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雪上班了。
下午,周艳打开水进门,看到晓雪,非常高兴:“你来了晓雪!你不在的这几天可闷死我了。跟你说,我最近又处了一个人。”
“是吗?什么样的人?”
“经理,有一辆自己的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你孩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今天他爸爸陪他,我说来看看。”
“其实不用来,这儿屁事没有。”
“那也得来呀。”
“是啊。我妹妹她们单位已经开始精简了,估计咱们这也脱不了。哎,晓雪,要不你再领头咱们干起来,好不好?”晓雪摇头。周艳看着她,问:“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就那么回事儿。”
“还没跟他和好?没和好赶快和好!以后也尽量不要吵。别以为两口子吵架没事儿,吵一次伤一次心,等心伤透了,感情也就完了。”
晓雪不想再听,转移话题:“周艳,你跟那个经理,有感情吗?”
“现在还说不上,慢慢培养吧。感情这东西,有时还真难说。整天挤公共汽车,挤得披头散发满身臭汗,再有情,也得给挤没了。话说回来,俩人坐小汽车里,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没情也能培养出几分来。”
“他多大了?”
“比我大十五岁,整五十。”
“年龄还可以。……不过你也得想到,他们这种人接触面广认识人多,诱惑自然也就多。……”
“这个我早想过了。他从前就是真‘花’,那现在也是‘花’够了,要不干吗花钱娶个人到家里管着自己?这个年龄这种地位的男人要是想结婚,就是想找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话是不错,可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
“知道知道,我会紧紧盯住他的,加强行政管理,不给他犯错误的机会。”
“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晓雪,你怎么还那么天真浪漫?还是吃亏吃得少,不知道该怎么守住自己的丈夫。”
晓雪不说话了。
下班后晓雪直接去了医院,病区已开始打晚饭了,走廊里的送饭车旁围满了打饭的人。丁丁一见到晓雪就向她报告:“妈妈你看,王纯阿姨送给我的!”
那是一套六个类似变形金刚式的小人,丁丁喜爱之极。
“挺好。……爸爸呢?”
“打饭去了。”
这时屋里有呼机的响声,所有人都看别人,没有发现呼机的主儿。丁丁反应了过来,从钟锐放在床上的外套里掏出了响着的呼机,内行的按了一下,“王小……”他卡了壳,“妈妈,这个字是‘妹’吗?”
晓雪接过呼机看,上面显示的是“王小姐:请速回电话”。她一声不响把呼机还给了丁丁。
“是不是读‘妹’?”丁丁追问。
“姐。姐姐的‘姐’。”
钟锐两手端着仨饭盒进来,丁丁举着呼机报告:“爸爸,王小姐呼你。”
钟锐接过呼机看,看完后抬头看晓雪一眼,她正蹲在床头柜前往里放东西,看不到她的脸。他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从包里拿出手机,走出病房。
晓雪停止了收拾东西的手,愤怒使她全身崩紧。
钟锐在走廊里接通了王纯。王纯约他晚上七点出来,见面地点在一家餐厅,钟锐跟她解释说不行,他正在医院里,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可不可以,同时心里多少对王纯有点埋怨。但王纯坚持要他出来。要当面谈。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肯定压力很大,北京她又没有别人儿,想到这些,钟锐同意了晚上出来,但把她定的“七点”改为“六点”,早去早回的意思,今晚轮到他在医院陪床。
病房里,晓雪在喂丁丁吃饭。钟锐对她说:“我出去一下。”
“我七点必须到家陪妈妈,晓冰和何涛今晚看演出。……把嘴张大点!”后半句是说丁丁。
钟锐低声下气地说:“知道了。”
钟锐走了。晓雪专心喂丁丁吃饭,始终没有抬头。
这是一个环境相当优雅的餐厅,王纯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两人的餐桌旁,静静地等,时而用麦管吸一口饮料。服务员过来:“请问要用点什么?”
“再等等。”
服务员没说什么,但脸上已流露出一丝不满。王纯看了看腕上的表,又抬头向门口看。钟锐来了!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王纯起身对他招手,钟锐走了过来,王纯举起手腕示意他的迟到。
“我是从医院里赶来的。”
“我知道。”
钟锐忍不住了:“那你……唉,王纯,我说过,过过这一段时间咱们再……”
王纯微笑着:“对不起。……来,你来点菜。”
“到底什么事儿,电话里还不能说?”
