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前八日已经把日课抄给诸弟看,以后每次寄家信,可抄三页寄回。日课本都是用楷书,一笔不苟,可惜抄录的时候不能用楷书了。冯树堂非常用功,我教他也就像教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知无不言;感到可惜的是九弟不能够在京和树堂日日切磋商议,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件事感到叹息。九弟在京呆半年,我懒散不努力。九弟走以后,我才稍微能够立志,感到实在对不起九弟。我曾经和岱云说:“我希望尽孝道,没有别的途径,我能够教导各位弟弟道德学问增长一分,那么就有一分孝道;能够让各位弟弟道德学问增长十分,就有十分孝道;如果一点也不能够引导诸弟成名,那我就是大不孝了。”九弟没有进步,是我的大不孝。只希望各位弟弟发奋立志,做事应该有始有终,这样来弥补我的不孝之罪。幸甚幸甚。
岱云和易五近来也写日课册,可惜他们的见识不是很出众。我虽然天天也和他们谈古说今,他们好像不能完全心领会,反而非常怀疑我言语浮夸。不过岱云近来十分勤奋,将来会有所成就。
何子敬最近对待我很好,常常彼此作诗唱和。因为他的兄长很敬佩我的诗,对于书法又最谈得投机,所以子敬对我也非常尊敬。子贞现在临贴隶字,每天临七八页,今年已经有一千页了。现在他又考订《汉书》中的错误,每天手不释卷。子贞的学问有五个方面的长处:一是《仪礼》精通,二是《汉书》熟练,三是《说文》精炼,四是各体诗作的好,五是字写得好。这五个方面,他希望都想有所作为而传给后人。以我来看,《礼》、《汉书》、《说文》这三方面我不精通,不知深浅究竟如何。若说字,子贞的字必能传之千古无疑;诗也远比现在这些人高明,能够自成一家之体。现在在京城做诗能够称上“家”的人很少,因此我也打算多做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里住,颇有面善心非的嫌疑。唐诗甫也和小珊有矛盾。我现在仍然和小珊来往,虽然没有嫌疑,但还是不太和他交心。曹西垣和邹云陔十月十六日起程,现还没有到,汤海秋这个人和他处久了,发现这个人谎言太多,十句话中仅有一二句可信。今年冬天有两家女儿出嫁:一是杜兰溪的儿子,一是李石梧的儿子入赘。黎樾翁亦有次女招女婿。其婿虽然没有读书,但是比冯舅强多了。李笔峰还在海秋处教书。因为替人代考,得银数十,衣服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府,花去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花去大钱七千串,都在明年可选任实缺。黄子寿那里,今天去看他,功夫十分有长进,古文也有才华,喜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范围广,心中装有不少掌故。何世兄也很好,为人非常深沉,天分虽然不高,但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没有出城,我也没有去,因为每见一面就要耽搁一天。他的世兄亦很深沉,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现在也在学倭艮峰先生。我观察何、吴两世兄的姿质天分,和诸弟一样,远不如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有没有成就,何、吴必然更靠得住。这是因为什么,各位弟弟能够看书自己就会明白。但愿能够让诸弟和他们联手并进,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季仙九先生到京城任职,对待我非常好,有另眼相看的意思。同年会课,最近都懒散,只是还像以前一样十日一会。
我今年过年,还必须借银一百五十金,以五十金还杜家,留百金自己用。李石梧到京城,交出长郡馆的公费,就在公家的钱中借用,免得出外开口更好。不这样做,那么还须张罗费事。
门人陈升因为一言不合走了,我作了一首《傲奴》诗。现在换了一名叫周升的看门,人还不错。我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书中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释的人说:“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视主上如逆旅矣。”我对待下人虽然不刻薄,但是看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下人也不尽忠。以后我应该把用人也当做自家的手足兄弟看待,主仆身分虽然严格分开但是情义贵在交流。贤弟待人也应该懂得这一点。
我每次听说信差来了,总是盼望有家信。不知道能否设法多寄几次信?如果来信,请诸弟一定详写日记数天,非常好。我写信,也不必告诉你们要学什么课程,给你们设立的课程多了,恐怕这类话看多了也生厌,所以只是把我近日平常生活多写写而已,伏惟诸弟细察。
【赏析】
曾国藩在这封信中讲到能够教育各位弟弟学业进步就是自己这里对家里长辈的尽孝道,他在信中还论及朋友的治学风格。这封信的后半截,曾国藩在叙述同乡京官的近况的时候,表露出他崇尚脚踏实地的务实的一贯作风。他不喜欢“好买书,东翻西阅”的黄子寿,却喜欢何、吴两家儿子的“沉潜”,并预言,二人虽然天分不高,但是将来的成就“必更切实”。他希望各位弟弟向何、吴两世兄看齐。他最后感到后悔,他觉得待下人应该像家人一样亲爱友好。曾国藩对于学问的见解独到,对后世有借鉴意义。
居家修德
俭朴
【原文】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吾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当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
