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几个月大的时候,我趴在炕边窗台上独自玩耍,父亲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我的背影,这让我十分惊叹。后来从一个小笔记本上发现父亲用圆珠笔画的老虎,尽管颜色单一,且只是线条画,但老虎的王者之风却跃然纸上,我在内心暗暗鼓励自己:总有一天,我也要画这般威风的老虎。
读书时,教科书上每隔几页便能见到我的“大作”:插图人物的样貌常被我涂得面目全非,书页的空白处往往就是我施展绘画技艺的“大舞台”。上初中时,自己攒钱买了一盒世界人体名画扑克牌,从来没舍得用来娱乐,而是小心保存着,有空的时候才拿出来“照猫画虎”。高中时,收集了许多硬纸盒,用来画写意山水,并在我房间里办了一个“微型”画展。大学时,虽报了工艺美术专业,却最终没能学成美术。
走上社会之后,不得不把绘画当作一种业余爱好,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便买些素描、速写之类的书籍开始自学。其实,说白了,还是放不下对绘画的那份痴迷。
二〇〇三年,从深圳回西安之后,我应聘到一家商务会所作企划美工。跟我一块入职的同事小王是一个瘦瘦高高、时常穿着风衣的小伙。我们俩一见如故,在工作中配合得相当默契。
当时办公条件比较差,企划部的办公室设在公关部前面一个只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更多靠的是手绘的功夫。我们刚入职不久,公司要开一个全员大会,承办的任务就交给了企划部。我和小王分头行动,在附近宾馆、酒店找地方,谈价格,忙得不亦乐乎。待地点确定之后,就着手准备会议所需物品。横幅上的字都是在白纸上画好,用刀裁出来,拿大头针别上去的。光是绘制十几位领导的桌签,都把人累得够呛,到最后,手也麻了,眼也花了。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次的会议开得很成功,我们花很少的钱办出相当不错的效果,用实力证明了企划部存在的价值,最重要是领导满意。几天之后,公司给我们拨了五百元采购经费,我们到美院附近的美术用品店狠狠地采购了一回,各种纸、笔、颜料等,买了几大包。从那以后,我们的干劲更高了。
企划部办公室虽然空间小,但却是最热闹的地方,什么行政部、质检部、男宾部、女宾部、客房部、康乐部几乎每一个部门都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这其中就数行政部的小贾与我们打交道最多。小贾是我的宝鸡老乡,平时对我也相当照顾,我们之间没有那些世俗的客套,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掖着藏着。
一天下午临下班时,小贾急匆匆找到我,说刘总安排企划部晚上给办公区、营业区玻璃门全贴上玻璃纸,问我需不需要加派人手?我一想总共就四个大玻璃门,其它都是些小豆腐块,便说不用了。小王因为要上素描课,先走了一步,这一点我倒是之前不曾想到,最终只剩我一个人加班。贴了一阵之后,才发现贴玻璃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稍有不慎,贴过的地方就会鼓起很多气泡,反复撕开又会降低玻璃纸粘性和平整度。我尝试着不同的贴法,不断总结改进,贴纸的速度越来越快,即便这样,也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后来,小贾得知情况后,还把我埋怨了一通。
到了发薪的日子,我和小王在办公室把刚领到手的工资又点了一遍,这时,小贾跑进来,笑开了花:“就那几个钱有啥数的?咱们这儿高薪那可都是按周发的。”
“按周发?”我和小王投去惊讶的目光。
“没错,那些按摩技师的工资都是一周发一次,一月下来,高的都好几万了。”
“这么高?”小王摸着脑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那当然,你想改行的话,我找公关经理给你说一下!不过咱们这里的男技师没女技师赚得多。”小贾满脸的坏笑。
“那有什么条件啊?”
“条件嘛,很简单,身体健康,要够强壮!”
“那你看我咋样?”小王秀了一个健美动作。
“瘦得跟麻秆一样,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还想吃按摩技师那碗饭?”
“咱这瘦是瘦,全是筋骨肉!”
我和小贾已经笑得不行,小贾伸出手在空中摆了摆,说道:“你还是行了吧,你不是吃那碗饭的!”