王纯仍微笑:“先点菜。”
钟锐无奈,随便向等在一边的服务员小姐指了几个菜,服务员刚要走,王纯叫住了她:“再要一个桂鱼,一个酥皮蜗牛,一个豌豆苗,”又对钟锐笑笑,“你要多吃青菜,你太不爱吃青菜,这样不好。”
“要什么饮料?”小姐问。
“葡萄酒。要你们这最好的。”王纯说。
钟锐一怔:“干吗要酒?你不喝酒,我也不爱喝……”
“那是平时。”
钟锐盯住了王纯一直回避着他的眼睛:“说吧,到底什么事?”
服务员送来了酒和冷盘,倒好了酒,这才走开。
钟锐说:“王纯?”
王纯举起杯子:“来!”
“先说什么事。”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这我已经感觉到了。往下说。”
“……我要回厦门,明天。”
钟锐明显松了口气,“回家住一段也好,这些日子我们经历的事太多了,你需要放松一下。买的哪次车?”
王纯从兜里拿出车票,钟锐接过看了一下,还给她。“到时候我去送你。家里人知道你要回去吗?那边有没有人接?要不要我给他们打电话……”
“钟锐,我是回厦门……工作。”
“什么?!”
钟锐的呼机响,他看都没看就给关了,眼睛紧紧盯着王纯。
王纯看着杯中的红酒。
“……我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就一个弟弟去年也考大学去了上海,我回厦门工作可以照顾父母,住在家里条件也比在这儿要好得多。我父母也同意,噢,应该说他们很高兴。……”
“就是说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
“……我目睹了你和你儿子的骨肉至情,还有你和她,夏晓雪之间那种种扯不断的联系……”
钟锐摆摆手:“我问的是,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
“是。”
“定下后才来通知我?”王纯不说话了,钟锐轻声、温和地:“那么,还想不想听听我的意见王纯?”王纯摇了摇头,这时钟锐依然平和:“把火车票给我。”
“干吗?”
“我去帮你退了。……听话。”王纯只是摇头,钟锐终于爆发了,猛地立起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给我!听到了没有?!”
桌上杯盏齐跳,酒瓶倒,又滚落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惊动了四方吃客,都扭头看他们。
小姐带着保安匆匆向这边走来。
王纯焦急地叫:“钟锐!”
钟锐隔着桌子探身过去抓住王纯的双肩:“快点!给我!……王纯!”王纯只是摇头,什么都说不出。钟锐摇撼着她:“快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一只警棍搁在了钟锐的胳膊上,钟锐机械地扭过头去,看到了保安冷冷的眼睛。
“先生,我劝你还是客气一点好。”
“噢不,他不是……”王纯试图解释。
保安和气地:“不要怕,小姐,这里有我。”又对钟锐,“请把你的手拿开。”
钟锐瞪着他。
保安手上加了点力:“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钟锐松了手,突然,斗志全无,坐下,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里。
王纯的脸上泪水奔流。
这天晚上,晓雪在医院值的班。丁丁睡了,她坐在夜暗里,雕像般一动不动。
晓冰和何涛晚上的演出因此没有看成。
没有愤怒也没有了抱怨,所有人都明白,晓雪的婚姻这次真的是走到头了。
很晚了,晓冰毫无睡意,坐在床上看一本妈妈的影集。今天妈妈又取回了一批照片,让她夹上。
影集上全是一个个刚刚问世的小婴儿,都是妈妈经手接下来的孩子,不知到底有多少。晓冰去了妈妈房间。
“妈妈,经你手接生的小孩有多少了?”
“那哪里记得清。”
“大约!”
“有三四百个了吧。”
“唉,姐姐怎么就不像你呢。”
“不像我什么?”
“她太没志气。”
“你没结过婚,没孩子,没法理解你姐姐。”
“那我爸比钟锐还强呢,至少作风正派,你不是说离也就离了嘛。”
“那还是因为我太年轻。”
“妈,你后悔了!”
