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地的北方佬是不会不喜欢北方的严冬的。例如在我的第二故乡新疆,那飘飘扬扬的大雪似乎充满了热情,它们跳的舞蹈是现代的,铺天盖地,东歪西扭,熙熙攘攘,哄哄闹闹,而凛冽的寒风进一步意欲旋转整个宇宙。雪后天霁,谁能不被阳光下亮晶晶的一串串“树挂”所醉倒?每个行人嘴里都吐着白雾,每个戴口罩者眉毛上都结满了冰花,或者那也是雪花吧?天下过了雪,人嘴里又吐出了雪花。从马的粗大的鼻里喷出的白雾落到马脖子上,也凝结成了白花花的冰霜。
这是一个银白的、冻结了的世界吗?不,乐观的维吾尔人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语:“火是冬天的花”。那鲜红的、奔放的火,不正像花,不是比花更富有活力么?有人的地方就有火,有家家户户取暖的火。火苗呜呜地叫着、闹着跳到火墙里,火墙烘得暖洋洋,人也睡昏昏了。还有炼钢炉的火,炒菜锅底下的火,火车头上的火和每个人心里头爱生活、爱祖国的火,原来,新疆的冬天里也有的是温暖啊!
但毕竟冬天是和零下许多度,和光秃秃的枝丫,和冰雪,和西北风,和街头滑倒的行人,和被风雪堵住的门窗,和厚重的棉衣与老羊皮袄联系在一起的。在北方人的大脑皮质的第二信号系统里,“冬”字不可能唤起别样的记忆和联想。
如果在我们的辽阔的祖国,却分明有着别样的冬天呢?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十冬腊月,艳阳高照,杂树繁花,青波绿草,鸟语虫鸣,果鲜菜嫩,门开窗启,衣少身轻……
这是一个失去了冬意的冬天。这两种性格和姿态全然不同的冬季的距离,对于三叉戟和波音707来说不过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以前,我们还在北京,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就在广西了。冬天依旧而面目全非,伴随着惊喜的,不是还有点迷惑、有点慌乱么?
离开南宁已经有二十天了,南国的一月给我们的冲击却依旧在我的心田里引起许多余震。兴奋、迷惑和慌乱依旧保持在我的情绪里。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呢?嗡嗡的,像是觅着花蜜的成群的小蜜蜂,像是奔跑着、追逐着、喧闹着的孩子们,像是远方传来的飞机、汽车和拖拉机的马达在齐声欢唱。在广西南宁度过的三个星期里,日日夜夜似乎都有这样一种声响在吸引着我、逗弄着我。而且,这弥漫着的,暂时还是含蓄和羞怯的,却又孕含着无限活力的声音是与南宁的绿树与阳光同在的。它们好像是一回事。挺拔中透露着潇洒与妩媚的桄榔,热烈中显现出朴质与尊严的芭蕉,自由的蒲葵,高贵的木菠萝,娴雅的荔枝、龙眼,个子虽大却给人以轻灵俊逸之感的小叶桉,还有执着的扁桃,洁身自好的枇杷,不愿惹人注目的丹桂,像诗一样多情、又像诗一样谦逊的木棉和红豆——相思树,当这么多脾气与外貌各不相同的树木参差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有感于同一个冬日也不减辉煌的太阳,它们能不交流吗?它们能不调笑吗?它们能不发出那神秘的,富有召唤力的嗡嗡声吗?
而它正盛开着红花。羊蹄脚,多么富有泥土气息的名字!因为你的树叶是两瓣的,像羊蹄。一听到名字我就想起新疆来了,哈萨克牧人的小毡房,山坡上的草场,山顶的云杉和山涧里的清水,都是些羊蹄踩过来又踏过去的地方。以你命名的树木把血红的花朵撒落在南宁人民公园的湖波上,双双对对的游人蹬着水上自行车在红花和绿水里穿来穿去。这一天是一九八二年新年,天气太好了,我脱掉了从北京穿来的太多的衣裳,迟疑了一阵子,又终于脱掉了我认为即使到了广西也不应该脱掉的线背心——只为了更好地靠近一下温暖的太阳。
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南宁使我不时忘记了现在正是冬天。也许就在这同一时刻,天山脚下正飞旋着特大的风雪?北京的青年正簇拥着走进滑冰场的大门?而这里,满街是绿树,是柑橘和香蕉,是水灵灵的硕大的蔬菜,是零售的为去掉涩味而用含盐水浸泡着的菠萝块。满街上的行人又有谁在意这是不是冬天呢?
