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译】
在读书的方法中,看、读、写、作这四个字,每天全都不能缺少。要用看的方法,就是像你去年所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一类的书。要用读的方法,就是像四书、诗、书、易经、《左传》等经典,昭明文选,李白、杜甫、韩愈、苏轼的诗,韩愈、欧阳修等人的文章,如果不是高声朗诵,就没有办法体会其中雄伟的气概;不反复吟咏,更没有办法掌握它意味深远的音韵。用有钱人家积贮米来作比喻:采用看书的方法,就是在外贸易,可获三倍之利;采用读书的方法,就是在家慎守家财,轻易不去花费。用战争来比喻:采用看书的方法,就是攻城略地,开拓疆土;采用读书的方法,就是深挖沟、高筑垒,得地以后能守护。看书的方法和子夏的“日知所无”相近,读书的方法就和“无忘所能”相近,这两种方法都不可以偏废。
凡是读书有不好理解的地方,不要希望立刻就把它弄懂;假如有一个字记不下来,那么也不要苦苦强求地把它记下来。只要从容对待,今天看几篇,明天再看几篇,时间一长,自然就有好处。但是对于已经看过的地方,要做一下记录,略批几个字,不然的话时间一长就会忘了自己已经看过这里。
读书的道理,如果在早上知道了真理,那么到晚上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所说的闻道,必须是真的理解了道的含义,而且非常信奉它,假如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自己的心中已经没有把握,又怎么能够称得上是闻道呢?
学问的事,是用每日增长新知识而且不会忘记作为关键;文章的事,是用多读书多懂道理作为关键。
读书的志向,一定要时刻困而勉之,立下大志奋发向上。
读书求取其中的道理,如果不让目己的心地保持虚空,不能以一种虚心求教的态度读书,那么你自己的思想先就把自我堵塞了。
不能遵守一定的道理,是因为练习得不够熟练,没有确立志向,而其实是因为所获取的知识不真实。如果知道了真理,就会知道不守一定的道理的害处,就像吃乌啄杀人一样,这样就一定能守一定的道理了。不能守一定的道理,就会既无从选择,又无从把守,那么,即便是把心念都放在四书五经上,也只能称得上是游思杂念,这是因为没有掌握能够把心神统摄起来的东西。
我自己认为一定要专注在一经上,不可以泛泛而读。读经书是以研讨义理作为根本,考据只是枝节。读经书需要掌握一个“耐”字诀,一句话没有看懂,那么就不应该看下一句;今天没有读懂,就明天再读;今年不能够精通,就明年再读,这就是所谓的“耐”。读史的方法其中最好的就是设身处地,每当读到一处,就好像自己正和当时的人在对答应酬。当然不一定要把每个人都记下来,只要记住一个人,就好像和这个人相接触。不一定每件事都要记下来,只要能够记住一件事,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件事一样。读经用来明理,读史用来知事,除了这两个方面,此外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
大凡士人读书,第一要树立远大志向,第二要有远见卓识,第三要持之以恒。树立远大志向那么自己就不会甘心成为下流;有远见卓识那么就会知道学无止境,不敢稍有心得就自满自足,像河伯观海,井蛙观天,这些都是没有见识的人;持之以恒那么就会没有成不了的事情。这三件缺一不可。各位弟弟现在对于有远见卓识不可速求,至于树立远大志向,有恒心,就希望你们能勉力而行。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与诸弟书
【原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不是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脩,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有所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絧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
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体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下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
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中,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
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既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
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诸位老弟足下:
我在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在十二月五日写给我的家信。
四弟写给我的三页信,每一句都很平实。批评我待人不够宽恕,说得非常对。他说我每月写信只是以空话责备弟弟们,然而却又不能有什么好消息,让长辈看到信的内容了,疑心弟弟们庸碌、不求进取,让弟弟们无地自容等等。这些批评我的话,为兄的看了很惭愧,感觉汗颜。
我去年曾经和九弟闲谈,说为人子者,如果让父母只觉得自己好,说别的兄弟都不如自己,这就是不孝顺;如果让家族同乡夸赞自己好些,说众兄弟都比不上自己,这就是对兄弟不友爱。为什么?如果让父母心中有了贤能和愚蠢的分别,如果让族人同乡口中有了贤能愚蠢的区别,那么他平日里必有讨好的意思,暗用心计,使自己得个好名声,而让他的兄弟得到坏名声,那么,以后的矛盾就会由此而生。刘大爷、刘三爷都想做好人,最后却闹得如同仇人。就因为刘三爷在父母族人中间都有好名声,而刘大爷的名声却很坏的缘故。现在四弟所责备我的,也正是这个道理,因此我读了汗颜。希望我们兄弟五人,各自都明白这个道理,并且相互原谅。当兄长的以弟弟得坏名声而感到忧虑,弟弟为兄长得到好名声而快乐。作为兄长不能让弟弟尽孝道得美名,是兄长的罪;弟弟不能让兄长尽孝道而得美名,是弟弟的罪。如果人都能够这样去想,那么亿万年也不会有一点矛盾了。
至于提到在家塾读书,我也知道很难。曾经和九弟当面谈过数十次。但是四弟前一次来信,说他想找个地方边教书边学习,我认为这样做浪费时间耽误事情,比在家塾更厉害。如果外出教书,不如静坐家塾。至于提到一离开家塾就有良师益友、可以称得上家乡的良师益友,我都了解,还彻夜筹划,认为只有汪觉庵先生和阳沧溟先生,是我心中值得信赖的老师。但是衡阳的风俗,只有冬学抓得紧,从五月以后,师生都只是应付走过场罢了。同时学习的人,几乎都是些平庸没有远大志向的人,又最爱嘲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轻薄。四弟如果到衡阳去,一定会笑你是翰林之弟,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在是第一憾事。不但是没有好处,而且大有害处。习俗染人,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曾经和九弟谈起,说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也不可以读书,因为那里坏朋友太多了。现在四弟打定主意,一定要去衡阳跟觉庵先生学习,就必须听我嘱咐,只须吸取良师的好处,不要受劣友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