“无所谓后不后悔,只是越来越多的想,如果不离呢,会怎么样。你父亲也不过是大男子气多了点……”
“还多了点?回到家什么都不干,你还在厨房忙活呢他已经把炒得的菜快吃光了……”
妈妈笑了:“我跟你们说他的缺点多些,是为了对你们对我的离婚有个解释。……不说他了。”
“就是!二婚的孩子都一大堆了说他干吗。哎,妈,你不是为了他才一直不结婚的吧?”夏心玉摇头,晓冰:“为了我和姐姐?”
“那也只是个借口。……实际上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呀!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没人跟你说过?你算得上你这个年龄段里的……美人了,又有事业,才貌双全哪!”
“嗬,才貌双全!”夏心玉被逗笑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习惯生活中出现另一个人,要去适应,去做各种妥协……”晓冰大睁着两眼听,夏心玉看女儿一眼。“婚姻生活需要相互适应相互妥协,最简单的事,吃饭,一个爱吃淡一个爱吃咸,适应妥协的结果就是都改变口味,都吃不咸不淡。这是小地方。大地方,一个好静一个好动,再大点,人生观可能还有些分歧,有一方无条件服从另一方的,大部分是双方都做些妥协让步,所以要我说,婚姻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相互妥协适应的过程。”
“爱情呢,我认为爱情才是……”
夏心玉断然地:“爱情主要在婚前起作用,真结了婚,真想共度一生,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那些相互妥协相互适应的共同岁月。”
“我姐姐怎么办?”
“只有靠她自己。”
王纯是中午的火车。
钟锐给正在输液的丁丁做思想工作:
“丁丁,过会儿爸爸要出去办点事,你乖乖待病房里,吃完饭自己睡觉,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爸爸顶多两个小时就回来。”
“顶少呢?”
“一个半小时。”
丁丁想了想:“可我不想让别人给我接尿。”
“噢,这你放心,爸爸怎么也得等丁丁输完液再走。”说着,抬头看看液体瓶,里面大约还有三分之一的液体,他转脸问正发药的小护士,“护士,你看这些水儿滴完还得多长时间?”
护士看了看:“四十来分钟。”
钟锐看看表:“不能再快点了?”
护士白他一眼:“速度快了小孩儿的心脏受得了吗?”
钟锐尴尬地嘟囔了几句表示他是外行,小护士看他一眼道:“注意观察啊,水快滴完的时候就叫我,别跟二十床似的,都回血了才说!”走了。
钟锐看表,表针指示差十分钟就十一点了,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纯站在车站进口处东张西望,两个小伙子满头大汗过来,她没看到他们。
“嗨嗨嗨,王纯,找谁哪?”
王纯一惊,很快镇定下来:“找你们哪,找谁!”
“真是眼大漏神!……喏,行李托运手续都办好了,这些单子你拿好。”
王纯接过单子:“谢谢你们了。赶快回去吧,到吃饭时间了。”
“不幸的是我们必须执行顾总的指示,把你送进站,送上车。”
“不用,真的不用,东西都托运走了,我空着手这么大一个人还用得着送吗?”
一直没做声的那个小伙子看了看王纯的脸,对伙伴道:“我说,咱还是知点趣儿,回去吧,分别的时刻不属于同事,属于亲人,亲爱的人。”
那人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跟着同伴就走。
“不是那么回事,听我说……你们回来!”
两个小伙子挥挥手:“别解释别解释,拜拜!”走了。
王纯的同事刚刚回过头去,王纯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钟锐下定了决心。
“……别等水儿滴完了再去叫护士,没滴完的时候就得去叫!”他跟同病房的一个妇女说。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
钟锐向外走,走几步又回来,拿起丁丁的尿杯子,“来,丁丁,再尿个尿!”
“我没尿。”
钟锐把尿杯子对准丁丁的小鸡鸡:“尿!”
丁丁使劲挤出了几滴,钟锐放下尿杯子,摸摸丁丁的脸:“乖乖的,听话,啊?”
丁丁说:“没问题!”
