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公司陷入困境。
夏家出事后,他几乎全力投入了进去。先是为何涛的病忙,后是为何涛的死忙。何涛双亲的接送安置,遗体告别,送葬……其间的琐事千头万绪,这个时候,家里没个男人根本不成。唯一的男人——至少钟锐认为他是夏家的男人——姜学成,由于自己麻烦重重,有时反而要牵扯着别人的精力。就在这段时间,钟锐的公司里出了事。
OLTO推上市场后滞销,调查结果,一个性能与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产品VLD已先期占领了市场。出品公司是正中电脑公司。
钟锐把谭马叫了来。
“谭马,我们都清楚,方向平绝无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OLTO,除非他拿到了核心资料。公司里掌握核心资料的只有你我……”
谭马不说话。
“他给了你多少钱?”钟锐轻声问。
“……十万。”
“才十万?”
“对!他要给我二十万,还有千分之二的分红!”
“你没要。”
“不能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我买了套房儿,我们得有一个固定的没人的地方待着,天眼瞅着冷了,噢,最近我认识了个人儿,应该说是早就认识了,小学同学。”
钟锐叹口气:“谭马,这不是正路。”
“是近路。”
钟锐拿起电话,“找方向平!”
方向平公司里一派生气,为用户安装VLD的人员忙得不可开交。钟锐来电话时方向平正跟人谈技术合作的事,但他还是决定推开一切事情与钟锐会面。他渴望那个想象已久的场面。
钟锐背靠切诺基车身而立,刷,刷,刷,一个穿黄马甲的女工在扫落地的秋叶。晚霞渐隐,夜幕未至,天边一片深紫。路人行色匆匆。不远处一个生意清冷的卖煎饼果子的小贩几次试图对钟锐微笑,终因对不上眼神儿而作罢。
黑色的“大宇”急驰而来。
钟锐挺直了身子。
方向平神采奕奕。
“你好,钟锐。”他伸出了手。
钟锐没接这只手,而是把一张软盘递过去。
“你们的VLD。说吧,怎么回事?”
“你身上没带录音机吧?”
钟锐没明白:“什么?”
方向平大笑:“玩笑玩笑。你的为人我清楚。那么,我也以诚相待——正如你所知道的,都是事实。”
“你不觉着这么做有点卑鄙?”
“绝不是你所想象的‘卑鄙’。我无意搞垮你,只想强大自己。什么是竞争?这就是。钟锐,你的失败在于过分倚赖自己的一技之长,而竞争所需要的,是综合能力。”
看着方向平自鸣得意的狂妄,钟锐把原本想说的话收了回去,这种人,不给他点教训不知道痛。
“谢谢指点。”钟锐说罢,转身走开。
方向平觉着兴犹未尽,又在没有对手的原地陶醉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周末,要下雨了,外面响起雷声。公司在开会,谭马的位置空着。钟锐主持会议。
“OLTO销售情况不好,主要是因为有人采用不正当手段,盗取了关键技术,抢先占领了市场。但请大家相信,这只是暂时情况。公司工作按原计划进行。……目前的困难是,OLTO销售受阻,造成资金紧张,广告及AT项目的开发都面临资金问题,困难很大,但肯定是短期困难。因此,我想发动大伙集资以渡难关……”
“集资可不能白集啊。”一个人忧心忡忡。
“高利率。”
“如果万一……”
“没有万一,请大家相信我,”说着掏出一张存折,“我个人现在就这么两万块钱,先带个头。”
众人表情严肃起来。
一人探头进来:“钟总,谭马回电话了,说他有事,不能来。”
钟锐呼谭马。
谭马与一个高大的女人从一辆高级轿车上下来,车前是一家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餐馆。
门童殷勤地为他们拉门,称女人“于总”,称谭马“谭先生”。
“五子,叫大厨给我们弄点吃的。”女人边走边吩咐迎出来的一个小胖子。
“您想吃点什么?”小胖子迈着碎步扭脸看着女人的脸问道。
“你想吃什么?”女人扭脸问谭马。
谭马显然还不习惯这阵势,“随便吧……”
“随便。”女人对小胖子说。
“送到您办公室?”
女人看了一下因已经过了吃饭时间而显得空旷的餐厅,用目光征询谭马的意见。
谭马不愿给人添麻烦:“就在这儿吧。”
二人捡了一张四人的小餐桌坐下。一个小巧的女孩儿过来为他们倒茶。
“娟娟,中午生意怎么样?”