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字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亦可,太丰则吾不敢也。
凡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不可惯习懒惰。元论大家小家,士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
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吾有志学为圣贤,少时欠居敬工夫,至今犹不免偶有戏言戏动,尔宜举止端庄,言不妄发,则入德之基也。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抄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今署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奢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由俭人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俊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余,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其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持其后而已。
夫人率儿妇辈在家,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廉恭节俭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凡是世家的子弟,假如他的衣食起居,都和清寒的人士一样,才有可能成就大器。但是假如沾染了富贵习气,就难以有所成就。我虽然位居将相,但是所有的衣服,加起来的价格不值三百金,希望你们能够保持这种俭朴的风气,这也是惜福的一种方法。
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孙担任大官,但是我不愿意做大官,一直想成为读书明理的君子。自己日日坚持一个勤字,习惯于劳苦,既能够从劳动中享受快乐,而且又可以过节俭的生活,这样生活的人就是君子。我做官二十年,一点儿也不敢沾染官宦的富贵习气,饮食起居,还一直保持艰苦朴素的家风,十分俭朴也可以,略微丰厚些也可以,太丰厚我是不敢享受了。
凡是仕宦家庭,生活由俭朴到奢侈容易,由奢侈再恢复到俭朴就很困难了。
你的年纪不大,千万不可以贪图奢侈豪华,不可以养成懒惰的习惯。无论大家还是小家、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凡是那些勤苦节俭的,没有不兴旺发达的,凡是那些骄奢倦怠的,就没有最终不衰败的。
凡是富贵功名,都属命定,一半取决于人的自身勤奋努力,一半取决于老天的安排。
只有学做圣贤,能够全部由自己主宰,和天命没有关系。我有学做圣贤人的志向,年轻的时候缺乏居敬的功夫,到现在仍然不能避免偶尔有不严肃的言行。你应该举止端庄,不要胡言乱语,这是修德的根基。
纵看历史上国和家的兴旺发达,都是因为克勤克俭所带来的;当国和家衰败的时候,则是因为不能够做到克勤克俭。我一直想以“勤”字自我勉励,但是实际上却做不到,所以读书的时候没有手抄本,做官的时候文牍也没有保存。同时我一直也以“俭”字教育别人,但是自己感到自己并没有做到。现在衙署里面服役的人数很多,厨房中每天的花费,也可以称得上是奢侈了。这里面的原因是以前身在军营,规模较大,这种习惯也就沿袭下来,一直也没有改变,近年来因为身体多病,所用的医药费,又没有什么节制。从俭到奢,如同水往下流那么容易;由奢侈再到节俭,就会像登天一样困难。我在两江总督任上卸任的时候,还存留两万两的养廉金,我一开始并没想到这一点。但是如果像现在这样放手去花,很快就会花光。日后你们在家过日子,一定要学习陆俊山的方法,每月需要用多少银两,限定一个数,称出以后另行封存,本月的花费只能留有赢余,不准多花,衙门中的奢侈习惯一定要改变。我当初带兵的时候,下决心一定不损公肥私,现在看来是基本上做到了。但是我也不希望子孙过于贫困,甚至被迫低声下气去求别人;只是希望你们努力俭朴,并且善加坚持。
夫人带着儿子的媳妇们在家里居住,所有事情都需要定立一定的章程,做官不过是偶然的事情,在家里居住才是长久的事情,能够在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即使一旦罢了官,仍然不会失去兴旺的气象。如果一味贪图当官的威风,在家乡不树立基业,那么罢官以后,就会感到气象衰落。一切事情有盛一定有衰,不能不预作打算。我希望夫人一定要教育子孙妇女,时常作家里面没有任何人做官的打算,时时脑子里存着谦恭省俭的想法,那样做就会福泽长久,我的心中也会感到十分宽慰。
咸丰五年八月廿七日与诸弟书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老兄足下:
十四日良五、彭四回家,寄去一信,谅已收到。嗣罗山于十六日回剿武汉,霞仙亦即同去。
近接武昌信息,知李鹤人于八月初二日败挫,金口陆营被贼踏毁)胡润芝中丞于初八日被贼踏破奓山陆营,南北两岸陆军皆溃,势已万不可支。幸水师尚足自立,杨、彭屯扎沌口。计罗山一军可于九月初旬抵鄂,或者尚有转机。即鄂事难遽旋转,而罗与杨、彭水陆依护,防御于岳鄂之间,亦必可固湘省北路之藩篱也。
内湖水师,自初八日以后迄未开仗,日日操演。次青尚扎湖口,周凤山尚扎九江,俱属安谧。葛十一于初八日在湖口阵亡,现在寻购尸首,尚未觅得,已奏请照千总例赐恤。将来若购得尸骸,当为之送柩回里,如不可觅,亦必醵金寄恤其家。此君今年大病数月,甫经痊愈,尚未复元,即行出队开仗。人劝之勿出,坚不肯听,卒以力战捐躯,良可伤悯,可先告知其家也。去年腊月廿五夜之役,盐印官潘兆奎与文生葛荣册(即元五)同坐一船,均报阵亡,已入奏请恤矣。顷潘兆奎竟回至江西,云是夜遇渔舟捞救得生,则葛元五或尚未死,亦未可知。不知其家中有音耗否?