钟锐匆匆地走了。
晓雪脚步匆匆向病房走,一到病房门口,一眼看到了独自躺在床上输液的丁丁,床边一把空着的椅子。病房里别的病人都在吃饭,丁丁的饭放在床头柜上,菜汤上已凝出一层白色油脂。晓雪的眼睛里冒出激愤的怒火。
丁丁说他“饿了”。
晓雪扶丁丁坐起,喂他吃饭。
王纯坐在硬卧车厢里,表情淡然地看车窗外,突然,她眼睛一亮,车窗外,钟锐匆匆走过。这时,列车即开的铃声响了,王纯敲车窗,企图引起钟锐注意,未能奏效,她试图打开车窗,车窗纹丝不动,她转身向车厢外跑。
钟锐神情焦急地在车窗前疾走查看,忽听身后一声极响的锐叫:“钟锐!”他急回头,他看到了探身车厢外的王纯。此时,上下车的梯子已被列车员收了起来。
列车员对王纯:“关门了关门了!”
王纯什么都不顾了:“他是我爱人,让我们说几句话,就几句……”她极力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年轻的列车员没再说话,转过脸去。
钟锐赶上了正在启动的列车,“王纯我理解你这些天的心情和感受,我打算过几天跟你好好谈谈的……”
“别说这些了没时间了!”
“不,我得说!……不错我确实爱我的儿子,我和夏晓雪确实有着许多与他人所没有的种种联系,我深信没有什么人想离婚而不经过一场生死搏斗,跟自己搏斗。可就这样离婚仍普遍存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王纯,你没有过婚姻没有过家庭,你得尽量理解我。……”
“你先听我说钟锐——我要是对你无所谓我就不会离开这个城市了你懂不懂?!”
“那你就不要走!”
“可无论什么,即使是爱,能承载的也有限度!”
钟锐震惊之下停住了脚步,列车速度渐渐加快。
列车上,列车员过来关上了门。列车疾驶而去。
夜很深了,谭马坐在被窝里看书,钟锐披着衣服推门进来。
“还没睡啊。”
钟锐坐下:“睡了,睡不着。……给我支烟。”
“你抽烟了?”
“有的时候。”
“苦闷的时候。”给他烟。钟锐很不熟练地抽。谭马看着他:“我说,你……回家吧。首先声明,这完全是出以公心。”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消沉下去。”
“谭马,做我的思想工作你还嫩了点。”
“老钟,你知不知道你的致命弱点是什么?……是自私得还不够彻底!”钟锐闻此注意地看谭马,谭马一笑:“这再一次证明,人很难跟自己的天性作对。拿我来说,我是没孩子,但就是有孩子,该离婚我也要离。孩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凭什么要为他人忍受痛苦牺牲追求幸福的权力?伟大领袖恩格斯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没错吧?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些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不惜个人受苦受难的苦行僧们也没错,不仅没错,还很伟大,伟大的父爱伟大的母爱伟大的责任感,等等。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根本就没有是非对错可言,没有可供世人选择遵循的现成的标准,只有,随心所欲。”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套歪理。”
谭马纠正他:“真理。……综上所述,对于自私的人和无私的人来说,那些事都很好解决,难就难在你这种人身上,又不肯放弃幸福又想心安理得……”
“你干脆不如说我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NONONO!现在我是真心在为你出主意。这样,把你的家庭和她……”他停住了。显然提到王纯他仍不能平静。
“谭马,我知道你也喜欢她……”
“那又怎么样,你能把她让给我?……得了老钟,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有一个好处,不必多说。……现在说你。把你的家庭和她放在你心中的那杆天平上——有吧,你心中,那杆天平?——称一称,看看到底孰轻孰重。既然别无选择,咱就选择重的。”
钟锐不响了,片刻后,道:“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双目圆睁,“她为你……自杀了?”
“想哪去了。她离开北京回厦门了,永远。”
谭马愣住。
“原谅她没有告诉你。”
“太不一般了,这个女孩儿,没被这样的女孩儿爱上真是我的不幸。……想不到现在还会有这么深刻的爱情。……不过由此更可以看出王纯修炼得比你彻底,你也赶快行动吧。”
“行动什么?”
“按照王纯的愿望,回你的家。”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也没那么复杂。不就是,啊,爱。你觉着要是回去了就是对神圣的爱的背叛。……”钟锐没说话,更像是一种默认。谭马:“其实有什么呀?跟你说吧老钟,甭管多深刻的爱也只存在于瞬间之中。……这你还别不信。辨证唯物主义是怎么说的?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咱就拿爱情史上的典范罗密欧、朱丽叶来说,我坚决认为,他们没结婚就死了那是他们的幸运,否则不离婚也得打架,不打架也得有第三者,不把那点感情折腾光了不算完……”
“少把你个人的生活态度强加给全人类。”
“哎,懂不懂什么叫做一窥见全豹滴水见太阳?”