“光我就翻了三次台!”
“包间呢?”
“晚上的都订出去了!”
女孩儿走后,谭马感慨:“跟你比,我们这些男人都白活了……”
女人摆了摆手:“你往电脑前一坐,我这么大个,马上觉着矮你半截……”
“我们挣的那可真是血汗钱。”
“这地方,耗费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
“那你也值了,这是你的宫殿,你是这儿的女皇啊。”
“你要是愿意,我让位。”
谭马不能不感动,他掩饰地开着玩笑:“不成!那人不得说我傍大款啊!”
女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认真道:“谭马,咱们一起干吧,别犹豫了,嗯?”
面对热情而真诚的眼睛,谭马不再开玩笑了。
呼机响,谭马看了看,这次是钟锐亲自呼他,女人把手机递了过来。谭马回电话。拐弯抹角说了许多之后,他对钟锐直言了:“……我想尝试做一点别的,对不起,老钟!”
女人眼睛一亮。
钟锐心情沉重地放了电话。
晓雪送丁丁进了幼儿园,匆匆走出,听到有人叫她,回头。是姜学成。
“你?”
“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其实压根就没睡着,好容易盼到天亮,到你们家时,已没人了,就又到这来了。……晓雪,你,你们家人,能原谅我吗?”
“这是个意外事故……”
姜学成小心地看她的眼睛:“你该上班了吧?”
“不,不用去了。”
“周艳留下了?!”
“……我得尽快找到工作。”
“我有个病人,是一家大公司老板……我马上跟他联系!”
“你别管这些了,快去医院,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你,错上加错!”
姜学成凝视晓雪:“你永远是先为别人想。”阵风吹来,晓雪的一绺发丝吹到前面,姜学成那么想为她拂上去,手心都出汗了,没敢。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停了停,他说:“你回家吧,等我消息。”
消息,好消息来得那么快,快得连姜学成都感到意外。他打电话通知晓雪时开心极了,这些天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
“……他不光一口答应,晚上还要请我们吃饭。我去你家接你,七点。”
“吃饭我就不去了。”
“他请你去。他已经知道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说罢放了电话,深深地吁了口气。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脑后轰然响起。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忘不了唧唧我我?”
不用回头看,甚至不用靠分辨声音,他就可断定来人是谁。她永远把“卿卿我我”说成“唧唧我我”,姜学成从来不纠正她,奇怪的是,别人也似乎没有纠正过她。
姜学成首先庆幸的是,此刻办公室里没有人。医院不远处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下子送来了三个外科急诊,医生们都上台了,在家休息的都打电话叫了来。
“这么好的医生上不了手术台,真可惜啊!”
他漂亮的妻子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边说边摘着用来防晒的白网眼手套。
姜学成一声不响。
“那女孩儿真可怜。看他们家的样子好像正准备办喜事……”
姜学成心里“嗵”地一跳。“你去了?你要干什么?!”
“关心她,帮助她,告诉她她应有的权力。”
“卑鄙!”
“你没把柄我再想卑鄙也没有辙。……本来是致残,现在嘛,是致死,你有可能被取消医生资格啊。四年的大学,两年的硕士,多年的临床经验,就这么……”把摘下的一只白手套向空中一挥,“完了?还有你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老娘老爸,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了,可怜啊。”
姜学成紧紧盯着她。
妻子笑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着另一只手套。“你的事迹已经上报到我爸那儿了。怎么处理,我想,医院会根据上边的意见。昨天我回家,我爸说,学成要是这么着给处理了,太可惜了。问我什么意见。我说,反正他也要跟我离婚了,您就看着办吧。……你说得不错,我爸不会为了我拿他的事业去冒险,但要是有机会,他还是很愿意帮帮他女儿的!”
她的面孔突然变得狰狞。
姜学成满怀仇恨。
四目相对,如两只食肉动物的对峙。
妻子突然冷笑一声,站起,转身离去。高跟鞋“答答”地远去。
姜学成半天没动,汗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
床上摊了一床的衣服,已经快六点了,晓雪仍没决定赴宴时穿什么。钟锐倒是按时赶到,丁丁欢叫着扑了上去,今天晚上妈妈有事,爸爸带他出去玩儿。
钟锐带丁丁走到门口,站住:“要不要我送你一段?”