不是冬天!那树叶和白云对我说。永是春天!那池水和游人对我说。农贸市场的“山珍”和“海味”——木耳、冬菇、冬笋、锦鸡、穿山甲、鱼、虾、蟹,以及人们身上的和百货店货架上的每一件新花色、新样式的衣服,不论是尼龙绸还是南宁特产的麻涤制品,都在应和着这绿色的欢呼。我开始听得懂南宁冬天的嗡嗡声的含义了,这是永恒的春天对生活、对人的召唤。谁听到这召唤,就会血流加速,就会心潮起伏,就会浮想联翩,就会跃跃欲试,渴望着高歌、呐喊、用辛勤劳作唤醒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寸土地。爱,献身,战斗,再也不能迟疑、等待……
在南宁绢纺厂,我访问了年轻的挡车女工钟勇健和汤凤琼,她们由于连续多年万米无疵布被评为劳动模范,去年秋天参加了市总工会组织的进京旅行,连民航都破例减收她们的机票费用。她们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又一刻不停地踏上了新的无疵布的征途。她们的笑声汇合在织布车间的铿锵震耳的喧声里,也汇合到春天的召唤里了。
在工读学校,我们参加了广西壮族自治区领导同志给一度失足的可爱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赠书、赠电视机的仪式。看看他们通红的脸蛋和清洁美丽的衣装,听听他们的热烈的掌声和笑声吧,他们心里的冰雪,早已解冻了……
而在南宁东南郊的“农工商联合企业”(那是以生产行销世界各地的象山牌罐头而著称的),我参观了柑橘园和菠萝田。特别是那里的衣着朴素的农业科学家们,他们正在试管里用一小片一小片的菠萝叶子进行繁殖优质菠萝的新方法的试验。菠萝,一般是每结一次果,老株就渐渐枯干了,而新根就会生出新芽、新茎来,这种方法不但周期长,而且多半只能更新,很难繁殖。现在,科学家们正在把良种菠萝的绿叶切割成小片,再分别放在试管里培养,硬是从一小片菠萝叶上培养出新的根茎、新的植株来,这巧夺天工的匠心和技术!科学正在默默地夺取春天,把春天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固定在试管里,然后是苗圃,然后是大田,把春天成百倍、成千倍、成万倍地扩展……
春天的景象是各式各样的。比如,我们曾经去拜访一位记者同志,这位五十年代的复旦大学毕业生,不但被“错划”过,而且被“错判”过,他有过十五年的被监禁的沉重经历。只是在三中全会以后,他的沉冤才能够得到平反,他才得以恢复工作、成家立业。他把他的新近降临人间的大胖小子抱给我们,又忙不迭地把电唱机摆在地上,给我们放世界名曲。是不是他还有点不那么习惯、不那么善于过一种安定而又幸福的生活呢?你看他家里的东西堆放得多么乱啊,难道先进的带两个音箱的电唱机却要摆在地上使用么?然而,我仍然在这里感受到春天的喜悦、春天的乱糟糟,婴儿的啼哭和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都属于这同一个春天的奏鸣曲。
还有工人文化宫里的集体婚礼,鞭炮齐鸣,锣鼓铿锵。体育馆的迎接新年联欢,有几个出身广西的世界技巧比赛冠军参加了表演。还有环经街和阳上街两个街道居委会开展“五讲四美”活动的经验。还有温暖的邕江,毛主席当年冬泳的地方和气派少有的邕江剧院。剧院侧面的喷水池和凤尾竹有多么美丽!还有始终不辍的来自地球的各个角落的游客。有一个美国的自行车旅游团,他们从桂林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南宁。其中有一个名叫丽莎的科罗拉多州的年轻的女教员,在从南宁到广州的回程飞机上,我们的座位相毗邻,她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对中国表现了巨大的兴趣。她问:“你们真的是很快乐的么?”我说:“当然,虽然我们也很困难。”她问:“听说,能乘坐飞机的中国人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特殊人物?”我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买飞机票,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买了飞机票就能乘飞机。”她笑起来了,愿她也能感染一点中国的春意吧。
这篇短小的散文的题目原本是《冬》。我是从冬天,从风中狂舞的雪开始写的,我想写一写我们祖国的美好而又多样的冬天。写着写着,我迷路了,我走失了,我不知不觉之间把冬天给弄丢了,笔底下走出来的不是冬天,而是春天。我不愿承认这是由于我构思的低能或者“意识流”云云的混乱。请广西和南宁,羊蹄脚和棕榈科植物,请织布机的太响的闹嚷和金红灿灿的橘、橙代我作个检讨吧,是你们把我的冬天拐走了,你们把我搞乱了,使我困惑了。我时时用朔方原野上的风,用难以逾越的冰山,用呼呼叫的炉火和铜铃叮咚响的马拉雪橇提醒我自己,但我终于忘记了冬天,分不清冬天和春天的差别了。
反正这都是属于你和属于我的祖国,反正这都是属于你也属于我的时光。北方和南方,雪白的冬天和碧绿的春天一样的冬天以及所有的季节,所有的地方,所有的生活,反正我要为你而歌唱。
1982年2月