“你见没见过百年和好白头到老的夫妻?”
“原来你对爱情的错误认识来自他们!他们之间的感情那还能叫爱情吗?七老八十一百多岁都老得没有性别了还能有爱情?爱情的含义是什么?是存在于异性之间一种带有性欲冲动的感情!……你说的那种感情不过是一种产生于爱情的友情,生长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濡以沫朝朝暮暮,比爱情可靠点,稳定点,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新而不厌旧?当然,喜新不厌旧要在对方没有发现的前提下,或者是在对方比较明事理的前提下。……哎,你的事你媳妇知不知道?”
“别明知故问了谭马,那天晚上你不是趴这个门上听来着?穿着裤衩背心冻得第二天都感冒了还请了一天的假。”
谭马“嘿嘿”地笑了,说:“嗨,老钟,还是那句话,咱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用多说。一句话,先回家去,老婆孩子的,折腾个家,不容易,别以为新的感情就必定永恒,爱上一个就结一次婚,累也累死了。回去,回去住一段,试试,哪怕不行再回来呢。我就在这等着你,在你没有着落之前,我决不嫁人。”
钟锐笑了笑,但仍不说话。
谭马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你现在已然是在单相思了。老钟,向罗密欧朱丽叶还有王纯学习吧,用及时的结束换取永恒!”
钟锐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凝视谭马。
丁丁邻床小孩要出院了,走前,他妈妈交给晓雪一包东西:
“麻烦你个事。把这个给姜大夫,等我们走了以后。”
“什么?”
“人参。”
“你自己给他!”
“给了,给几次了,就是不要,好人哪。我们孩子能碰上这么一个大夫是福分。当初我们那疙瘩的医院说我们是骨癌,得锯腿,我跟他爸说,咱上大医院查。他爸说,查了要就是怎么办?我说要不是怎么办?他爸就不说话了。来的时候孩子他大舅给了这参让我给大夫,现在都兴这个不是?来后就上了这家医院,上医院碰上的就是姜大夫,要不怎么说是福分呢。可当初我一见姜大夫心先凉半截,你发现了没有,他从来不笑?”
晓雪想了想:“他是不大爱笑。”
“我把参拿了出来,指望能换来大夫一点笑脸,偏他整死不要,弄得我心里那叫不踏实!查来查去说不是骨癌,肯定能治,我又拿着参去找姜大夫,这次送和上次可不一样,这次是真想送,是感激是高兴,上次是……”
晓雪笑着插道:“贿赂。”
妇女也笑了:“可他还是不要。后来又送了几次,这不,马上就出院走了还没送出去,只好麻烦你了,一定得让他收下,咱不能叫好人吃亏!”晓雪点头。妇女:“趁没人的时候再给他,这种人脸皮薄。”
……
妈妈去送邻床的小哥哥和阿姨了,丁丁一个人在床上玩儿,这时外面走廊里传来一声非人的长嗥。丁丁停止玩耍,侧耳听,片刻,又响起一声,紧接着,一声连着一声。丁丁放下手中的玩具,下床,循声向外走去。
丁丁在走廊里顺着叫声走,他来到了另一个病房,叫声出自这里,他趴在门口向里看,看见一个人趴在床上叫唤。丁丁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
姜学成走过,丁丁拉住他问,“叔叔,那个叔叔怎么啦?”
“噢,他刚做完手术。……手术懂吗?”
“懂。就是用刀割身上。……”
姜学成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但没有笑出,对丁丁说:“这个叔叔做的是肛门手术,肛门手术很……”
“肛门是什么?”
姜学成拍拍丁丁的小屁股:“是这个。”
“噢,肛门就是屁股呀。”
姜学成不得不纠正他:“是——屁股眼儿。”
丁丁大笑,边笑边指着姜学成:“叔叔,你说脏话了!”
姜学成好笑地:“哦?……噢,对不起,以后一定注意。”
丁丁笑够了,小声地:“这个叔叔可真娇气,对不对?”