“具体去哪里我还不知道呢,他……姜医生七点来接我。”
“这事有把握吗?”
“应该没问题,那人的命是姜医生给的。”
“那事,你下岗的事,该跟我说一声。”
“我跟谁都没说。是他,姜医生主动问的我。”
钟锐沉默了。
姜学成一直目送钟锐带着丁丁开车走后,才从楼角拐了出来,他低着头向楼里走,自从发生了那起事故后,他就不知不觉地采取了这种走路姿势。
到了楼门口,突然,他看到一双熟悉的脚,抬头。
他的妻子赫然站在面前。
“你到底想怎么样!”姜学成叫。
“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你没有这个资格!”
“受害人的亲属有。刑满释放以后,你就不可能再干医生了,至少,没有哪个大医院敢收留你。”
姜学成彻底绝望了:“好好好,你有本事,随你怎么样吧。”
女人挡住去路。
“还是要去她那?”
姜学成不响。
女人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和。
“学成,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你真是,笨透了。为什么就不想想,我一天到晚跟着你,苦口婆心劝你,为什么?要干什么我干就是了,没必要事先来通知你啊!”
姜学成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六点半了,已换好了衣服,梳洗打扮完的晓雪向楼下窗外张望,来路无人。
姜学成和妻子相对坐在一家咖啡厅里,厅内昏黄的灯光使女人的面部年轻而柔和。
姜学成偷眼看表,心里暗暗着急。
女人不动声色,自说自。
“我把你的处境都跟爸说了,他很同情你,他认为不应当因为一个偶然事故就把一个好医生毁了,国家培养人才不容易。学成,有空你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
“你和你爸爸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实在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说着站起身来。
女人一下子变了脸,厉声道:“姜学成,别给脸不要,坐下!”
姜学成愣愣站住,女人虎视眈眈。片刻姜学成坐下。仿佛川剧的“变脸”,女人又换了个人似的温柔美丽。她喝了口饮料,缓缓道:“……他帮的是他的女儿,要是换个别人的什么人,他才不管呢。现在正抓医疗作风整顿,正好给全卫生系统抓一个典型。……”
她说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儿。姜学成低下了头。
女人看着眼前这个心爱的但有些不够驯服的男人。
“她,比我温柔,是不是?”
“……”
“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不配你,但有一条,事业上我可以帮你,她能吗?”
“……”
女人一笑:“其实女人想温柔还不容易?结婚前我温不温柔?结婚后变了点,是因为觉着反正结了婚了,已经是夫妻了,就无所谓了。前不久我看了本书,是专门讲婚姻的,书上说,不能因为结了婚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学成,原谅我好吗?”
“……”
“我还有什么缺点,你说,我一定改!”
“我想要孩子!”
女人一愣:“孩子就算了吧,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你哪那么大岁数了?三十五岁生孩子没问题。”
“干吗非要要孩子呢?”
“只有孩子才可能把你我拴在一起!”一旦决定退让,姜学成开始尖刻。
女人低三下四:“我以前对你不好,我以后会对你好……”
“你是不是为了让那些臭男人搂着你跳舞,夸你苗条,你就不给我生孩子,让我们姜家绝后是不是!啊?!”
“学成,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呀?你要是不愿意,以后我不去跳就是了呗。”
“我要孩子。一定得要孩子,你不愿意,就离婚!”说罢起身就走,女人追出。在门口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到一边。
“学成,听我说学成,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想要,比你还想!”晶莹的泪水突然从女人大大的眼睛里涌出。“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做过检查了,医生说,我是……先天不孕。”
姜学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和嘴。
女人一把搂住了他。“学成,我这辈子只有你了。我会好好待你,以后家里什么活都不让你干,你就全心全意搞你的事业,连我爸都说,你天生就是个当外科医生的料,我要帮助你,让你成功。这难道不是你们老姜家几辈人的梦想吗?”
一家大型自选商场。
敞开的冷柜前,姜学成沉郁地看着妻子在各种冻肉里翻捡。
女人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公斤装的猪大肠。她把大肠搁进姜学成拎着的塑料筐里,又去看速冻食品。
姜学成借机挣开那只始终挽着他的胳膊,看了看腕上的表:八点半。
电梯灯忽闪着停在了“12”上,门滑开,女人挽着姜学成下电梯,右拐,进入一条长长的外封阳台式的通道。通道有点窄,女人把自己一路拎着的东西交给姜学成,自己走在了前面,在这短短的自由时刻里,姜学成无声地哭了。
妻子按响了门铃。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谁呀?”