癣疾稍愈,今年七八两月最甚,[为数年之第一次,连子字都对了。]近日诸事废弛,[故得略痊。]余俟续布,顺问近好。[父亲大人前跪禀万福金安,叔父大人前敬请福安。八月廿七早,兄国藩草于南康军中。]
甲三、甲五等兄弟,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以练习筋骸。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
再,父亲大人于初九日大寿,此信到日,恐已在十二以后。余二十年来仅在家拜寿一次,游子远离,日月如梭,喜惧之怀,寸心惴惴。又十一月初三日为母亲大人七旬晋一冥寿,欲设为道场,殊非儒者事亲之道;欲开筵觞客,又乏哀痛未忘之意。兹幸沅弟得进一阶,母亲必含笑于九泉。优贡匾额,可于初三日悬挂。祭礼须极丰腆,即以祭余宴客可也。
[我家挂匾,俱不讲究。如举人即用横匾“文魁”二字,进士即用横匾“进士”二字,翰林即用直匾“翰林第”(或用院字)三字,诰封用直匾“诰封光禄大夫”等字,优贡即用横匾“优贡”二字。如礼部侍郎不可用匾,盖官阶所历无定也。前此用“进士及第”直匾,亦属未妥。]
昨接上谕,补兵部右侍郎缺。此缺廿九年八月曾署理一次,日内当具折谢恩。
澄侯弟在县,何日归家?办理外事,实不易易,徒讨烦恼。诸弟在家,吾意以不干预县府公事为妥,望细心察之。
即问近好。[国藩再具。]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老兄足下:
十四日良五、彭四回家,我寄去一封信,想你们一定已经收到。等到罗山在十六日回师攻剿武汉,霞仙也立刻同去。最近接到武昌的消息,获知李鹤人在八月二日吃了败仗,金口的陆军营被敌人踏毁。胡润芝中丞在八日被贼兵踏跛奓山的陆军营,南北两岸的陆军都已经溃败,局势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幸好水师还能够自立,杨、彭屯扎在沌口。估计罗山一军可以在九月上旬到达湖北,也许战局还能够有转机。就算湖北的局势不能马上扭转,但是罗与杨、彭水陆两军相互依护,在岳阳、武汉两地之间防御敌人,也一定能够巩固湖南省北路的防线。
内湖水军,从八日到现在没有打仗,天天在操练。次青还驻扎在湖口,周凤山还驻扎在九江,两军都安静无事。
葛十一在八日在湖口作战中阵亡,现在正在寻购尸首,但是还没有寻得,已经奏请朝廷按照千总的规格赐予优恤。将来如果寻找到尸骸,应当护送灵柩回故里。如果不能找到,也必须要凑钱寄恤他的家室。他今年得了几个月的大病,才刚刚痊愈,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就率领队伍出去打仗。别人劝阻他不要出战,坚决不听,最终力战捐躯,实在令人悲伤悯惜。可以把这件事情先通知他的家里。去年腊月二十五日夜里的战斗,监印官潘兆奎和文生葛荣册(即元五)同坐一条船,两人都被上报阵亡,已经上奏朝廷申请抚恤了。过了不长时间潘兆奎竟然回到了江西,说是晚上遇到渔船,并且被捞起,得以生还,那么葛元五是否死去也不一定,不知道他家人有没有消息?
我的癣病稍微有好转,今年七八月病得最厉害,是这几年的第一次。最近许多事情都荒废了,因此才有所好转。余俟续布,顾问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