姜学成解释:“不不不,肛门手术是很疼很疼的,因为手术部位的神经非常丰富非常敏感,懂吗?”他极少同小孩子打交道,像同对大人般认真。
“比骨折还疼吗?”
“疼多了。”
丁丁立刻同情地看着病房里的那人,说:“噢,那可是真疼!”
“走吧丁丁,回你的病房去,妈妈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我妈妈去送阿姨了。我们俩出去玩好吗?”
“那可不行。叔叔上班的时间出去玩儿领导看到要批评的。”
“领导是谁?”
姜学成指指在前面走过的一个胖胖的老年女性:“喏,就是她,主任,专门管我们的。”
丁丁大为惊讶:“女人怎么还能管男人?”
姜学成忍着笑,一本正经指出:“你们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吗?——你妈妈管你。还有你们幼儿园也是。”
丁丁叫道:“那不能算!”
姜学成终于哈哈大笑了,“走,丁丁,我们上外面玩会儿。”
丁丁有点担心:“要是叫领导看见你怎么办?”
“我们偷偷的,不让她看见。”
丁丁兴奋地:“叔叔你跟我来,我知道一个秘密通道!”
他们玩竞走的游戏,姜学成的认真使丁丁对他非常满意。姜学成也很高兴,一张通常是沉静甚至有些忧郁的脸明亮生动起来。
“丁丁,你耽误叔叔工作了!”晓雪找来了,看到一反常态的姜学成,颇惊讶。
他们一起向回走。
“给你添麻烦了姜医生,这么大的孩子正淘气。”
“你这孩子男孩儿气十足!”
晓雪听出对方的称赞是由衷的,她看他:“你是男孩儿女孩儿?”
姜学成怔了怔:“我还没有。”
“光顾事业去了。”
“那倒也不是。”
“要是你还想要孩子的话,得抓点紧了。”
姜学成没说话。片刻,道:“我走了。”招招手,拐弯走了。
中午,姜学成一个人在办公室写病历。
病人们在午睡,到处都静静的,丁丁也睡着了。晓雪放下给他念着的一本童话书,起身,从床下拿出放着丁丁脏衣服的盆子,向水房走去。
走廊里轻轻的脚步声传到办公室,姜学成抬头,看到了端着盆走过去的晓雪。他停住了手中的笔。
晓雪到水房,放水洗衣服,很细心地用衣服裹住水龙头,使流水声不致很大影响别人休息。
姜学成听着轻轻的水流声,听了会儿,又伏下头写。
晓雪拧干衣服。
姜学成站在窗口向外看,中午的医院,很少人走动。晓雪端盆出现了。她把盆放在地上,用一块布擦了晾衣服的铁丝,然后晒衣服,拿一件晒一件,身子一起一伏。
姜学成看着。
晓雪晾完衣服,弯腰拿起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目光与姜学成相遇,莞尔一笑。
姜学成点头笑笑。
晚上,病房已经熄灯了,走廊里的灯光从门的天窗里倾泻进来,使病房里的一切仍轮廓宛然。丁丁睡了,晓雪弯腰打开床头柜,从里面取出别人托她送给姜学成的人参,走出病房。
姜学成正在医生值班室里看书,有敲门声。姜学成抬头:“请进。”
门开,晓雪进来,进门后怔了怔,没穿白大褂的姜学成看上去要年轻随和了许多。
姜学成倏地站起。
晓雪也无端地有些紧张:“我,我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18床,早想给你了,一直没合适的机会。”
姜学成打开包人参的纸包,看了看,“我跟她说过我不要的,不是客气,是真不需要。”
“你也得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需要,用着的时候拿去送个人情儿也好嘛。”
姜学成把人参重新包好,收下了。“你是不是觉着我太迂腐了?”
“那倒没有。你不过是注重个人形象胜过对实惠的追求而已。”
“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二个从这个角度上来评价我的人。”
“还有谁跟我的看法一样?”