“妈,学成看你们来了!”门开,妻子边向里走边嚷,“爸在不在?……爸,学成还给您带了猪大肠呢!”
姜学成迅速擦干眼泪,微笑:“妈妈!……爸爸!”
铁门“咣”地关上,一切复归宁静。
姜学成将刷洗过的手浸泡在消毒液里。
麻醉师在为病人实施全麻。
行将进行的是部分肝切除术,姜学成主刀。
苍白的皮肤被银光闪闪的刀刃划开,血粒迅速渗出。姜学成向旁边伸出右手,“叭”,一把止血钳子出现在掌心。他用钳子夹住一根血管,又一把钳子立刻递了过来……不用言语,甚至不用眼神,一切在有条不紊、富于韵律的默契中进行。
……
晓冰为姐姐买了一批报纸,把所有的应聘广告用红笔画出,晓雪一个一个挨着看,屋里只有翻报纸的刷啦声。从那次失约以来,姜学成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晓冰几次想问问姐姐,都被姐姐的沉默挡住。
一摞报纸翻完了,晓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手搭在前面,愣神。看着姐姐这副样子,晓冰很难过。
“姐,给姜医生打个电话,别自尊心那么强。他也够不幸的。”
晓雪紧紧咬着嘴唇以憋住突然涌上的泪水,额上的血管因此而充盈,怒张,她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眼,说:“他已经恢复正常工作了。”
“怎么知道?”
“我去过他们医院。”
“他跟你说的?”
“没看到他,他在手术室。”
“好事啊,姐,恢复工作还不是好事?”
晓雪垂下眼睛,无表情,拒人千里之外。晓冰不敢再开口。
电话响,晓冰拿起了电话。电话中是一个女声。
“夏晓雪吗?”没容晓冰回答,对方已经又说了,洋洋得意,“我是姜学成的太太。”晓冰一愣,把电话贴紧耳朵。
“是我先生告诉我你家电话。他让我转告你,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医院领导已通过了他的深刻检查,基于他平时的表现,同意不追究刑事责任。他让打电话告诉你,他已经开始工作了,请你放心。也请你以后不必再为他操心,他有妻子……”姜学成下班回家,看到妻子斜躺在沙发上抱着电话,两脚搁在茶几上一跷一跷的样子,不由皱紧了眉头,妻子一看到他马上坐了起来,对电话温柔地道:“那好吧,改天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拜拜。”放电话,“学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马上做饭。”
这时姜学成看到了放在电话旁的自己的电话本,有些奇怪,拿起来翻。
“噢,刚才洗衣服,从你裤兜里拿出来的,差点给洗了。”妻子说。
姜学成再没说话。
晓冰放了电话。
“谁?”晓雪问。
“电视台的,问喜欢哪个电视剧,没说完就断了。”
手术从下午五点一直进行到十点,手术非常成功,同事们有说有笑从手术室出来,姜学成走在最后面。
一个人从手术室旁边的长椅上站起来,堵住姜学成。
“晓冰?!”姜学成吃了一惊。从殡仪堂与何涛告别,他再没见晓冰。愧对晓冰。
晓冰目光直视姜学成的眼睛。
“一句话,我将以受害者亲属的身份,向法院提出起诉。”
未待姜学成醒过味儿来,晓冰转身走了。
姜学成眼睛里一片恐惧。
丁丁已经睡了,晓雪坐床边,呆呆地看那张恬静的小脸,心里一片茫然。妈妈是孩子的天,妈妈垮了,孩子的天就塌了。小丁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只是偶尔会奇怪地问一句“妈妈,你现在怎么不说‘快快快’了?”下岗就没有工资,钟锐一个月给三百,够干什么用?
有人敲门。谁?
隔着防盗门,晓雪看到了姜学成。
多日压在心底不想不看的委屈、怨怼立时化作一股热流堵塞住鼻腔,那个不堪回首的等待的夜!
