待我们,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向我们走来……

谁让我们是困在这牢笼里的待宰牲畜!

三个小时后,我接到了任务。去贝阿南街救援伤员。那里是巷战最激烈的地方。我背上了医疗箱向那里跑去,却在前方的一片混乱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是伊莎!伊莎贝拉!我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我的双腿已经像飞一般地跑了过去,我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却置若罔闻。直到我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她才定神看着我。天啊,我的上帝!她的手里居然是一把军刀,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就连她的脸也被划破,鲜血像是眼泪一般汩汩地流着。

“伊莎!”我摇晃着她的肩膀,她嘴角还带着苦笑,她指着她脚下的一具敌人的尸体,对我说:“玛丽姑妈,你看我杀了人呢。”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而伊莎又挣脱了我的双臂,跑到远处去了。

在那之后我又多次看到她,看到她用最拙劣的手法,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偷袭敌人。如果你看到有人的胸口无缘无故露出了刀尖,那多半就是她干的了。她的脸上没有欢笑,没有悲伤,她瘦弱纤细的手指并不适合在鲜血里浸染。可是她却像是一只幽灵一样,飘飘忽忽出现在谁的背后,让手中的军刀饱饮鲜血。她像是一只木偶,而木偶线一直连到了上帝的手里,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只能归咎于这一切的安排者。天知道她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天知道谁才是她的下一个目标。

被困在这里,我可怜的伊莎贝拉!

战况越来越糟糕,起初还占据优势的我们也慢慢疲倦下来。他们的利刃趁机刺入我们的胸膛,各分队队长的脸色越来越僵硬,终于下达了撤退躲避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