“我。”
晓雪笑了,姜学成也笑了。该告辞了。
“我走了,别耽误你看书。”晓雪说。
姜学成忙摆手:“我这不过是睡前没事当消遣,你请坐。”他的态度诚恳甚至是热切。给晓雪搬椅子时,衣襟挂在了椅背上,一扯,扯开了,晓雪顺着他的这个动作看去,发现他的衣服上掉了一个扣子。
“挂掉扣子了。”
“早掉了,一直没钉,扣子家里没有,还得现买。”
“跟你爱人说一声嘛。”
“噢,她比我还不屑于这类琐事。”
“这么说也是事业型。”
姜学成不置可否。
晓雪没话找话地:“这就难怪你们不能要孩子了。”
“不要孩子倒还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想生。”
“为什么?”
“你应当明白啊。”晓雪不明白。姜学成说:“生个孩子太难了,先是怀胎十个月,生完了还得养,还要考虑生了孩子之后体形能不能恢复……”
晓雪笑了:“没生过孩子的人都会这么想,其实没那么可怕。”
“你也那样想过?”
“当然。”
“那你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晓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姜学成替她说:“因为你舍得自己,为了丈夫,为了你们的家。大多数女人都会像你这样。我想,她之所以不愿要孩子,也许是因为我不值得她去这么做吧。”
“哪里会……”
“不要对你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随便发言。”
“不。我想我了解你。”
姜学成盯着晓雪:“你了解我什么?”
“你是一个很好的医生。”
姜学成一笑:“瞧,仅此而已。”
晚上下班回到家,已快八点了,家里仍静静的没有人气。姜学成放下包,换了衣服就去厨房做饭,先淘米,把饭煮上,然后择菜洗菜切丝炒片,动作娴熟。妻子还没回来,回来了饭也得是他做,妻子一闻油味就反胃。
门开的声音,“学成,我回来啦!”
姜学成的妻子是一个艳丽女子,浓妆盛装。
姜学成端两盘炒得的菜从厨房出来。
妻子娇嗔:“怎么才做饭,人家都快饿死了。”
“外院有个手术,七点半才下的手术台。”
“给钱没有?”
“在裤子口袋里。”放下菜,又进了厨房。
妻子从姜学成挂在门厅衣架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边问:“多少?”
“没数。”
妻子数钱:“……才八百啊!”
姜学成一手拿碗筷,一手端着米饭锅出来:“人家没有义务给你这钱。”
“那凭什么!”转手把钱放进她的坤包里。
妻子洗手的工夫,姜学成盛好了饭。妻子来到桌旁,坐下后先挺了挺酸痛的背。
“今天累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死缠着我,跳完一个曲子又一个曲子,没完没了……”
“那还是你愿意。”
“我不过是可怜他。”把脸凑近姜学成,小声使劲地,“有几次他紧贴着我,跟你说,我都觉出他‘兴奋’了……”
姜学成只淡淡一笑。
妻子拿筷子吃饭。“今天舞厅好几个人问我二十几,我一律实话实说,三十五了。”一顿,“省得他们对我有想法。”
姜学成只是听着,没有任何表示。吃完饭,洗完碗,他翻开手术图谱,准备明天的手术,妻子沐浴出来:“学成,睡觉。”
“你先睡。明天有个大手术,我得看会儿书。”
妻子伸手把姜学成的书合上:“不行,没有你我睡不着!”依然是撒娇的口吻,但却不容置疑。
姜学成服从了。
丁丁要出院了,钟锐收拾东西。丁丁在一边也忙叨叨地往提包里放东西。钟锐把丁丁放进去的一块石头拿出来。
“你干吗?”丁丁叫起来。
“你往家拿这么些破烂干吗?”
“怎么我的东西就是破烂!”
“这不是破烂是什么?”
“是宝石!放在太阳底下就能发光!”
钟锐无奈:“好好好,放进去吧,把你的宝石。”
姜学成出现在病房门口。
“姜医生,我要出院了!”
姜学成微笑点头,同时向钟锐点头致意,目光却一直在病房里搜索,没有。他转身走开。
病区走廊的地板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一个来自农村的清洁工站在窗台上使劲擦玻璃,不时有人从身后赶上来,走过去。
“姜医生。”
姜学成的心“嗵”地一跳,抬头,是她!
“我去给丁丁办出院手续去了。”晓雪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包,“喏,买东西时顺便给你带了几个,省得你跑了。……我走了啊。”走了。
姜学成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粒光洁的扣子。他看着,久久没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