——她换好了衣服,化了淡妆,等姜学成。从六点等到七点,从七点等到八点,打过他所有的电话,没有人;脑子里做了无数可怕的设想,甚至给交通大队、派出所都打了电话。她无可作为,只有等,死死的等。九点,听到门外钟锐送丁丁回来,想也不想地跳起,以最快速度脱下了身上要出门的衣服,换上家常服,摆出一副闲适的样子。钟锐对她在家感到意外,怎么会这么快?她只能全神贯注张罗着给丁丁脱衣服、拿水、换鞋,躲开这眼光。钟锐问她事办得怎么样,她说专业不对口,还要再等等。她的含糊躲闪让钟锐生疑,这眼神令晓雪恼火。走时,钟锐对她说他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她想也不想地道:“不用。姜医生路子多的很!”这话说得多没劲啊,可是,不如此又让她说什么?钟锐闻此立刻就不说话了。
这一夜,她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她往他办公室打电话,听到接电话的人在里面高叫“姜医生,电话!”他答应了,接着是脚步声,接着听到了他的声音:“喂?”她“啪”地挂了电话。他好好的,什么事没有,那他是为什么?
她等他解释。
他没来,没电话,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终于,她沉不住气了,跑去医院找他,一个人告诉她,“姜医生在手术”。
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她理解他。他应当知道她理解他。采取躲避的方式太残酷,也是对她的侮辱。
“晓雪,开门呀。”
“有事吗?”
姜学成提起手里的一个兜,“给丁丁买的玩具,答应过他的。”
开还是不开?没容想好,已经把门打开了。她为自己的软弱恼火,转身向里走。姜学成小心地跟进。
“对不起,今天才来。……那天真的是临时发生了特别的事。”
晓雪不说话。
“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晓雪仍不说话。
“我今天又跟那个老板通了电话,他让你星期一就去上班。”姜学成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推到晓雪面前。
“什么?”
“两千块钱,多少是个补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晓雪的身体绷直了,生硬道:“他父亲给抚养费。”
“晓雪……”他说不下去,泪水涌上来,他哭了。
晓雪不禁心又软了,递过去一块纸巾。
姜学成用纸巾擤了鼻子,声音清楚些了。“晓雪,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补偿。”
“补偿?”
“对,补偿!”姜学成热切而诚恳,“我去找钟锐!”
晓雪愕然。
“我找他。我跟他说,我们俩是清白的,还有,是我追求的你,咱们俩的事,一切责任在我……”
晓雪嘴唇哆嗦起来,声音因此抖得厉害。“滚。”她说。
姜学成没听清:“什么?”
“滚!”
姜学成听清了:“晓雪!”一下子扑过去,去抓晓雪的手。
晓雪站起,厌恶地躲了开来:“我一直以为我理解你的选择,因为你更看重事业。现在,我知道,我真的误解你了。还有,你不必费心费力把我推给别人,你没有这个义务,更没有这个权力,我是个人,不是件东西!……”
“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怎么……”
晓雪打断了他的喃喃:“至于我和钟锐的事儿,根本与你无关!快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钱袋往他怀里一搡,“走!”
姜学成佝偻着背起身向外走,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晓雪眼前模糊了起来,她用力咽下泪水,硬着心肠拉开了门,姜学成走了出去,突然他转过身来,用力扒开了欲关的门,不顾一切道:
“晓雪,跟晓冰说,别那么做!”
晓雪不解:“晓冰怎么了?”
“晓冰……她要上法院起诉我!”
晓雪怎么也没想到,呆呆地看姜学成,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她有些傻了。
姜学成低声下气地:“晓雪……”
晓雪被惊醒,告诉姜学成:“晓冰不会起诉你。”
“她亲口对我说的,昨天……”
“放心,她不会起诉你。因为无论怎样何涛都不会复活。她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没有力气也不愿意仅为了你就把自己的伤口一遍遍地向人展示,懂吗?……从打你进门,我就在想,你来到底有什么事。晓冰也是,开这玩笑干吗,瞧把你吓的!”她说着笑了起来,越笑越响,笑得无法自制,姜学成怕惊动邻居,嘟囔了一句什么后关上门狼狈地走了。
晓雪坐下,脸埋进双臂,久久不动。
姜学成服饰华贵的妻子站在医院门口炫目的灯光前,引来无数过往男人的目光,可惜她现在顾不上他们了,她正在焦急地等自己的男人。
姜学成匆匆从医院里走出。
“都几点了你看看!人家可是世界著名钢琴家,弄张票容易吗?”妻子挽起他的胳膊,不住嘴地埋怨。
“有个病号临时处理了一下。快走,来得及。”
二人来到路边打“的”,一辆吉普车在他们身边停住,车门开,下来两个人架起姜学成塞进车里开车就走。
女人惊恐万状:“来人啊!救命啊!”
