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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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风格伦敦(2)

甚至连王室与贵族地位的保留这样的尖锐的有可能引发政治冲突的大问题,到了英国这里似乎也被关于风格的重视所涵盖了。一位英国知识分子告诉我说,每天下午女王要走到阳台上向游客挥手致意,单单这一项节目就为英国多争取了几百万外国游客和几多几多的英镑收入。单单从这一点考虑,英国也永远不会考虑废除王室与贵族制度。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有多大的权威性与代表性,但是令我叹息不已的是敢情考虑政治社会经济人生重大问题的时候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角度。

一九九六年我与妻应英中文化交流中心的邀请访问伦敦的时候,住在繁华的赛尔夫里奇街的赛尔夫里奇旅馆。附近有一家大的综合商店。其中的食品部分比其他国家的超级市场可高档多了,例如水产,一般超级市场的大鱼是切成了块状而后出售的,这里,整条的大鱼也许会使你想起某个卖高价门票的“海洋世界”。从陈列到选货,从服务到包装,从灯光到柜台,一直到售货员的服装、气派与笑容,一切都显得那么讲究,那么大气,也许可以说是那么高贵。就是说,它的商店同时也是展览馆。走到卖结婚用品的地方,光是婚纱就绚丽夺目得令你惊叹。据说,这还是一家比较大众化的商店,真正讲究的店我还没有看到。妻说,在豪华商店里不时有管弦乐队列队为顾客演奏。你说英国是破落户也行,你说大英帝国早已从“日不没国”的顶峰走向解体衰微也行,反正她还保留着自己的风度包括冲淡平和而不无矜持的微笑。一个人,风度依然,风格永存,宠辱无惊,即使时运不济也比较容易立于不败之地,比起忽冷忽热忽亢忽卑忽然咄咄逼人忽然连连叫苦乃至哭天抹泪的神经质来,自有分别。

一九九六年五月里的几个阴雨的早晨我们只不过是漫步伦敦街头。这是滑铁卢桥,就是美国电影《魂断蓝桥》里边的桥。于是我们看到了这座普通的桥。这里是莎士比亚剧场。剧场正在翻修,是按照莎士比亚时代的老样子修的露天剧场。在我们奔走呼号忙于修建一座现代化的国家大剧院的时候,伦敦则忙于修她的古老与前现代化。一百个现代化的例如华盛顿的肯尼迪演出中心式的大剧场也顶不住一个莎士比亚。一百次文艺界的盛大联欢也赶不上一个莎士比亚或一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曹雪芹。规模不大的木结构露天剧场还没有修好就已经卖票招徕参观者,同时还举行着小规模的莎剧与莎剧场图片展览。

这里是圣保罗教堂,圣保罗教堂的屋顶不是尖的而是圆的。圣保罗教堂面前是宽阔的广场。进入教堂是巨大的前厅。到处都有巨大的空间和详尽完备的说明……好,到时间了,我们快走。现在让我们穿过圣詹姆斯公园。现在让我们去一个酒吧吃意式午饭。现在我们去吃土耳其饭。这里是一个小区,开满了鲜花店、小百货店和咖啡馆。这个餐馆是黎巴嫩式的(他们知道我曾在新疆生活过十六年,便不停地以招待穆斯林的路子招待我)。这里是唐人街,一九八七年来访时曾经在这里与一些华人名流会面。过去不远就是剧场区,晚上我们会来这里看音乐剧《猫》。这儿才是猫的老家,纽约百老汇上演的《猫》是从英国“进口”的,那首名为《回忆》的咏叹调令人怆然涕下……

也许这里还应该提到英国的议会。一九八七年那次来访我曾去众议院旁听他们的辩论和质询。议长戴着假发庄严前行,手里拿着主持会议用的木槌,两党议员互相嘲弄哄闹如塾师贾代儒不在时茗烟等大闹过的学堂,首相撒切尔夫人一周一次花费十五分钟来接受质询,唇枪舌剑,措词简练……我深信至少从表面看来,在这里民主正是或首先是一种不失童心的做“秀”,是一掬欧洲城市的风景,是一道高级餐馆的祖传招牌名菜:正如法国的乡下浓汤与意大利的通心粉,美国的苹果派与苏格兰的羊杂碎——开德利斯……只要漂亮可口,也就可以令顾客满意。至于真正的人民做主,天知道。反过来说,不做这个“秀”又怎么样呢?会更好吗,还是更坏?