小贾说得没错,小王不是吃那碗饭的,我也不是。虽然这世上赚钱的路子千万条,可并非都适合你,你也未必能豁得出去。就像这会所里的美女多如牛毛,跟你却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你充其量也就是用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的宿命。
一月好几万,那一年就几十万,几年不就成百万富翁了?但小贾说了,理论与实际是有差距的。收入高了,花销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每月买衣服、化妆品那可都是要名牌的。不过总的来说,有钱是比没钱好啊。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没钱的时候,连至亲的人都看不起你,有了钱你不搭理人家人家还挤破头跟你拉关系哩。
就在我感慨世态炎凉、人情淡如水的同时,又不禁对这些女技师们产生好奇,她们都来自哪里?因为什么原因做了这一行?有空时,与小贾神聊我总能得到答案。别看小贾年龄没我大,可在这个行业已经待了三四年,他见闻广博,肚子里那些故事多了去了。他告诉我,这些女孩基本都是外省的,很少有本省的,最主要是怕碰见熟人。她们大多来自偏远山区,家境不好,出外打工没学历没技术,也吃不了苦,只能吃青春饭。当然,这青春饭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了的。有脸蛋有身材,还要能放得开,才能做按摩技师;姿色差一点、能守得住底线就做足疗技师。她们大多干个几年,趁年轻攒些钱,将来好谋个出路。
不过世上的钱总归是难赚的,高薪的背后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血泪。我曾听一个女足疗技师向她的同伴诉苦,说有一位男客人的脚如何臭,在中药水里泡了半小时还是熏得她头疼,做个足疗吧,还不老实,不停地拿脚丫子蹭她的胸。做这行是最怕客户投诉,所以很多时候她们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客人就是爷,在爷面前你得收起你的尊严和脸面。
技师从不参加行政会议,她们有自己专门的培训,而这套培训也是秘而不宣的,我们唯一与技师有固定交集的地方就是餐厅。女技师们穿着统一着装,她们青春靓丽,风姿绰约,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是餐厅里最美的风景。女技师坐在北边,我们坐在南边,虽然中间隔着宽宽的过道,但仍然不影响我们彼此观望。她们时而朱唇轻启,时而顾盼神飞,时而轻抚秀发,时而窃窃私语,没人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我们从未向她们打过招呼,但却很享受这种用餐的氛围,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秀色可餐,不是吗?这也就是为什么男同事都喜欢坐在餐厅吃饭的原因。
企划部的工作节奏就像是歌曲的旋律,有张有弛,有起有伏。逢到重大节日,我们加班加点、全力以赴赶进度;闲暇时间就自行安排,画画、练书法,交流绘画心得,探讨POP字要怎么写才漂亮。
那年国庆节,小王跟女朋友去了一趟西藏,在雪山上拍了一组大尺度的写真照。他向我提及此事的时候,眼里是充满了向往的,他感慨说,人如果能永远活在那样一个纯净的世界里,脱下伪装,真诚相待该多好。那时,我还没能真正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腊月里的一天早晨,小贾表情凝重地跑到企划部,告诉我小王死了,我惊得半天没反应过来。小贾说,刚才小王的媳妇哭着来公司拿走了小王的东西,这事应该假不了。可是小王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根据小王媳妇的说法,小王家里不同意小王跟之前女朋友的婚事,给小王强行说了另一桩婚事。结果小王想不开,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在结婚前一天晚上喝下了早就备好的农药。
我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么离谱的情节在影视剧里或许见多了,可不曾在现实世界听过。想到小王之前说的那些话和他凡事都苛求完美的倔强性格,我似乎又确信了这样的傻事他是干得出的。
办公室突然冷清了许多,其他部门的同事大概也都听说了此事,他们再来找我做东西时,连门也不进,只站在门口叫“赵工”。小贾却是一个例外,他经常跑到企划部,坐在我对面原来小王坐的位置上安慰我。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不开,只是从那以后常常感到房间里空荡荡的。后来,我在街摊上买了一只巴西龟,索性将它带到办公室养起来,可没过多久,竟被一位新来的大堂经理顺手“牵”走,最后也不知所踪。
二〇〇四年年初,会所因为整体装修,放了长假,这期间我便在一家编辑部待着。到了这年九月份会所重新开张,再去时,刘总与小贾他们都离开那里去了山西,我因为暂时不想去外地也就没跟他们同去。会所内部人事变更,企划部也被取消,美工隶属行政部管辖。美工的办公室仍然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不过配上了电脑,不久又来了一个化妆师与我同室办公。
我的工作也逐渐从手绘向电脑设计转变,自己早前报班学习的平面设计这时便派上用场,各楼层水牌内容、电梯广告、西餐厅菜单、促销票券等等都需及时设计制作。圣诞前夕,我花不少心思手工制作了一个超大的圣诞屋,放在一楼大厅,非常耀眼。后来,我还配合其他部门经理去轻工市场购买绿植花卉、干枝插花,将会所上下装扮一新。
然而,我所做这一切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喜悦了。大概人真的是以群分的,当对的人都离开时,你的付出不被看重,你的坚持变得没有意义。这个时候,便是该离开了。
我始终没有画过老虎,对于绘画的痴迷后来又渐渐转移到摄影上面,然而,摄影始终无法真正替代绘画。但是请允许我在内心,为绘画保留一个空间,没准哪天我兴致来临时,还要画一幅浓墨重彩的人生。
(2018年3月20日完于杨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