车已经融入公路上灯光闪闪的车流。
一辆灰色凌志跟在吉普车后面。
吉普车内。姜学成坐在后座,旁边一个长发小伙子。姜学成的嘴被胶布贴上了,眼睛充满恐怖。
身边小伙子的手机响了。“大哥。……好的!”把手机贴在了身边姜学成的耳朵上,里面传来沈五一的声音。
“姓姜的,今天带你出来,只是兜兜风,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条件是回去告诉你们家那个泼妇,以后,不许再去骚扰夏家姐妹,你也一样!如果再让我听到什么,咱们出来可就不止是兜风了,听到了没有?”
姜学成想说听到了,无奈嘴动不了,只好拼命点头,引得身边小伙子忍俊不禁,把脸掉向车窗外。
灰色凌志消失在滚滚车流中。吉普车驶出市区,驶向郊外。
郊外一望无际的黑黝黝的菜地,蛙叫虫鸣,空气中散发着粪香和绿色植物的清爽。路两边白杨直插入云,在湛蓝的夜空中沉默伫立。路上很少行人,只有来往的汽车呼啸而过。
吉普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门开,姜学成被推了下来。车开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夜中。
“哎——”姜学成徒然地冲远去的车叫,一辆大货车“咣咣”驶过,姜学成被兜脸扬了一嘴沙土。
“妈妈,老师让交十块钱,明天。”
“干什么?”
“去动物园。”
“动物园去多少回了,咱们不去。”
“我要去!”
在一个小副食店门口,晓雪下车,把丁丁抱下来,耐心说:“丁丁听话,明天跟妈妈待在家里,妈妈陪你玩。动物园去过了就不再去了,何必浪费十块钱呢?”
“咱们家没钱了吗?”
“钱是有,可也不能浪费,得留着过日子用啊。”
晓雪支好车子,拿起压在前车筐里的茄子和西红柿下面的包。茄子和西红柿都是论堆儿卖的,这么多总共才花了两块钱,营养一样。
丁丁仍不高兴,晓雪没精力跟孩子多掰扯,只说:“丁丁,妈妈进去买块豆腐,你在这等着,嗯?”
晓雪进了商店。
丁丁用小手抓着自行车后座。
一个男子走过来前后看了看,突然,跨上晓雪的自行车骑上就走。
丁丁抓住车后座不撒手,大哭大叫:“妈妈!”
晓雪从商店里冲出,眼前的情景吓得她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丁丁死死抓着车子不放,已被抢车人拖出很远,带起了一路的尘土。
“撒手!丁丁!快撒手!”
晓雪嘶声大叫。
丁丁被骑车人甩下,摔倒在地。
晓雪冲过去抱起了小儿子,上上下下地察看,“没事吧丁丁,没事吧?头摔着了没有?哪里疼?”
丁丁只是哭叫:“妈妈,咱家的自行车!”
“没关系好孩子,再买一辆就是了,啊?”
“自行车几块钱?”
“几百块钱吧。”
“那咱们家还有钱过日子吗?”
晓雪拼命忍着泪,旁边已聚拢了一圈人,她抱起儿子离开人群。“有。放心,丁丁。只要妈妈在,就不让丁丁吃苦。”
钟锐来了。进门后交给了晓雪这个月的三百块钱,还给家里买了一大兜水果。“丁丁这月的钱,晚了几天。那天我来过了,姜医生在,我就没上来。”他说着,注意看晓雪的表情,晓雪没表情。
钟锐只有跟丁丁说话。“嗬,这小人儿真威风!”
丁丁摆弄着手里的变形金刚,头也不抬:“它是火焰神。姜医生送的。”
姜医生送的。姜医生跟这个家的来往已如此紧密了。钟锐咬了咬嘴唇:“丁丁想要什么玩具,爸爸给你买!”