你住在伦敦,到处都能看见那种不高不矮尖尖圆圆不算寡淡但也不艳丽的伦敦式的建筑。底部多半是阔大方正的白石,外观呈米黄、绛红,还有少量的青灰色。所有的建筑都做了精心的摆设与雕刻,充分发挥了几何学与雕塑艺术的匠心,使中国人看来如见西洋“淫巧”的玩具皿器。河岸的建筑的石墙既是墙基也是堤坝,它们使我想起北京故宫的护城河边的殿堂,但是更加开阔绮丽。哥特式的尖顶林立但不过分高耸,不那么刺激。倒是公用电话亭一律漆成夺目的紫红色,木阁子也很规整讲究,用木条木板组成了浮雕图案。你很少看到新房子,更没有那种纽约式东京式香港式的摩天大楼。甚至在深圳在上海在北京这种玻璃钢梁结构的高层楼房也正在不断地占领着空间挤轧着传统。在伦敦,你感到一种和谐,在建筑与人们面部表情,天气与道路,商店与教堂,双层公共汽车与地铁,牛津式发音与被一些欧美人嘲笑的英吉利式烹调,服装与树木、草地之间,以及所有这一切之间,有一种统一,有一种属于自己的而绝不是旁人的性格。性格就是文化,性格就是风格。维护这种性格、文化、风格就是自我的实现,就是价值至少是价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英国式的保守吧。在中国,“保守”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贬义词。而在英国完全不然,长期以来她的执政党就是保守党。保守是一种风格,是一种骨子里的傲气,是一种自得其乐的选择,是自己对自己的忠实。保守的伦敦是一个令人感到独特和趣味,感到世界上的值得保守的东西确实应该理直气壮地坚持下去保留下去守护下去的地方。你是无与伦比的,你才有保留球籍的资格和前程。也许我们缺少许多进步和变革的勇气,也许我们永远要十分地警惕固步自封抱残守缺;但是我们难道就不缺少认真的与合乎理性的保守的智与勇,就不需要警惕那种幼稚的赶时髦的一窝蜂了么?

在英中文化中心讲演的一个晚上也是难忘的。著名进步女作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主持了我的演讲,一九八七年我们在伦敦第一次见面,她的关于文学的社会使命与现实主义的论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曾表述这种印象说,与她比较起来,怎么中国的某些新生代作家反而更“西方”?我的话使她大笑。一九八九年初,我们又在澳大利亚堪培拉的“文学节”开幕式上相遇,四年后,她与另一位在中国有许多译本出版的资深女作家朵丽丝?莱辛到中国访问,她们曾一起到我家中看我。我一九八七年去英国的时候邀请过她们,虽然后来我不管事了,这个邀请仍然被认为是有效的。友好的玛格丽特非常适度地介绍了我,有一些幽默,有一些赞扬,有一些礼貌,有一些故人情谊……但都含而不露,尽在不言中。演讲后由英中中心的主席费力克斯?格林请我们到一家墙上悬挂了许多绘画作品、艺术情调浓郁的匈牙利餐馆吃饭,朵丽丝?莱辛也来了。我与朵丽丝相识更早一些,我们是“同科”的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得主。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常常起得很早,起床后,早餐前,我们会到第勒尼安海游泳。在座的有一位科幻小说作家,十分健谈。我们要了匈牙利杜卡衣酒,聚谈甚欢。只是,对不起,我对这家名餐馆的烹调难以奉承。我在意大利和美国常常听到人们对于英国烹调的戏谑,不过,大部分时间,我觉得在英国吃得还是很不错的。

如果说巴黎是一种品位,罗马是一种(地中海的)情调,纽约是一种挑战的精神,马德里是一个醉人的故事,而莫斯科曾经是一首阔大激昂的进行曲的话,那么我要说,伦敦是一种风格——是含蓄风格的强烈(这样说有点自相矛盾)的、从有意到习惯成自然的展览。也许她是一个半老的徐娘——用台湾的玩笑说法,叫做资深美人——不无憔悴却仍然自信于自己的高人一头的风姿。也许她是一处曾经辉煌一时的宅院,虽然已经走入历史却仍然从容与干练地接待四方来客。伦敦是老大,从而更增添了她的深沉的美丽。走近她,你立刻想起了“先生(更正确地说应该是夫人)别来无恙乎?”和“眷眷有故人意”的老话,那么是谁问候谁,是谁对谁有故人之情呢?你说不清楚了。四时之美秋为最,这是培根的名言吧。中国人也早就懂得夕阳无限好,有一派解人认为“只是近黄昏”里的“只是”应作“正是”解,李商隐的诗是在赞美而不是在叹息。伦敦风格的展览里,每一块石头都是历史,每一个烟囱都会回忆,每一条街道都在郁郁地微笑,每一条领带都寻找着自身的最佳态势,每一个出租车司机与酒店出纳都和女王、首相、议员、爵士、披头士雅皮士甲壳虫一道,表演着这个民族这个岛屿这座老旧的城市的独特的兴衰悲喜,沉浸在他们自身的文化风习里。她的自赏被你觉得熟悉与实际上的永久陌生,她的随和适应与不清不楚的城府,她的待人接物的令人感动的修养与内在的分寸距离,她的依然旧貌与我行我素……都使你离别她的时候——叫做相见恨晚而又匆匆别离,叫做乐莫乐兮新相知、哀莫哀兮生别离——悸然怃然依依然,挥手低头,难以分舍,长长地太息。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