“我想去动物园。”
钟锐看了看表:“去动物园?现在不行。小动物们都下班了。改天,改天爸爸早点上幼儿园接你,咱们去。”
“我要和小朋友们一块去!我从来没和小朋友一块去过动物园!”
钟锐问晓雪:“怎么回事?”
“幼儿园组织去动物园,明天。”
“小朋友都去!妈妈不让我去!”
“为什么?”
“还得交钱。”晓雪解释。
“交多少?”
“十块。”丁丁说。
钟锐有些生气:“交嘛,总不至于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晓雪对丁丁:“丁丁,上你屋里玩去!”丁丁不动,晓雪严厉地:“丁丁!”丁丁只好走,晓雪关上门。
“十块钱是拿得出来,可是家里一个月一共才几个十块钱?我现在的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个月才给三百……”
“我每个月还要付房款……”
晓雪摆摆手:“丁丁一个月的托儿费就是一百八!”
钟锐隐忍地:“不是还有存款吗?”
“慢说咱那点存款,就是再多出几倍,一月月地只出不进没几天就得光。”
“只出不进是暂时情况。”
“也是现实情况。丁丁说话就上学了,上完了小学上初中,高中,大学,那得多少钱?看报了没有?今年考重点中学差一分得交三万!钱就是孩子的前途。”说到这,晓雪停了停,“今天既然说到这了,干脆都说出来。丁丁的抚养费,一个月三百,不行。”
“多少才行?”
“至少五百。”
钟锐忍无可忍:“你那位医生呢?”
晓雪眼瞪圆了:“未必你要指望别人来养活你的儿子!”
钟锐感到难以置信地看晓雪:“我是在讲这个理!”
“讲什么理?一个月三百现在够干什么的?五百,必须五百!”
“晓雪,你怎么……是那位医生教你的,必须把你前夫的最后一滴油都榨出来才算完?”
“随你怎么说,抚养费的事,咱们今天一定要定下。”
“这早在离婚时就已经定下了。”
“但是不够。我可以不吃肉不吃蛋不吃水果,丁丁不行,他正长身体,需要营养,还有别的方面,需要很多。”
“要不这么着,你一个月给我三百,丁丁我带。”
晓雪被噎得说不出话。
钟锐轻蔑地看她一眼,开门出去:“丁丁,来,爸爸跟你玩儿!”
晓雪以手加额,指甲盖紧顶额头,几乎渗出血来,她全然不觉。
钟锐开车行驶,忽然看到前方路边走着的一个人像是姜学成,而挽着他的那个女人绝对不是晓雪。他开车过去,在路边停下。那两个人过来,男的的确是姜学成,女的很漂亮,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钟锐开门下车。
姜学成看到了他,一阵慌乱,想扭脸装没看见,已来不及了,“姜医生!”钟锐叫他。
姜学成只好站住。“你好。”又结结巴巴道,“这是我……妻子。”
钟锐猛然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女人。他把姜学成拉到了一边。
“怎么回事?”
“我跟夏晓雪……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
“一个男人不能没有事业……”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姜学成的辩解。“你也算是男人!”钟锐打罢说完扬长而去。
姜学成的妻子高叫着“抓流氓”追了上去,被姜学成一把揪住。
“别……”
“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前几天被绑架不让报警,今儿又不明不白地挨了巴掌不敢吭声……”
“他们是病人,病人的家属,病人死了……”
“病人死了就打医生,还有没有公理了?”
姜学成一声不响,拉着妻子走。
晓雪去人才市场跑了一天,一无所获,她的年龄,她的性别,她过去的工作经历,都使她在激烈的人才竞争中处于劣势,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她走下电梯,向家里走,身心疲惫。
“妈妈!”
等在门口的丁丁向她跑来,爸爸带他去动物园了,晓雪搂住儿子,擦着他小脸上的汗。钟锐也迎了过来。
“对不起。”钟锐说。
“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你和姜……”
晓雪嘴唇哆嗦起来,突然对丁丁厉声道:“丁丁!回家!”拉起丁丁走,极力咽下由于痛苦和耻辱而涌出的泪水。
进了家,关了门,晓雪无力地倚着门站住,任泪水哗哗地流。
丁丁怯怯地拉了一下妈妈的衣襟。晓雪低下头来。丁丁张开小手,手里是一卷钱。
“爸爸给的。爸爸还说,等公司好了,他还要多多的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